交情君事两难周,憔悴将军欲白头。

  纵敌恐教为国祸,全盟岂合作身谋。

  恩馀水畔千金赠,渔重芦中一叶舟。

  自古怜穷有遗轨,可教渔父擅千秋。

  昔周宣王欲杀其臣杜伯,其友左儒争之,道:“君曲友直则从友。”这是千古友谊。如今人的交情,到那朋友在颠沛,还有甚声势依倚去恋他?若说人君是荣我禄我的人,如何可与抗拒?此友谊所以不全也。不知交情偏在流离困苦间见,若把朋友的性命,博自己的功名,何忍何忍!到这田地,也只尽我一时念头,并不想到日后。若是渔父得知后日伍子胥能破楚国,还是不渡他为是。

  李玄邃与王伯仲两个逃出驿墙,一路自惊自疑,正出城时,忽听得背后一起人,么喝而来,却是一伙贩子。他两人不知,惊忙了,各自逃窜。且自身边无一文,要投涿郡单雄信处。隋主正在彼处,驾前识熟的多。要投柴绍,关中路远,况曾与杨玄感在彼,怕人物色,急奔济阴。又值王伯当不在家。要投秦叔宝,又领兵在外,军中耳目多,难以安身。只得漂流到淮上,也不免:

  乞食同韩信,吹箫学伍员。

  丈夫不得志,漂泊似泥云。  此时遍天下正搜求杨玄感余党,李玄邃和光混俗,但英雄贵介,意气未能尽除,容易识得。东逃西窜,弄得似常人样的,一个指头的牙刷,两个指头的],四个指头的木梳,五个指头的讨。无计奈何,或时相面,或时起课,再糊不这张嘴来。走到淮安城下南门外,遇着一个赵长者,此人略有家私,喜的人奉承。李玄邃偶然挨身过去,与他相面,惹得他喜欢起来。见玄邃又念得书,写得字,恰值他孙儿才六岁,不曾读书,就留他做个学究。却又不肯破悭供他,止出一间门房,与他教学。纠合得几个村童轮供,你一日,我一日,不过麦饭野蔬。一班学生作的是七上八落的揖,不住嘴的教,教不出几个字。所以往常间想起:我平时志向,要提着千军万马,创霸图王。今日却与几个村童鬼混;往日受用,不能龙肝凤髓,却也不少美酒肥羊;怎今曰消受几匙麦饭?不免暗暗泪下。这些村童,便起他个号道“哭竹先生。”

  一日清明踏青,他放散了学生,自己独身散步,到月城中漂母祠,唱了一个喏。想道:“当日有这等一个识英雄妇人,就是我今日遇了赵长者,也没甚意气。”也不免落了几点泪,叹了几声气。再到城下水边韩王孙钓台,登眺一番,也点头叉手,泪落如雨。暗道:“他钓了几时鱼,后边做了三齐王。我如今在此教学,不知如何结局?”正是:

  胸藏一片英雄气,触着英雄便不平。

  他自己也不觉,不料被一两个闲不过,也似他踏青的见了,道:“这人有些古怪,大不是我地方上人。目今捱拿杨玄感逆党,莫不也是数中人。”便来拱手道:“先儿高姓大名?仙乡何处?在此作何营生?”李玄邃伤弓之鸟,他便心寒,只得答应:“是关中人,姓玄名泌,在淮上投亲不遇,流落此处。蒙赵长者收留作他门馆。”这两人道:“此人有些蹊跷,已有了住处,我们再通知做公的访他。”

  李密见这一干人来问他,便想到是物色他的了,惟恐将他款住,难以脱身。幸得这干人去了,便是漏网之鱼,出笼之鸟,那里敢再回下处?放开脚一跑,不管高低,整整走了一夜,早已离淮安百余里,方敢放心暂歇。比及公人知得来拿,止有两个村童,在门房内止有破席破被单。却累赵长者破了几个悭钱,也自罢了。但这些做公的人,毕竟道:“此人虽走,还去不远。”思量追捕请功,不免禀了贼曹参军,重立赏格,四路搜捕。他却又生出支节来,着落里甲十家牌,挨门逐户,搜求查勘。里甲人户,俱要他递一张不致容留逆党的甘结,把一座淮城,已骚扰得鸡犬不宁了。

