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高王怒世子放纵,召其夫妇同归,欲行废黜。犹惜其才美,诸子莫及,为之转辗不乐。一日,偶至仪光楼下,高洋兄弟四人在花荫踢球为戏,见王至,皆进前跪拜。王欲观诸子志量,尚未发言。一内侍捧乱丝数缕而过。

  王问:“何所用?”对曰:“此织作坊弃下者。”王命诸子各取一缕治之。

  高浚、高淹等皆以手分理,洋独拔剑将乱丝斩断,王问:“何为?”对曰:“乱者必斩。”王大奇之。先是高洋内虽明决,外若昏愚,澄甚轻之,且因其貌丑,每嗤曰:“此人亦得富贵,相法何由可解?”弟兄常侍王侧,问及时事,世子应答如流,洋默无一语,故王亦不甚爱之。今见其出语不凡,遂加宠爱,私语娄妃曰:“此儿志量刚强,聪明内蕴,非澄所及,可易而代之也。”妃曰:“澄辅政已久,朝野尽服,责其改过可耳。若竟废之,妾以为不可。”

  未几,世子夫妇至晋阳,欲见王,王不见;见娄妃,妃独召公主入,以静仪事诘之。公主不敢隐。妃曰:“归语尔夫,父怒不可回也。”公主涕泣求解,妃曰:“汝且归府,俟其见父后图之。”公主归语世子,世子知静仪事发,大惧。次日,王坐德阳堂,先召赵道德、张保财责问世子所为:“若一言不实,立死杖下。”二奴惧,遂以实诉。王怒其导主为非,各杖一百,下在狱中。继召世子,历数其罪,杖而幽之,不放入朝。澄知身且见废,忧惧成疾。娄妃为言于王,王曰:“俟能改过,而后复其职。”妃遣使密报,疾渐愈。其后王命杨休之撰定律令,命世子主其事,每日诣崇义堂检校一次,即入德阳堂,侍于王侧。高王天性严急,终日衣冠端坐,威容俨然,人不可犯。以世子多过,不少假颜色。世子朝夕兢兢,唯恐获罪。一日,王昼寝。世子欲进见娄妃,求放还朝。值诸夫人在柏林堂游玩,惧涉嫌疑,不敢前进,背立湖山书院帘幕之下。盖诸夫人每朝谒娄妃,过了七星桥,便下车步行。

  所经湖山书院、芙蓉楼、柏林堂,约百余步方至妃宫。芙蓉楼共七间,梁栋帏幔,皆画芙蓉,故以为名。湖山书院亦有十数间,内有洞庭湖、金芝亭、卧龙山,奇花异草,苍松翠柏,仿佛江南风景。又有沉香阁,高十余丈,藏度图书之所。柏林堂九间,内有古柏一株、小亭一座,景极幽雅。诸夫人谒退,常在此徘徊。有卢夫人者年尚幼,举止颇轻佻。在院观玩已久,回步走出,不知世子背立帘下,把帘一推,触落世子头上罗巾,见是世子,大惊,忙出帘外谢罪。世子未及回答,高王适至,见与卢夫人对立帘前,疑其相戏以致失帽,大怒曰:“尔在此何干?”诸夫人皆惊散。王将世子挥倒在地,拳打脚踢,无所不至。时陈元康最得王宠,适有事欲启,问:“王何在?”

  内侍言:“王在柏林堂毒打世子,恐世子性命不保。”元康闻之,冒禁奔入,果见世子血流遍体,在地乱滚,王犹踢打不已。于是向前跪捧王足,涕泣哀告曰:“父子至情,大王何忍行此?倘失误致死,悔之何及?”王鉴其忠诚,遂止。元康忙扶世子出,随王回至德阳堂。王告以世子之罪,元康曰:“大王误矣。世子近甚畏敬,其入宫者不过入见内主耳。况诸夫人皆在,何敢相戏?失帽定出无心。大王细察,定知臣言不谬。且朝中权贵横行,非世子高才,无以制之,王何逞小忿而乱大谋?”王曰:“卿言良是,吾性严急,不能止也。”元康曰:“王自知严急,今后愿勿复然。”王不语。及入宫访诸众夫人,皆言并无相戏之事,怒乃解,然犹未肯遣其入朝也。娄妃以世子屡触父怒,通信高后,劝帝召之。及帝命下,王遂遣之,仍令辅政。临行,夫妇拜辞,王戒公主曰:“汝夫倘有不谨,必先告我。”又以道德可赦,保财奸巧,必欲杀之。娄妃以保财之妻乃旧婢兰春,从幼贴身服侍,即前此嫁王,兰亦有功,不忍杀其夫。因言之于王,亦赦其死。令每月录府中事以报,隐而不报,必斩主仆。皆凛凛而去。于是世子归朝,绝迹崔氏之门,励精为治,政令一新,朝纲肃然。王闻之大悦。时四方少定,东魏改元武定,大赦天下。

