却说台州地方国清寺有一长老,法名大本,道号本空。若说他的来头,累世焚修,历经浩劫。不拈花,不说法,不立课,不参禅,只是“古朴”二字,阅历春秋,蔬水三餐,盘旋岁月。比时年终腊尽之际,彤云四布,密霰飘零,未几朔风凛冽,大雪缤纷。诸侍者墐户塞门,拨炉煨芋。只有长老坐方丈禅椅之上,命厨下整理晚斋。云板一声,众僧齐集斋堂。饭罢,长老举盏茶漱口,忽闻半空豁喇一声响亮,过于霹雳。长老大惊,问道:“何处有此一响?”侍者疾忙趋出,四下找寻,旋从大佛殿周遭一转,绝无影响。只见廊后一侍者慌忙报道:“罗汉堂东偏第一百八十八尊,揭波那光梵尊者,从上扑下,连椅而倒,不知何故?”长老瞑目作一观相,点头曰:“我知道了。”佯说:“众侍者,快去扶起。”少间众僧来报道:“头面手足俱已迸裂殆尽,地上止有零零碎碎金光粉片,却没处着手搀扶,只好另塑一尊便了。”一侍者道:“这尊罗汉是苏州人塑的,不然怎的如此空心,毫无把捉。”又有一火者道:“这罗汉却也倒得奇怪,闻得经典上云‘着了金刚宝杵,立时化作微尘’看起来这个不是罗汉,还是一个魔头,不然为何打碎得这般净尽!”长老道:“休得胡说!门前雪大,且去关门。”另去拈香点烛,作一偈曰:

  姑射真人宴紫微,双成击碎玉琉璃。

  朗然宇宙难分辨,莫惹狂风四处飞。

  长老即时正襟危坐椅上,闭目垂肩,入定而去。少顷回来,遂曰:“作怪,作怪,却也去得自在;作怪,作怪,却也来得恁快!”众僧本领浅薄,不知和尚说些甚么,上前作礼,请曰:“愿闻其详。”长老曰:“禅门中无声无臭,平白地作此一响,便是作怪;然而土木形骸,一起一倒,也没甚大作怪处。我便说与你们听着,这位紫衫罗汉,厌静思动,脱漏此躯投往他处。只怕红尘滚滚,白水茫茫,错踏船头,便多翻覆。却要费老僧几个月日,亲往一番,分付他几句话头,才有下落。”众僧散讫。

  且说茂春自临安热闹场中急流勇退,买山而隐,到也悠闲。忽一日微雨初晴,寒月微映,茂春夫妇宴坐室中。将及二鼓,忽闻焦灼之气喷薄房中。忽又闻门外枷锁之声,绕连户外。茂春夫妇听之不安,急启户外视之。只见月光之下,一人状貌不类寻常,荷枷带索,火焰腾腾,起而复灭,复以枷尾倚于门閤。茂春问曰:“尔为谁氏,曷受此苦至极?”枷下人曰:“居士竟不识认?某即公平日所供替僧梵光是也。”茂春曰:“汝平日信心奉佛,道行艰贞,创建殿廷,祟修国典,意非四禅不足,处之何苦若是?”梵光曰:“荷檀越捐资饭,我只合自度轮回,潜修正果,不合营心建造,过泄天机,累害工匠许多饥渴而死。且从前立愿斋僧,不料半途抛弃。今遭天谴,毁裂形骸,不知应受何等地狱。意惟居士积福崇厚,还仗道力超度冥途,得证本来,还成正果。”茂春曰:“我已归隐山中,有何伎俩可以救济?”梵光曰:“工匠死亡,生命俱落饿鬼道,丛集索命,无法解脱。只求旃檀佛前设食饿鬼道中,杨枝洒蜜一百二十日,庶可解其嗷馋。还将我半日疏文偈颂,裁答札子,一切焚煅净尽,便可解脱。”春曰:“敬闻命矣。”光曰:“自竭顶踵,无以为报,乃愿托生公家,以超公族。”言讫,门庭阒然,茂春夫妇宛然若梦。因就梵光僧舍,觅取旧日断简残编,一概烧焚。并请名僧,启经荐拔,一百二十日而毕。王夫人本月坐喜,不觉十月满足。却值孝宗七年,腊月八日三更时分,生下一男,红光满室,瑞霭盈门,茂春大喜。