  自古道:“路上行人口似碑。”沸沸扬扬,传将开去,李密在路,早已闻得。自忖道:“此事原因我起,赵长者好意留我,岂知到害了他,这也说不得了。但淮城如此,不日四路追寻,何处安身方好?”思量了一会,真是无地可投,不觉泪下如雨。这正是:  天高地厚也徒然,局□此身无处着。

  果然人极计生,不觉笑道:“我倒忘了,我有妹夫丘君明,现任雍任令,向因路远,不敢投他。今我自淮城逃走,已到徐邳地方了,相去雍丘,不过数百里之地,如何不去投他,倒在此胡思乱想?虽然如此说,但是囊无一文,三餐全缺,如何走得这些路?罢罢!丈夫死中求生,发个狠走罢。”不消两日,早已入雍丘境了。

  这雍丘令丘君明,原是李密妹夫,闻李密逃窜,心下十分念他。但是名在逆党,幸得不波及自家罢了,还敢寻李密惹祸?不意李密却已悄悄到他私衙了,伺候丘君明退堂,向前一揖,随进衙内。丘君明吃了一惊,忙打发从人出外,邀李玄邃到书房中。妹子也出来相见。丘君明道:“舅舅,你怎到这所在来?自你做下逆天大事,常恐连坐。现今梁郡又有文海捕,常恐缉到我地方,你怎到此来?”李玄邃道:“我只为与杨家父子作感恩知己,遂落此网。如今弄得漂流四海,囊无一钱,只得逃避至此。”

  已嗟作客同张俭,更苦囊空似杜陵。

  灯下不堪相对语,几多清泪盏中零。

  丘君明道:“亲戚相依,也是常事。但你这件事,无人不知。你是我衙中舅爷,往常间衙门中人都也晓得,若使泄漏风声,我官小掩蔽你不来,纵破家无救于你。岂不是欲投生,反投死。”此时李玄邃无言,倒是妹子,垂下两行眼泪道:“如此你待不留我哥哥么?”丘君明道:“不是不留,我待为他图一生路。”

  本晚歇了一夜,丘明君与妻子商量:打点两套新衣,百两整银,十两碎银。次日对李玄邃道:“舅舅,我丘君明,亦是豪杰,岂有不顾至亲之理。但管你不终,这侠气也是假的。如今你将此为盘费,可寻一处落草,不然,寻一大豪侠家藏身。这银尽够你数年供给,再图后会。”李玄邃道:“若说落草,一时难得人聚;若在人喉下取气,亦所不为,且在一两友人家潜身。”妹子又垂泪道:“哥哥此去却在谁家?以便妹子便中捎一封书问候。”李玄邃道:“我此去暂在济阴王伯当家。”彼此都各自垂泪分手。玄邃又离雍丘,自到王伯当家去了。

  缥缈如同出岫云,因风漂泊日纷纷。

  何时得傍蛟龙侧,散作甘霖润世人。

  不期丘君明有一个侄儿怀义,一向饮酒撒泼赌钱,不习上。丘君明虽勉强收他在衙中,却不任用,要一个钱也难得。见了这事,想道:“我叔叔再不肯在我身上破悭,他与老婆舅,便是整百,可见父母面上,那得如老婆面上。如今我叔叔通同反贼,罪在不赦。不若我将来出首,他夫妻毕竟是死,这家事怕不是我的。我也好将来阔一阔。”他潜出私衙,一竟到东都,先在跟追逆党宇文述处,递了首状。道:“叔父丘君明,将反逆李密,寄顿济阴王伯当家,希图谋逆。”宇文述具题,就差他賫公文,着齐郡鹰扬府缉捕,不得走失。