  高王出巡晋、肆二州,直至边界。遣使蠕蠕国,诳称:“宇文泰谋杀蠕蠕公主,其下嫁者皆疏属远亲,并非贵主。若肯与吾邦通好,则天子当以亲公主下嫁。”

  你道蠕蠕公主若何身故?先是乙弗后废为尼,降居别院,郁闾后犹怀妒忌。文帝不得已,乃以次子武都王为秦州刺史,后随之而去。帝思念常切,密令蓄发,隐有追还之意。大统六年,忽报蠕蠕举兵来侵,众号百万,前锋已至夏州。声言:故后尚在,新后不安,故以兵来。群臣震恐。帝亦大惧,乃遣中常侍曹宠赍敕秦州,赐乙弗后自尽。后见敕泣下沾衣,谓宠曰:“但愿天下常宁,至尊万岁,妾虽死何憾?”遗语皇太子,言极凄楚。左右皆感泣。遂饮鸩酒,引被自覆而崩,年三十二岁。宠复命,帝默默伤感,凿陇葬之,号曰寂陵。其后蠕蠕公主怀孕,迁居瑶光殿,宫女侍卫者百余人。忽见一美妇人后妃装束,盛服来前,问宫女曰:“此妇何人?”左右皆言不见,后遂惊迷,如此者数次,人皆知乙弗后为祸也。将产之夕,又见此妇在前,产讫而崩,所生子亦不育。故高王借此离间。蠕蠕果怨西魏,遣使东魏,愿求和亲。王奏之朝,帝乃于诸王宗室中选得常山王元隙之妹,姿容端丽,封为兰陵公主,下嫁蠕蠕。武定元年,蠕蠕遣使来迎,帝厚加赠送。公主过晋阳,欢又赠奁二百余万。以国家大事,亲送之楼烦郡北乃归。

  泰闻之大惧,因思贺拔胜之兄贺拔允在晋阳,可结以图欢,乃私语胜曰:“高欢,国之贼,亦公之仇也。吾闻可泥在彼虽为太尉,亦郁郁不得志,公何不招之西归?倘能乘间诛欢,为国除害,此功不小。公以为然否?”胜曰:“兄之从欢非本心也,以公意结之,断无不从。”泰大喜,胜即写书寄允,嘱其暗害高王,乘乱奔西。允得书,大以胜言为是,遂起图欢之意。一日,王赴平阳游猎,召允同往,允执弓矢以从。王至平阳城外,见青山满目,麋鹿成群,令军士列围而进,亲自射兽。诸将皆四散驰逐。允独乘骑在王后,暗想:“乘此左右无人,若不下手害之,更待何时?”于是拽满雕弓,照定王背射来。那知用得力猛,弓折箭落。左右见者大呼曰:“贺太尉反!”王惊顾,亦大声呼之。允方弃弓,以刃相向。诸将齐上,擒之下马。王问允曰:“贺卿何为反?”允曰:“今日弓折乃天意也,夫复何言?”王囚之,遂归晋阳。议允罪,诸将请戮其全家。王念故情,杀之,而赦其二子。

  时高洋年十五,王为娶妇,右长史李希宗有女祖娥,德容兼备,遂纳为太原公夫人。百僚皆贺。成婚之后,夫人见洋体暗中有光,怪而问之。洋曰:“由来如此,故常独寝。汝勿乱传。”自后,侍女皆令外宿,独与夫人寝处。

  盖洋以次长,父常誉之,恐兄有忌心,故每事谨退,示若无能。人尽笑其愚,唯高王深知之,命为并州刺史,杨遵彦为之副。要晓得高氏诸子皆聪俊。高浚幼时,出游外府,见祭神,而归问其师卢裕曰:“人之祭神,有乎,无乎?”

  裕曰:“有。”浚曰:“既有神,其神安在?”裕不能答。高浟八岁,王使博士韩毅教其学书,毅见浟书不工,因戒之曰:“五郎书法如此,日后尚宜用心。”浟答曰:“我闻甘罗十二即为秦相,未闻能书。何必勤勤笔墨?博士当今能书者,何为不作三公?”毅甚惭。世子于诸弟中尤爱浚,请于父,授职于朝,官为仪同三司,朝夕相随。今且按下不表。

  且说御史中丞高仲密以建义功,身居显职,宠任用事。其妻为侍郎崔暹之妹,夫妇不睦。邺城李荣有一女年十八,号琼仙,生得容貌无比。仲密闻其美,欲娶之,其家不肯作妾,必为正室方允。仲密乃出其妻,而娶琼仙。

