济公离了灵隐,日已将晡,只得近处寻个宿歇。鸡啼就起身,到清波门边,坐在瓮城槛上候等开门。随后就有许多赶早做生意的,蹋地而坐者不知多少。内中一人道:“今日城门偏开得迟,误了生意。”一人问道:“甚生意如此要紧?”那人道:“城中一位姓马的大娘,叫我今日黑早送红柿新票,要等用的。”一人道:“天色尚早,何须着紧。”那人道:“有所不知,这位大娘,自十四岁出门,到今刚三十岁,整整换了十个丈夫。第十个汉子极其恩爱,今又痨病死了,特意明日超荐,要备齐整席面,故此叫我拿这新鲜果品备用。”一人道:“十四岁嫁汉子,才得三十岁,嫁了十个丈夫,嫁到五六十岁,不知竟有多少?这是杭州人说的呆话,我却不信。”又有一人道:“真的,真的。半月前他隔壁人家留我吃饭,听见他在家做羹饭,趁口数数落落,哭着道:

  “张裁赵木朱皮匠,漆匠杨鬍陆弓箭;

  快手陈三算命钱,补锅阿四何织绢。   撑船腊梨钱观寿,依次同来吃羹饭。

  我的天天天天天,我的天天天天天!”

  济公接口道:“数将来果然是十个,一个不少,不知可添得和尚在里边否?”众口道:“和尚也不难的,如今却又要嫁人,若有和尚寻他,他也嫁了。”一边说罢,天已大亮。   原来卖果子的就在飞来峰相近,济公认得的,叫做胡四,胡四也认得济公。此时城门已开,大家走道。胡四问济公:“你到何处去?”济公道:“我也没处去,偶然走进城来耍子。”遂问道:“那要嫁的妇人,却在何处?”胡四道:“这妇人住在吴山下五圣堂前,淫心太重,连伤了十个丈夫,如今也没人敢近他,他近日思想汉子,也病得沉重。”济公道:“这病看来要死,只有我能医得,你若荐我,我就医好他。”胡四道:“果然,我就荐你,你今日就同我去。”济公道:“却使不得,和尚怎么冒失到寡妇家里?外观不雅。”胡四道:“不妨,我与他有表兄表妹之称,邻舍都认得我的,若有别说,都是我一身承当。若医得他病好,日后图个相与也妙。不然,你在近处少坐,待我进去说妥就来。”济公在近处茶亭坐下。

  胡四提了果品,走到他门首,叩了一声,有人开门。见了寡妇,遂问:“你今日病体如何?”寡妇道:“只是满身火发,疼痛要死。”胡四道:“我特特请个良医到来,他道不用吃药,半日间病就好了。”寡妇道:“是那里住的太医?”胡四道:“是个和尚。”寡妇道:“我是个清清白白人家,怎好教个和尚医病。”胡四道:“请个和尚医病何妨?就是与他相与,比那些俗人却好多哩。”寡妇问道:“请问有甚好处?”胡四道:“口来有人道过和尚有三妥贴:一不说,二不泄,三不歇。”寡妇道:“怎教一不说?”胡四道:“大凡轻狂少年,自从暗地相与,便要人前行奸卖俏,处处传播,人人晓得。惟有和尚,自从得手,着意遮瞒,由你甚么人盘诘着他,抵死不露。就是官府夹拶施行,决不招的。”寡妇又问道:“如何二不泄?”胡四道:“游花少年,处处作丧,情意虽浓,到那实地工夫,不是到门投帖,就是缩朒不前,一毫不中用的。倒是这些斋公,日日炒豆腐,炸面筋,火气极盛,登场跌打,愈战愈雄。所谓不泄者,此也。并那三不歇,也说你听:大凡偷寒送暖,乃一时兴至之事,过了三朝五日,情意热闹一阵之后,彼此觉得平常,妇人情性仍旧恋恋依依,那汉子心肠,却是淡淡薄薄,有意无意,或者竟是歇息,由你香糟蜜饵,钓也钓他不来。惟有和尚,路头窄狭,情意专笃,得空就来,无时不着。就是白头老死,也还似水如鱼,所以谓之不歇。”马大娘被胡四说得心里活活泼泼,便道:“你说的这位大师,几时请来?”胡四道:“他现在左近,我去请他即来。”马大娘一面家里收拾点心伺候。济公已到,寡妇见礼之后,问胡四道:“你说的和尚十分妙处,这个和尚褴褴褛褛,却不动火。”胡四道:“我说的和尚,大概这是医病的郎中,如何就做人彀之选?我只要你病好以后,再作商量。”寡妇道:“请问师父如何医法?”济公道:“要一间净房,房里要一张净床,床上一顶帐子,帐里一个枕头,枕边一把铁钳,房中四角各备净水一缸。”寡妇笑道:“再添上一条夹被,可不竟是做亲了。”胡四道:“济公多年相与,处处说真话的,难道今日哄我要来干这勾当不成?”济公道:“你们不信,道是哄话,你们也就在帐子外厢坐着,若有苟且,难得瞒得过的。”寡妇适才听了胡四说三妥贴许多话头,身上欲火正自腾烧,一时难过,巴不着将计就计做这勾当,一一依从,进了卧房。济公请娘子去了上下衣服,止穿单裤一条,枕上朝里睡着。济公也脱了衣服,也留单裤一条,放下帐子,枕上背贴背,并头朝外睡着。胡四亦在帐外坐定,半晌不见动静。

