济公那日在净一庵与天空长老奕棋而别,回到寺中。次日参了长老,即对长老道:“弟子本领向来极是平常。喜得一切世缘不在寻常格套之内,看见大殿烧得如此零零落落,木料石块,砖瓦灰钉,虽则有人在外敲梆摇铃,四周化募,零零星星,有得多少?若要造殿,十年也不得完工。弟子有个愿力,今日就辞过长老,明日出去,持了疏薄,看见机缘,就要大大化一宗钱粮来,立成胜事。”长老欢喜道:“如此也是本山伽蓝有灵,你可到本山伽蓝殿中,与伽蓝说知,也好空中保护,戮力劝成。”济公即便怀着疏薄,走到伽蓝殿前,却见四处烧完,只有伽蓝殿未经烧毁,中间塑像端严如旧。济公上前把疏簿打开,正要与伽蓝神祷祝几句说话。抬头一看,却原来就是送酒药的老者,游地府的居士,须眉逼肖,着实惊讶一番:“记得前日在地府中,老者说我是本山的济公长老,可见我原是净慈寺里有分的书记和尚。又记得前日在地府中,查我的酒肉账头,只有二千五百贯,近日又吃过了许多,可见我的酒肉账头也有限了。人都说道‘人无寿夭,禄尽则亡’,我如今也不敢放肆胡吃,可恨鼻头边常是发香,戒又戒他不定,以后则是随缘点缀,相机受用罢了。只要大殿告成,了我心愿,要死就死。我也常是譬喻,只当做游方和尚飘零在异乡的相似,自信一生没有罪过,料想不落畜生饿鬼之道。”对着伽蓝神自言自语,说了许多闲话,打了两个问讯,抽身便走。   一直走到城内,人认得济公的,都道:“济公,许久不见,你在何处?”东也请他吃茶,西也请他吃酒。济公一概回道:“我有正经要紧事,没工夫,没工夫。”有人扯住道:“和尚家乐得清闲自在,有甚正经,如此忙忙碌碌,到不如府县里做个公差,市井上做个经纪。”济公笑道:“虽然是个和尚,也有和尚的正经,也有和尚的紧要,趁着一个时辰,做一个时辰的好事,莫要在光天化日之下,糊涂过了。”众道:“你吃酒的和尚却是糊涂,到劝着别人莫要糊涂,且放他去,看他做出甚么不糊涂的事。”济公脱手就走,走到清河坊,人姻凑集的去处。

  不料本府京兆朱太尹轿子抬来,济公劈头劈脑穿将过去,正对府尹闯个满怀。朱公开口一声:“与我拿了!”只见许多做公的把锁条套上,牵了就走。那朱公名彬,号松坡,他的出身河南陈留县人,六十馀岁。少年孤寒微薄,家业狼狈,瓶无宿储,爨无隔薪。常往近边一个丛林,叫做普化寺,乃是古佛道场,钱粮广有,僧众颇多。朱公常遇着没柴少米之时,那寺中老长老怜他淡薄,每每请他过来讲谈,无非周济之意。以下的僧众却每不甘,看见他来,便生嫌鄙。就如吕蒙正术兰寺投斋一样故事,那吕蒙正还是饭后敲钟,不过没有斋与他吃。这普化寺的和尚却又可恶,竟写出一首诗,瞒着堂上长老,贴在斋堂之外。语虽俚鄙,看了却是恼人。诗曰:

  沛国有松坡,双肩挂一蓑。早间推得出,午上又相过。   见客头如鳖,逢斋项似鹅。十方常住物,白嚼待如何。

  当日朱公见了此诗,也就不去吃他斋饭。此亦是四十年前偶然之事,无人知觉。不料当年就中了举人,连科中了进士,回家胸中怀着宿忿,竟不去拜那长老。长老不知往日情节,却也道朱公背义忘情。两边并未说破,久付东流不题。后来朱公做官到任,性子最恼和尚,凡有告和尚者,不论是非,先责三十板,然后理论曲直。这也是朱公偏执之见,如何受了普化寺的僧人闲气,却教天下的和尚吃亏。这是读书人拗执之处,不在话下。

