荣华自是贪夫饵,得失暗相酬。恋恋蝇头,营营蜗角,何事难休?机缘相左,笑谈剑戟,樽俎戈矛。功名安在?一堆白骨,三尺荒丘。右调《青衫湿》

  昔日秦末百姓,争要亡秦,推陈婴为王。其母不肯,叫他只是随人,事成,不失封侯;不成,可免夷灭。后来陈涉、吴广众人都不得其死,他却保全。这正是度力见机。若不然,做了一个楚霸王,难道不勇,只讨得个乌江自刎结局。况又是始初量力,勉强让他,后来却又不甘,妄生衅端,为人所算,真乃贪鄙之人,徒为后世所笑。  翟让本是一个一勇之夫,无甚谋略,初时在群盗中,也自道是英雄。及见了李密足智多谋,战胜攻取,也就觉得不及。又听了李子英、贾雄一干人,竟让李密独尊,自己居下。始初已是甘心,后来看人趋承,看他威阔,也有不甘心之意。就是他甘心了,那弟男子侄道是“我家权柄,缘何轻轻与了人,反在他喉下取气?”况又有一班幕下,见李密这干僚属兴头,自己处了冷局,也不免怏怏生出事来。一个司徒府司马王儒信,要乘这名位未定之时,夺李密的权,道:“这官爵原不是朝廷赐的,祖父留的,要称便称。如今官极大的是个太宰,你就称太宰,总统众军,连他也统在里边。他做来的功,都是你的功,落得等他辛苦,你且安逸。后来灭得隋国,要做皇帝,毕竟是官大的先做,依次而去。”翟让道:“皇帝难做,我力量不如他。但得有官做,有金银用,子女受享便罢,思量甚皇帝甚太宰?”王儒信见他这等激不起,罢了。倒是他兄翟弘,也官拜柱国、荥阳公,更是一个粗人,道:“这皇帝是该我家做的,怎轻易让与人?若让与人,何不让与我,也等我快活几时。你做个皇太弟,也好似做司徒之职。你不肯做,我自做。”翟让听了也只大笑一场,笑的是:

  真人自有属,狂夫空浪思。

  尝看一父母生的兄弟,小时无事,大来便分彼此。一有彼此,便有挑斗的人,况是常人。当日李密势大,会得以体面笼络人,所以附李密的多。就有人将这些言语,增上些送入李密耳朵内。李密想道:翟让也是个汉子,只可恶这干扛帮的人,只恐久后扛坏了,也是肘腋之患,心里大是不然。此时若得一两个人调停,也可无事。争奈单雄信虽是两边好的,却是条直汉。王伯当是与李密厚的。秦叔宝、程知节只与李密有交。徐世勣是有经纬的,怕在里边调停惹祸,只得听他。更使翟让既没一个图李密的心,又肯收敛,不结怨于人,可以保得富贵,却又度量小,性气刚,觉得李密东飘西泊,亏我得到这田地,便放肆些也不妨,把一个新归附李密的鄢陵刺史崔世枢,要他的钱,将来囚了,李密取,不放;元帅府记室邢义期,叫他来下棋,到迟,杖了八十;房彦藻破汝南回,翟让问他要金宝,道:“你怎只与魏公不与我,魏公是我立的,后边事未可知。”所以房彦藻怕他暗算,邢义期嗔他责罚,同着司马郑{,邓李密剪除他。初时说,李密也不动,道:“我当日实亏他成此大事,是我功臣。今日遽然图害,人不知他暴戾,反说我嫉贤背义,人必不平我,这断不可。”郑{道:“毒蛇螫手,壮士解腕。英雄作事,不顾小名小义。今贪能容之虚名,受诛夷之实祸,还恐噬脐无及。”房彦藻道:“翟司徒迟疑不决,明公尚得有今日。明公亦如此迟疑,必为所先。明公大意,必道他是粗人,不善谋人。不知粗人胆大手狠,作事极毒。”李密道:“这等诸君善为我谋,须出万全。”正是:  群雄有死手,戆夫无生机。

  次日置酒请翟让并翟弘,翟摩侯、裴仁基、郝孝德同宴。坐定,李密分付将士,须都出营外伺候,只留几个左右在此服役。众人都退,只剩有房彦藻、郑{两个。数人陈设酒席,却有翟让、王儒信与左右还在。房彦藻向前禀道:“天寒,司徒扈从请与犒赏。”李密道:“可倍与酒食。”左右还未敢去,翟让道:“元帅既有犒赏,你等可去关领。”众人叩谢,走出。止有李密麾下壮士蔡建德带刀站立,闲话之时,李密道:“近来得几张好弓,可以百发百中。”叫取出送列位看。先送与翟让,道是八石弓。翟让道:“止有六石,我试一开。”离坐扯一个满弓。弓才扯满,早被蔡建德拔腰下刀,照脑劈倒在地,吼声如牛。