  未几,济公鼾声如雷。寡妇哼哼作响,觉得背梁脊骨之内,一条火蛇钻得上下烈炭相似,好生作楚。两个背脊胶缠一块,转动一些不得,只教:“师父饶我,饶我!”那知天地间最淫之妇,骨节中俱有瘙虫占住,一时勃发,连那妇人也由不得自己,所以寡廉鲜耻,做出许多勾当。今经济公三昧火焰,直透三关,那孽虫烧得没处潜藏,只得要往外边飞出。济公把寡妇两手连环扣定,不许辗侧,只见几个红绿大小虫儿,飞在帐上。济公将铁钳拿住,就教胡四从帐外伸手进来,取去投入缸内,如焦柴入水,孜孜有声。一连拿了十四五个,身上不疼不痒。济公即便下床,穿了衣服,往外就走,胡四道:“济公,你可还有甚的?”济公道:“病好了,我自去了。”胡四道:“难道别无话说?”济公道:“有诗四句。”诗曰:

  抹粉涂脂为甚的,路旁谁是好走妻。

  腰间已掣迷人剑,急急回头日已西。   寡妇自经济公三昧真火,自午刻烧至半夜子时,就如马噶喇化度欢喜佛相似,两个缠住身子,烧得元神尽槁,逸兴俱灰。马大娘甚悔从前淫孽万状,起来暗把菱花一照,两道春山,一横秋水,竞干枯瘦削,宛如吃桃花醋的婆子,将平日装妖卖俏心肠,不觉顿成冰炭。有人说起风流佳话,恨入骨髓,终日把济公四句遗言着实玩味,万念冰消。也就移出城外,造个净室,理诵口时功课,修省后来。这也都是济公闲时度济人处,不在话下。

  却说济公走出马氏门外,东游西衍。街坊上人都晓得他是济颠,平日好饮黄汤,个个请他吃酒,吃了一碗两碗,起身遂行,并不惹厌。颇知过去未来之事,有人闲问多少寿数,只云百岁百岁,所以人俱喜欢着他。一日,走到松木场,一人不见了一只划船,扯着济公问道:“昨夜风大,我划船却被吹去,不知下落,请问济公可寻见否?”济公不答,就在人店门前,取条口纸,写着“纵然一夜风吹去,只在芦花浅水”写罢,丢笔就走。人道:“还有个边字怎的不写完了?”济公道:“有了边字,便没处寻了。”过了两日,这船却在古荡里芦花滩上。净室中长老收得,道号无边,才晓得不写边字,有此奇应。又有一上路人,在航船埠头探听父亲远归消息,偶然问着济公。济公道:“你在此探望父亲,你父亲又在家中望你,快些买两个西瓜回去。”那人道:“西瓜家乡颇有,如何教我买他?”却又放不下,只得依了买去。那知家乡热病大发,西瓜买断种子。他父亲回家,热病正剧,得了西瓜,顿然痊解。从此人上都道济公是个活佛。