  却说济公闯了朱府尹的道子,若论平日意见,先打三十板,然后再理。这日却为汤枢密诞辰,要去祝寿,恐怕迟了一刻,所以紧急去了,把济公带在府前,候朱公转来回话。不料都督府曹公到府来拜朱公,值因朱公不在,门上人正及禀复,都督偶然一眼看见济公锁着。曹公问道:“这是济公和尚,为甚么锁在这里?”左右道:“因闯道带起,候回发落。”曹公道:“这是小事,出家人又当别论,快快带来开了锁子,我就在宾馆中坐着,等朱公回来讨个方便。”道言未毕,朱公拜了寿,也就回来。门上人禀道:“都督曹老爷坐在客厅候话。”朱公下轿相见,即就说起济公闯道小过。因而说及济公,虽是个行脚僧,胸中诸子百家,诗词歌赋,无不淹贯,且多异术,缓急所需,神奇妙应,不可言尽。说得朱公起爱起敬,连道:“快快放了,午后退堂请来相会。”曹都督别去。   朱公坐堂理事,完毕退堂,到了午后,开了东边书厅,请和尚相见。济公拿着疏簿,正要行礼,朱公一手搀住道:“方外人不拘礼数,请坐,正要候教。”此是朱太尹因曹都督之言说得高尚,所以一旦回心敬礼,然亦还有试探之意。一者试其文才,二者试其道行。便问济公道:“手中所持何物?”济公道:“和尚家算来没有别物,不过是化缘疏簿。”太尹就接过手来一看道:“此文就是大师做的么?”济公道:“委是贫僧随口道的平常家话。”太尹赞道:“果然绝妙文字。”一面摆上茶果蔬食,请吃斋来。内外的人俱也惊骇,怎么这个和尚就与老爷对坐,且有斋供?此是亘古奇闻,生平善事。太尹又把疏簿细看,便道:“昨日有人送我四幅西湖小景,敢烦大师一提?”济公听见题画,意兴却勃勃。左右送画来,一一将叉撑起,一面小厮们把笔墨打点端正。济公把笔一拱道:“贫僧放肆涂鸦,语句粗疏。愿大人莫责。”说毕,就把四幅画上墨渖淋漓,疾如风雨,果然题得奇绝。

  其一:

  满岸桃花红锦英,夹堤杨柳绿丝轻。

  遥看白鹭窥鱼处,冲破平湖一点青。

  其二:

  五月西湖凉似秋,新荷吐蕊结香浮。

  莲花瓣里人何在?有句问花花点头。

  其三:

  几度西湖独上船,篙师识我不论钱。

  一群飞雁破幽寂,正是山横落照边。

  其四:

  今日天光已破悭,飞来残雪压雕栏。

  算来不用一钱买,输与山僧闲往还。

  济公写毕,太尹称赞妙绝,誉不容口,知道济公文才果是无双。还要试他道行,不知其性灵知觉果有透悟处否?太尹又问济公道:“大师你曾知过去未来事否?”济公道:“贫僧只记得过去事,怎知道未来事。若世人知道未来事,四十年前不写那两句歪诗,如今也不与和尚做冤家了。”太尹道:“那两句歪诗?说我知道。”济公取一条闲纸,上写着“见客头如鳖,逢斋项似鹅。”太尹看见两句,大惊道:“这是我四十年前暖昧之诗,并无一人知觉,今日说着我的心事,所以四十年来物而不化,见了僧人便生嗔恶。我看济公也不过五十馀岁,怎便晓得这两句诗?可见济公是个再来活佛。”即便收了疏簿,要拜济公为师。济公道:“我是放废堕落僧家,怎好为师?若太尹不弃贫僧迂拙,常常过来请教,结一个方外之交便了。”太尹喜诺,即将济公供养府内。   次日,将疏簿向僚友中遍为传写,霎时间便有数千将万布施,顷刻聚凑,交付常住,德辉长老大生欢喜。即便鸠工,先把头门、二殿、廊房、寮舍造得丛集。一面开堂说法,一面接众斋僧。不半年间,也就把净慈寺旧日规模,十有其五,只是大殿未成。济公一日想道:“外边官僚俱也化到,只有内宦官眷,未曾施舍,却没有个头路。”