  可怜百战英雄,顷刻命消三尺。

  翟弘见了,离坐便走。摩侯道:“李密,你敢害我叔父么?”争奈手无寸铁,都为蔡建德、房彦藻众人所杀。李密又叫把翟让从来官属王儒信砍了。诸从行将官都错愕不知缘故,李密分付道:“我与君等同起义兵,本除暴乱。司徒专行暴虐,陵辱群僚,无复上下。今所诛止翟让一家,诸君无预。”又着王伯当、单雄信到翟让营中安慰,自己也到营中抚赏。令单雄信、王伯当、徐世勣分领了他的兵,以后事权都归李密掌握了。但只是营中将士道:“翟司徒与魏公这等有恩,却又将来杀了,可见体面虽像好士,本心还是薄情。”早已有离心的了。  拔去眼中之钉,早解三军之体。  王世充在东都听得,道:“两雄不并栖,我已知决有此事。只是杀了李密,翟让这粗人,破他不难。如今却留了李密,这人有胆略,有知谋,有决断,是我一个狠对手,如何是好?”又想道:“李密既杀翟让,众心多有不附。如今又是除夜将近,部下必然纵酒酣歌。我乘月黑,潜往夺他仓城,也是一奇。”怕兵少,日日招募精锐的兵士。又日日犒赏激励众兵,只待廿九夜举事。

  不料李密早已料定,着平原公郝孝德领正兵,屯仓城东。}琊公王伯当领正兵,屯仓城西。齐郡公孟让领正兵,屯仓城南。河东公裴仁基领正兵,屯仓城北。单雄信、徐世勣、罗士信、程知节领奇兵,屯四隅。总管鲁儒守城。裴行俨领兵在陆路截他败兵归路。秦叔宝领兵在洛水渡口,击他败兵半渡。分拨已定,正是:

  深深排陷阱,只待虎狼来。  果然这日黄昏,吃了战饭,王世充令骁将费青奴为先锋,自己押后,出上春门,渡洛而来。一路水陆兵马都伏定,不作声响,听他深入,竟走城西。一路探子报入军中王伯当营中,伯当道:“我若迎着他死战,也可杀退他。倒不如放他到城下,我叫他腹背受敌。”分付士卒,分在两傍,自己居中,挺枪直奔费青奴。两个战有数合,王世充督兵一拥而至,王伯当故意一让,让他直冲至城下。费青奴分付架起云梯软梯,一齐上城。才及上梯,只听城上一声炮响,火把齐明,火箭、灰瓶、标枪、砖石,一齐打下。各处奇正兵发喊,从傍杀来。王伯当一军从后砍扑,扒城军士有着箭的、着枪的、着砖石及慌忙跌死的,不计其数。世充忙叫回军,迎着王伯当,被他大杀一阵。行不过五七里,被裴行俨大杀一阵。到得水口将渡,叔宝伏兵又起。费青奴见了,道:“主帅快些渡河,我敌此兵。”拼命来战叔宝。不及十合,被叔宝一简打死马下,早已断送了一员骁将。

  百战逞英雄,身埋草野中。

  尸连河岸矗,血染洛川红。  在岸上的都被杀死,水中的半被射死溺死,单单剩得王世充中军二三千人马。只得向越王讨取救兵。越王又发兵七万,令他攻击李密,以功自赎。

  王世充得了东都兵马,乘着锐气来到洛河北岸,也将李密败了一阵,就屯在巩县北首,合了各路兵马。又想前次渡河,吃了亏,叫各军都造浮桥,以便进兵。王伯当闻得,进中军道:“隋军造浮桥将渡洛水,不若乘其未成,分调单、秦、徐、罗众将,分扎水口,施放矢石,使他不得渡,也是一策。”李密道:“这是御人之策,不是攻人之策。累月相持,何时是了。正要他来决一雌雄,何可拒之。”分调郝孝德、孟让、王伯当,各领大兵抵当刘长恭、庞玉、韦霁三路。自己同单雄信、徐世勣守大寨。程知节、罗士信统两支奇兵,往来应援。秦叔宝统一支游兵相机截杀。分拨已定,王世充兵马已先后渡桥来了,恰见:  水映朱旗赤,戈摇雪浪明。

  长虹接空起,天际落神兵。

  王世充前部领兵是虎贲郎将王辨,此人将家之子,武艺绝伦。李密原任他渡河,待他搀前落后,步伍不整时,拔栅而出,以逸击劳。不想这王辨更有主意,自立马在桥边,等得众兵齐渡了,发令起身,一窝蜂杀至,竟扑李密大寨,长刀大斧,将他寨棚乱劈而入。单雄信、徐世勣只待他兵至杀出,不期他的兵来得骤,矢石发不及,抵死支撑,抵当不住。势在危急,却得程知节、罗士信两枝奇兵,竟扑王世充中军。王世充恐被他截作两处,不能救应,忙吹画角收兵。兵有进无退,王辨得了胜势,便该乘势夺了李密大寨,回兵未迟。但军心不一,部下听得吹角收军,一齐退走。王辨也禁止不住。李密正闻外寨已破,亲率部下死士舍命来援。徐、单二人见隋兵退,反乘机一杀,合单、徐、程、罗四支人马,杀个尸横遍野。一边应胜而败,一边转败为胜,都只是王世充一声角坏事。