  这丘怀义星夜前来,正值秦叔宝与罗士信在家中闲说。外边传梆道:“有东都差官v有公文。”叔宝出来相见。两个相揖,递出公文。道:“这是台省机密,大人亲阅。”叔宝拆开一看,一似:

  雷霆震顶魂惊失,生死临头胆欲摧。

  捏了公文道:“李密,兄可认得来?”丘怀义道:“从小认得的。”叔宝道:“王伯当住居认得来?”怀义道:“在济阴王家集,乞大人即刻发兵,”叔宝道:“我知道。这文书兄便收下,待拿着李密,回文时,下官收,恐有泄漏。”丘怀义道:“就此起兵,有甚漏泄?况这公事委大人,是大人事了。”叔宝即分付部下亲兵三百名,备三日粮,即时起行,掩捕贼盗。又对丘怀义道:“这文书不可付书记收藏,还是下官收在衙内。”一进衙看他愁容满面,罗士信仰着道:“省中有甚公事,兄这等愁烦?”叔宝道:“却是王伯当窝藏李密,着我捕拿,临期怎好回护?”罗士信道,“何不着他先走?”叔宝道:“苦无人通知。”士信道:“这在我身上。”秦叔宝忙叫衙中备饭,款留丘怀义同起身。罗士信就混在搬饭小厮内,走出衙门,飞也是去了。

  来至王家集,恰遇#王伯当,士信原不曾认得,问道:“兄长,这里可有□□伯当么?”伯当道:“兄寻他只甚?”士信道:“咱寻他□□讲。”伯当道:“兄若果要寻伯当,只我便是。”士信道:“兄莫谎我。”伯当道:“莫道别处,只村前后那个不知道,谎兄?”士信见是了,执着手附耳道:“兄藏了李密,官兵即刻来拿了,兄可快走。”说罢,也不说是谁人叫来,竟自抄路回家。

  这边叔宝已自带兵从大路杀来了。本自认得他家里,故意差人打听。到时将他村庄围定,分付叫不可放走一人。好是:  网罗张四面,无计脱惊鳞。

  只见庄门半开,到里时,桌椅书画,都摆得停当,却没有一人。叔宝与丘怀义,当厅坐下,分付手下搜捉,并没一个人影。叔宝道:“这贼是几时去的,且向村中寻几人来问他。”拿得几个村夫,道:“他家中往来甚多,出入不常。今日见他同些人,骑着马,随着两辆小车,以后骑驴骑骡的,络驿不绝,约有四五十人,向北而去。”丘怀义道:“这厮去尚不远,还可追赶。”叔宝道:“正是,向北有三条路,如今将三百人,分做三支:我走中路,丘先生走东路,这一百走西路,分头追赶,务在必得。”这也是叔宝之计,晓得王伯当有本领的人,分开兵势,便奈何他不得,可以脱身。

  三支兵,各自追赶,可可是丘怀义兵追着。王伯当望见尘头,知是追兵,却尘小而薄,知是来的也不多。叫李玄邃同家眷庄客先行,自己单枪独马,立在林子里。等得追兵已到,大喝一声,抢出道:“王伯当在此,那一个纳命的来!”一条枪蟒也似飞来。丘怀义见了,先走,这些兵虽勇,怎当得伯当连挑几个,其余一哄走回,反被他赶了五七里。伯当自追及李玄邃,且向瓦岗入伙去了。总是:

  如荼罗网密,薮泽满蛟螭。

  叔宝追了半日,了无消息,回军。只见丘怀义喘息不停,先在王伯当庄内道:“早是将军走东路罢,可也拿得二贼,我几乎性命不存。如今还是将军,合这三路兵再追,必然拿得。”叔宝道:“怕也去远,况经兵士奔走疲敝,如何是好。”正在商议,却是张通守有文来,约夹剿张金称。叔宝借此推托道:“王伯当是已破之甑了,目下张通守移文,关系军机,不可迟留。我这厢作一角文书回京,一面缉拿便是。”做了一角文书,说“王伯当与李密,先期挈家逃窜,未曾捕获,已经立限缉访,俟获日解京。”自己倒贴出六两银子,作赆仪,二两银子作程仪,送与丘怀义,叫他回覆。总是叔宝见得各衙门文书,凭你天样大事,上边行来火样之急,下边只一角文书回去。上边毕竟驳来,又一角文书回去。似此耽延时日,并道路往回,便有两三月日。官无三日紧,自然阁起。正是:

  谁将国事同家事,一任公文似羽飞。

  不料这事却犯了对头,是宇文述管理。丘怀义到东京投下文书,宇文述见公文上官衔是秦琼,便兜起前日事了。细看文书,又是李密、王伯当,都已在逃。便叫丘怀义:“你首李密在王伯当家,怎么两个人,并没一个拿到?”丘怀义道:“王伯当是藏了李密,故此惧罪脱逃。”宇文述又问:“拿他是你与他同去的么?”丘怀义道:“是,去时他已先走。”宇文述道:“怎本日去拿他,他不先不后本日逃?这中间定有漏泄情弊了。况去的日子不远,怎不追赶?”丘怀义道:“秦琼与小人分兵追赶,是小人赶着,这二贼英雄无敌,跟随又有四五十壮丁,被他掩杀,小人几乎性命不保。”宇文述道:“他一行四五十人逃走,沿途自有踪迹可问,只该合兵追捕,怎么分兵?分明秦琼规避,把这干系推与你。他主意还是要杀你灭口。”又笑一笑道:“我知道,伯当敢作李密窝家,这也是山东大侠,平日必与秦琼往还。连李密也必竟与他交结,这毕竟是他泄漏机密,纵他逃生。你自去,我自有处,秦琼现在齐郡么?”丘怀义道:“来时齐郡通守约他同讨张金称,领兵去了。”宇文述分付声“去。”发放了丘怀义。却又来算计这秦叔宝。

  只为子仇难忘,便思从井下石。

  回到宅中,对宇文化及道:“秦琼那厮,我当日不曾害得他,反受来护儿一番奚落。不期他在山东为官,前日丘怀义来首王伯当窝藏李密,我移文山东捉拿,恰正是他承行,一个也拿不来。如今我严限逼他捕捉,题目小奈何他不得;不若题个本,道他向与杨玄感交通,近日又与王伯当窝藏李密,行文缉捕,抗不送官,乞行拿问。把他陷入逆党里边,如何展辨?一边具本,一边移一角公文,着张须陀就军中拿下,将他解京。这可也报得前仇了。”宇文化及道:“父亲此计极妙。但张须陀虽云勇而有谋,这厮更凶狡异常,倘一时拿他不到,毕竟结连群盗,或自己谋反,反为祸不小。如今不若再将他家属,着齐郡拿解来京。若是拿得他到,不必言了。如拿不他到,有他妻子作当,料不敢猖獗,此计更为万全。”宇文述道:“吾儿所见极高。”

  奸雄谋计类鸱□,取子还看必覆巢。

  到底只愁输一着,人谋未尽胜天高。  果然宇文具一个本,将秦叔宝陷作李密一党,这本没个不下的。他就差下两员官,一员到张通守军前,一员向齐郡,秘密投下,守提犯人,不得违误。这两个差官,星夜出京,分头做事,这是:

  缚虎不教轻一着,恐张牙爪误伤人。

  总评:  人有论秦始皇当博浪之椎,大索天下十日,毕竟有收放。总是这样有胆力人,拿不着,只须宽着。不然东走胡,南走越,便做出事来。隋家于玄感□党,只是狠处些,所以致成反乱。

  自古有天下,逆取顺守,犹恐国祚不长。如隋炀,正所谓逆取逆守者也。无论真主,只如玄感李密,已欲而代之矣。犹不知悔,欲以杀戮威天下,根株逆党,遍及天下,遂致奸徒罗织,良善骈夷,畏死者从乱如归,不可救药。岂非天夺其魄乎!李密被擒复脱,叔宝陷害卒免,固天将假手以夷隋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