  一日,坐在寮舍之下,德辉长老同了许多各山和尚闲话,说起道:“本山工程若不是济公半年辛苦,怎得就便落成?只是大殿未成,仍为缺陷。”众长老道:“济公何不再出山去一募?倘有机缘,便成圆满。”济公偶然听得此话,即便走到面前道:“难哩,难哩。有心去化,十年也不得成;无意凑巧,三月便可成就。”众长老道:“济口又来夸口,却不令人哆笑,这句话头着实悬虚。”济公道:“实非悬虚,日后自见。”大家即便走散,不作正经。

  一日,济公携了疏簿进城,偶然从鼓楼前走到白马庙前。只见一画店门首挂着一幅和尚小影,济公立着闲看。里边走出人来,一手就把济公衣服扯定:“呀,师太!我日日想你,你今日如何到在我门首立着,不进我家里来?”济公道:“我认得你家是谁?”那人道:“我家姓杜,我叫杜二,你是我的恩人。”济公道:“穷和尚有甚恩到你?”那人道:“我家前年欠了官粮,父亲与我同在缧绁,亏得师太从张参随家布施得一对青布,两挂青蚨,路上撞着,左手接来,右手就舍与我们完官解救,仓卒间不曾问得师太名号。我父亲会写真的,至今画了个形像,悬挂门首,焚香点烛,不意今日却好撞着。”济公道:“我已忘了,不知影响,今日相会说起,彼此欢喜,也是往缘。”即要别去,杜二抵死不放。一面整茶备饭,一面除下影像,就要济公自题几句留在家中供养。济公又把像仔细看了一回,举笔题道:

  面黄似腊,骨瘦如柴。逢人讨好,想不起来。这个模样,只好投斋,也有些儿诧异,说禅不用安排。   杜二官道:“我要你赞几句好的,若是这样两句,不是赞语,却是济公自家数落自家一场,成甚好处?还要求你另赞几句。”济公道:“说得好了,却又不像我自己的影子了。也罢,我另写几句,比着前边不同便了。”又赞曰:   远看不是,近看不像,费尽许多工夫,画出这般模样。眉如扫帚,一张大口,不会非言,只会吃酒。看看白头,常常赤脚,有色无心,有染无着。醉眠不管江海波,浑身褴褛害风魔。桃花柳叶无心恋,月白风清笑与歌。倒骑驴子归天岭,钓月耕云自琢磨。

  题罢,觉得鼻头边一阵酒气,回头看见对门一座酒店,济公连把鼻子对着酒店,嗅了两嗅,看了两眼。那人就道:“师太想是用酒的。”摆下菜碟,几碗素菜,就拿一壶酒来,放在桌上。济公并不告辞,也不是当日间见了酒便馋口要吃的光景。此中却也有个缘故,只因梦中查的酒肉缘,止得二千五百贯,前日写疏簿时,又吃了许多,所以到了净寺,出来化缘,竟不敢想起吃酒。今日偶然遇着画士,鼻头边又香起来,不觉又有此兴。那画士却也知趣,就添上几碗荤菜,更觉畅快,便也吃得憨憨的走出门去,也不要人搀扶,一直胡闯将去,不知这日走到何处住脚。正是:

  逢缘不论南和北,化着便成东与西。

  来去总之凭佛力,不劳用力作泥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