  横戈灭敌气雄平,怪是军中画角鸣。

  不必楚歌能溃敌,一声吹散八千人。

  杀至浮桥,王世充先已渡桥去了。众军争要渡桥,自相争杀,溺死已是数千。正争时,又值洛河上流拥下船数十只,将浮桥砍断。王辨正立马在桥上,退回南岸,又值秦叔宝自己坐的船到,一撞将王辨撞落水中。王辨虽勇,奈是甲重水深,不能舒展,竟淹死水中。

  燕颔熊躯臂若猿,誓将一木抵颓垣。  未教睢水同韩信,却向湘江伴屈原。  部下将士又淹没了数千。韦霁等三路也有胜的,也有败的,闻得王世充败,都各退兵。及过浮桥时,都吃了叔宝一场大亏,四散逃窜屯扎。

  王世充直逃到河阳,初春天气,下了雨雪,这些落水挣得性命的,又在路上冻死一半。叔宝道:“各兵惊散,都未入城,可乘势直抵东都。”李密迟疑未发。叔宝请作前驱,领兵去取了金墉城,与东都相逼。李密到时,王世充已入东都,复出在含嘉城屯扎了,却只是不敢出城。李密就在金墉城居住,每日筛锣击鼓,连东都城也震得动的。部下三十多万人马,自北邙山直排阵到上春门。

  越王惊得惶惑无措,召这些群臣商议,都是个泥塑木雕,有几个略会说的,不过说每门须添一员勋戚,与大臣同守,他是与国同休的,毕竟用心。有的道须着虎贲郎将御史排门挨查,搜捉奸细。有说街衢市井,都屯兵马以备巷战。有说城中花子饥民无食,恐至生乱,着司农卿煮粥赈济。又有的道粥也煮不得这许多,到不若募他作兵,差他劫营,送他出城罢了。只有一个不知死老头儿,民部尚书韦津道:“主辱臣死,岂有令贼人直逼京都,束手待毙的理。我想贼众,虽有三十余万,却是乌合之众,半系饥民,贪食而来。正该点选精兵,背城一战,挫他锐气,不可示弱于贼。”众人道:“此言有理,如今就借重老尚书领兵。”各官就公举了他出城拒战。韦尚书也推不得,又举一员金紫光禄大夫段达。这段达极猾,自己领了些堪战营兵,把这干花子兵与老弱都与韦津领了,择日出兵。正是:

  止图身利害,那计国存亡。

  两人分门而出。段达出太阳门,远远望见李密各军营寨,便道:“我这几个兵,去敌他那一寨,把这些兵送与他做功,不若还留来守城。”叫火速退兵。比及李密发兵来迎敌时,隋兵已是躲入城去了。只有韦津对家中道:“我只为国事颠危,不能无言。今日这些后生小子,把我置之死地,不知我为国而死,是死忠死义,只可惜我死再没个敢为国家开口的了。”与家人说别了,却领兵杀出上春门来。正迎着秦叔宝人马。这些花子一哄的弃甲投戈,走的走了,降的降了。有些老弱,如何当得这支精兵?要退回,城门已闭。韦尚书道:“众军死也为忠义之鬼,不可退缩。”力战不敌,竟为乱兵所杀。

  忧国有昌言,奸谀苦相妒。

  侠骨委城隅,芳名照千古。

  叔宝既破了韦津的兵,四方来兵马并郡县都各胆落,一时河阳都尉独孤武,河内郡丞柳燮,职方郎柳续都带领本部人马归附。

  长乐王窦建德,迦楼罗王朱粲,鲁郡徐元郎,济阴孟海公上表请魏公即天子位,建国改元。本营将士裴仁基一干,都上表章请正位号。李密因东都未平,不允。房彦藻道:“自古唯名号足以镇服人,今明公既不肯称,则群心还未一。且东都未克,仓城亦难为王基,脱有意外之变,进退无据。明公还宜命猛将镇守黎阳等处要地,更遣人招降附近地方,以为根本。”李密道:“此言有理。”遂差房彦藻、司马郑{分头说降了梁郡太守杨注。至卫州,卫州贼王德仁不从,反将彦藻杀了。正是:

  郦生三寸虽云巧,难免当时鼎俎红。

  李密听知大恼,正要调秦叔宝领兵前去复仇。只见哨马报:“镇守太原唐公李渊,自晋阳起兵,连取西河霍邑,直据关中,僭号唐王。闻得目下差世子建成、次子世民,充左右元帅,领兵十万来救东都。”李密叹息道:“当日柴孝和曾劝我取关中为霸基,迟则恐为人得,我不以为然。不料东都未克,关中又为此人所有,真是两失。”就留秦叔宝在麾下御备,与唐兵相持。调徐世勣领兵征讨王德仁,事平仍守黎阳以为基业。却如何得似兵每来:

  金城千里帝主都,未许庸人作霸图。

  总是天心卫真主,故教愎谏拂忠谟。

  总评:

  鸿沟背约,毕竟汉高不是。杀翟让,毕竟李密不是。然汉高得天下,李密终亡,则李密自此而骄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