  崔氏气愤而死,暹由是怨之。又仲密为御史,多私其亲党,世子以任非其人,奏请改选。仲密疑暹谗构,亦怨之。先是世子于邺城东山建花庄一座,极宫室之美。内有五六处歌台舞榭,十余处珠馆画桥,四季赏玩,各有去处。燕游堂宜于春,临溪馆宜于夏,叠翠楼宜于秋,藏香阁宜于冬。又有步云桥、玩月台、木稚亭、荼架、鹤庄、鹿坨等名,奇花瑶草,异兽珍禽,充满其中。见者皆叹为人间仙岛,世上蓬瀛。内侍王承恩专司启闭,只有府中姬妾方容进内游玩,外人皆不得入。琼仙未嫁时,素慕园中佳景,苦于无路可入,今为高氏妇,借了丈夫声势,正好到彼游玩。况承恩与仲密又素来相熟,不怕他拦阻。于是带了女从,竟往花庄而来。承恩接进,任其游行。那知是日午后,世子朝罢无聊,亦到园来。承恩大惊,诸女伴只得躲避一边。世子登叠翠楼,凭栏观望,忽见玩月亭中有一群妇女隐身在内,召承恩责之曰:“汝掌园门,职司启闭,何从留闲人在内?”承恩跪告曰:“此非闲人,乃中丞高仲密夫人,欲观园景。奴婢以仲密是王府至亲,不敢峻拒,故容之入园。到尚未久,殿下忽来,故躲避亭中。”世子曰:“既是仲密夫人,请上楼相见。”盖世子亦闻仲密新娶妇甚美,故欲见之。俄而,琼仙上楼,花容月貌,果是国色。世子一见,淫心顿起,向前施礼,殷勤请坐,道:“夫人到此不易,欲观园中景致,稳便游行。吾与中丞本是一家,夫人便为至亲,不必嫌疑。”忙令内侍引路,请夫人遍游各处。其余妇女皆伺候在外。琼仙至此倒不好相却,只得轻移莲步,随内侍而行。过了几处亭台,不觉走入深境。旋至一室,锦帐银屏,罗帏绣幔,似人燕寝之所,忙欲退出。世子已到门口,拦住道:“夫人闲步已久,敢怕足力劳倦,留此小饮三杯,少表敬意。”话未毕,内侍排上宴来。世子执杯相劝,琼仙坚不肯饮。世子曰:“夫人畏仲密耶?或有所嫌耶?”琼仙曰:“妾民家之女,仲密天朝贵臣,焉得不畏?”

  欲夺门走。世子遽执其手,琼仙洒脱,泣曰:“世子淫人妇多矣。我义不受辱,今日有死而已。”见壁有挂剑,拔欲自刎。世子惧其竟死,只得摇手止之,纵使去。  琼仙得脱归家,哭诉仲密曰:“妾几不得生还。”备陈世子见逼之状。

  仲密由此深恨世子,遂萌异志。其后崔暹又劾仲密,非才受任,出为北豫州刺史,不授以兵,使之但理民务。仲密益切齿,遂通使宇文泰,以虎牢归西魏,请以兵应。泰大喜,许之。仲密乃杀镇北将军奚寿兴,夺其兵而外叛。  反报至京,举朝大骇。高王以仲密之叛皆由崔暹,命世子械至晋阳杀之。世子匿暹府中,为之固请,乞免其罪。王见其哀恳,乃遣元康至邺,谓世子曰:“我丐其命,须与苦手。”世子乃出暹,谓元康曰:“卿使崔暹得杖,勿复相见!”元康执暹至晋阳。王坐德阳堂见之,责其召衅,喝令加杖。暹方解衣就责,元康历阶而上,告于王曰:“大王方以天下付大将军,大将军有一崔暹,不能免其杖,父子尚尔,况于他人?”盖澄为四道行台,故称大将军也。王乃免之,且曰:“若非元康,当杖暹一百。”仲密弟季式镇守永安,仲密反,遣使报之。季式单马奔告高王。王慰之曰:“妆兄弟皆建义功勋,尽忠于吾。敖曹死,吾至今不忘。今仲密无故外叛,深为惋惜,与汝何涉?”

  仍令复职,待之如旧。  且表宇文泰知仲密为高氏心腹之臣,一旦来降,机有可乘,豫、洛一路地方,皆可并取。遂起大军十五万,以大将李远为前锋,直趋洛阳;仪同于谨攻破柏壁关,直趋龙门。亲自引兵,进围河桥南城,兵势甚盛。王得报,整集精兵十万,亲临河北拒之。正是:干戈全为蛾眉起,毒患偏从蜂虿生。

  未识此番交战两下胜负若何,且俟下卷细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