  此时汤思退做了枢密,声势灼手可热,朝廷上下无不惮其威权。心中却有三大疑事,委决不下。门客道:“街上有一颠僧,凡有疑难,谈言微中,何不请他进府,好好供养着他,慢慢相酌,到有一得可取。”思退即便遣人寻觅,这几日偏无下落。一日,忽从乡间走来,肩上驮着一块极大方砖,人见了问道:“要此何用?”济公道:“我要往浴池里洗澡,怕他汤热,将这块大砖垫脚,也是个方便法门。”将到城门口,汤府人看见,如获珍宝,道:“老师父你往何处去?叫我无处不寻到,今日方得见面。”一边就接了驮的方砖,便道:“我同师父进城,往老爷府中去。”济公道:“你老爷是谁?”那人道:“是当今朝廷之下第一位官员汤老爷,难道你不知么?”济公道:“出家人,圣天子在上尚且不觉,以下的朝官宰臣,越发不知道了。”就把方砖寄在邻近,便同那人进去。

  汤枢密正值踌躇想念之际,忽报济公到了,即便请入。济公见了枢密,也不拱手,也不作揖,直着身躯便道:“你寻我吃酒,我就来了。”枢密知道是个颠僧,也不责备,便道:“酒是够你吃的,只怕你没量吃酒。”济公道:“量是有的,只怕没酒请我。”枢密道:“我此时正要入朝,且在西书房住下,着门客陪伴。”济颠对门客说了许多颠话,无非劝他在主人前做些方便善事之意。未几枢密回来,备酒相请。济公开怀畅饮,尽兴酣呼。枢密道他有兴,也不相嫌,不料他吃了整整三日,只是不醉,枢密意思倦怠。济公道:“有量无酒我却说的,今却醉也。”一醉也是三日,直待济公醒了,方把心事对济公道:“我有三大疑事,你可为我从空决断,道该做也不该做,千万不可泄漏于外。”济公道:“我口自不说,只怕还要是你说。”枢密道:“岂有此理,心事岂可向人说得破的。”济公道:“要我从空剖决,却是难事,可取历本来看。”左右即取历本送看。济公将历本翻一翻,看到七日之后,才有回复,却要与枢密联床夜话,不可使下人知道。枢密道:“这也何难。”即唤人于书房添设一榻,枢密与济公对榻而眠,一切下人俱逐出外。

  睡到半夜,济公在床趺坐,念着三尸神咒,寂然不动。枢密即在床上自言自语,将三大疑事,和盘托出。济公一一听得真实,只不开口。睡到天亮,济公下榻将笔写在纸上,却是批诗三首:

  杀人三千,自损一万;

  仔细思量,得不偿半。

  此第一事,乃枢密与黄太尉比邻有仇,意欲乘黄太尉起造私宅,暗将火药刀枪,买嘱工匠,预先填砌墙内,首他反叛,欲兴大狱。自济公写着这四句,恶念遂寝。

  其二:   天上桂香餐兔子,人间龙暖浴桃花;

  只因未许通仙籍,却使张骞泛海槎。

  此第二事,乃为女婿秦鹏中了秋榜,要图会榜鼎甲,恐曳白不成,因有此问。后夤缘果中会榜,磨勘败露,割去两榜,谪戍海州,故有此答。

  其三:   才子佳人信有之,何曾觌面与吟诗。

  秋高得藉南来雁,月桂高攀第一枝。

  此第三事,乃因爱妾房中拾得情词一首,心疑西席吴邦玉相通,意欲置二人于死,却无实迹,故有此问。自得济公之诗后,值御史南有台相晤枢密,偶见邦玉试卷赞赏,枢密遂以此妾赠之。后果登鼎甲,皆是后话,载在别传,不在正本。大凡隐微祸福之事,平常下等之人与富贵势利之人,大是不同平常之辈。福力浅薄,佛子神仙,一照便破,不烦思索而得。惟是富贵之人具有孽福,他的智慧机巧,另有灵机包藏,福胎恶念未曾出口,虽佛子神仙,无从觉察。只有究问三尸之法,凡人善恶,俱从庚申日奏报天庭,或从梦寐中自己口中说出,虚空藏经中载得明白。当枢密势位通天之时,济公若不联床对榻,叫枢密自己说出,何从而知?不是济公批出三段诗话,与枢密意中顶针相对,他的邪念也不肯顿然而止。此是济公大点化处,就是神仙佛子,也猜度不出的。正是:

  孽福方张日,神灵亦被欺。

  三尸终不隐,泄漏与人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