  渐至月馀,有国清长老来谒,茂春迎接上堂,茶毕,长老曰:“近闻公相新得弄璋之喜,特来拜贺,请求公子一觐光仪。”茂春曰:“过承吾师盛意,奈豚儿离胎日浅,身体秽浊,岂敢抱见?”长老曰:“贫僧致敬,愿见何妨。”茂春曰:“吾师少坐。”即入内堂与夫人商议。适值夫人之弟王安世在座,茂春言及长老欲见豚儿,必有所说,夫人意尚未决。安世曰:“襁褓之儿,远来求见,有何吝惜,出见何妨。”即令丫环抱出,面见长老。长老接过手,遂曰:“你好快脚,不要差了路头儿。”但微微作笑。长老说毕,即便递过丫环,对茂春曰:“此子日后通天达地,入圣超凡,老僧特来送名,日‘元修’,即号‘修元’,令他保修本命元辰便了。”茂春起谢,长老作别。茂春曰:“本留吾师素斋,奈舍下荤酒未除,粢盛不洁,尚容踵至宝刹,打斋作供,以谢吾师。今日聊设小食粗筵,未足为供。”长老曰:“老僧归至国清,月杪便欲西归,公相不弃,当来一送。”茂春曰:“吾师春秋未盛,正当大施法力,弘长后来,安享清福,何得遽有此语。”是日广设华筵,邀宾请客陪侍。长老次日回寺,时届上元令节,长老即上法堂升座,击鼓三通,僧众云集,鱼贯焚香,两班排立。长老道:“大众听者:

  元宵节,放花灯,黎民处处乐升平。良辰令节无敷演,归去来兮话一声。

  既归去,弗来兮,自家之事自家知。若使傍人知得此,定被他人说是非。

  不说话,作痴呆,生死事不须猜。山僧此日西归去,特报诸山次第来。

  话生死,谁谙悟,个个原来有此路。光阴错过几多人,绿水青山还是故。”

  长老念罢,各皆跪下,垂泪告曰:“愿我师再留数载。”长老曰:“死是定数,焉可稽迟。”众僧放声大恸。长老但微微作笑,令侍者抄录法语,速报诸山,令十八日早来送我。是日长老下座,遂令打扫龛床,且自闭门,将日常知识往来道友,一概作书留别。或偈或语,或诗或赋,无不详尽。已至十八日,巳刻开门,在山人等咸集内堂,茂春亦已早来。长老俱请斋罢,方丈相见。长老淋浴更衣,走到安乐禅椅上危坐,诸山和尚人等左右站立,先后簇拥。长老呼五弟子,收取衣钵之类列等,均派监寺记数明白。又嘱众等各互勤慎,毋得放肆。五弟子又尔作恸。长老曰:“时候已至,急须焚香点烛。”众僧辞拜,偕声诵经,长老取单,作一偈曰:

  耳顺年逾有九,事事光鲜不丑。   今朝撒手西归,极乐国中闲走。

  书毕,正值午时,下目垂肩,圆寂而讫。众各举哀,奉请法身入龛。诸山人等不忍恝然,候至二月初九日,尚在三七之辰。是日天朗气清,远迩毕至,举殡发纼而行,乃请祗园寺道清长老指路。长老立于大轿之上,大声言曰:

  柳媚花轿二月天,绮罗锦绣是名园。

  上人不爱春光好,撒手西归返本源。

  恭惟国师长老性空和尚觉灵,本性既空,法身何有,争奈禅心明明不朽。经诵楞严,字书蝌蚪,佛氏为亲,泉石为友。六十九年,无妍无丑,天命临终,有知弗守,约死期生,果然应口。稳坐龛中,便不须走,休得呆痴,听吾指剖。咦!西方是你旧路,弗用弥陀伸手。   赞罢,众人悒怏不已,迤迳而行,到山化局,停下龛子。松林深处,五弟子遂请寒岩长老下火。长老立于轿上,执火把曰:“大众听者:

  火光焰焰号无名,稳坐龛中不着惊。   回首自知非是错,了然何必问他人。

  恭惟圆寂紫霞堂上性空大和尚,本空觉灵,原是南昌儒裔,皈依东利服,困眠常饱诗书腹,任粗衣淡饭度平生,无拘束。清昼永寻棋局,静弹琴曲,人情却是雨翻云覆。到底一声归去也,依然三径存黄菊。笑卞和未遇楚王时,荆山璞。”

  念罢,说声“举火”,只见龛子内迸出一道金光,漫空扑地,绕龛腾涌,舍利如雨。内中现出一缕青烟,苍苍翠翠,绕地盘旋,腾空而起,现出和尚金身,欣然合掌,对诸人道:“谢汝等盛心。”又对茂春作礼道:“汝子不落洪福,但可为僧,切弗走差了路头,我此去便与远瞎堂说个端的,自有结果。”说罢,云气渐高,烟光渐淡,和尚亦渐渐随烟散去。正是:

  一缕青烟散九天,虹桥如绣阔无边。

  真人不向云中去,只在青山绿水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