红楼易登,雅人堪恋。王孙芳草春风面。五陵裘马入平康,万两黄金埋肉堑。金尽花憎,囊空柳厌。豪华才子遭轻贱。依依新结并头鸳,凄凄旧日穿帘燕。右调《踏沙行》
说那地板上响的一声,原来是江干城的肚兜线脚断裂,内中一封银子掉将下来,故此一响。冯人便忙去拾起,打开看时,是六锭雪白纹银,惊道:“幸喜掉下此处,倘若街坊行走时掉下了怎好。”桂妈满面春风接口道:“看来此银,大数该是小女的。”干城笑道:“原是要送与令爱的。想是肚兜坏了,故此掉下,即请收了便是。”桂妈欢容笑口,接了银子,即进内拿出一个绣花肚兜来,说道:“此是小女绣与我用的,如今转送江爷。”干城接来看时,绣得佳妙,做得细巧,赞叹作谢了两声,就换下了腰边的旧肚兜。
桂妈忙叫鸨儿备酒。干城即携媚娘之手,登楼入房。冯人便也随着。只见房中有胡琴,有琵琶,有笙箫,有羯鼓,凡取乐之物,无不周备。更有:
金鼎名香熏翠被,妆台青镜理云鬟。
二人并肩对镜,媚娟把云鬓扶扶,朱唇点点。干城笑道:“镜中又有一娟姐,我将呼而出之。”媚娟笑道:“镜中人今夜月明时,少不得到郎君枕上,何必相呼?”冯人便把手一拍道:“好趣话儿。”不多时,楼下酒已整备,鸨儿来请。三人下楼叙坐,呼卢行令,饮了一番。
鸨儿去取了凤箫、胡琴来。媚娟接过胡琴,轻舒纤指,弹出一套《月儿高》:
流落烟花院,栖迟奈何天。背影偷弹泪,逢人强取怜。恁的情怀,有甚风流妍?无聊谩把、谩把丝弦绾。那更怨声凄断,寂寞转添。夭强移步,向花前,倩花来排遣。谁是潇湘一段缘?
这首词儿,是媚娟自伤薄命,遭此离乱,陷入烟花的话儿。干城与人便虽然不晓,也胡乱称叹了一番。
媚娟又取过凤箫,吹了又歌,歌了又唱。有了酒,桃腮愈艳,声调越清,引得江干城欲情如火,将蒙胧醉眼注着媚娟,半时不转睛。冯人便明白,抽身告别。干城忙忙一送,即转身来,携了媚娟登楼,闩了房门,急急抱了媚娟就枕。解去罗衣,但见酥胸白润如脂,金莲窄狭如线,真可爱杀,脓情难禁,不一时,云收雨畅矣。
二人起床,天色已暝。鸨儿高烧红烛,又送晚酒入来。两人床前对坐。饮未三杯,干城问道:“姐姐今年贵庚了?”媚娟答道:“十九岁了。”干城又问道:“仙乡何处?有何亲人?系何来历?”媚娟愀然蹙眉,低回想了一刻,答道:“妾今已为墙花,君来无非浪蝶,不过博一场欢娱采取而已。若欲说起根由,妾将青衫泪湿。君无益于妾,妾贻戚于君。倘使我妈知之,道我对客悲伤,必加谴责。幸君开怀饮酒,妾当鼓琴以劝。”干城心中想道:“只为他姿容态度仿佛前妻,故此有心一问。但觉交浅言深,未免唐突了。”但听媚娟鼓胡琴,唱吴歌。唱道:
姐儿窗下绣鸳鸯,薄福郎君,摇船正出子个浜。姐见子个郎,来针搠子手。郎见子个姐,来船也介横。
干城道:“小生船已横矣,姐姐莫非针搠了手么?”两人笑饮一回。饮罢,媚娟添香剪烛,漱口洗脚,做了一番上床的工夫,双双又入了被窝,尤云殢雨。
次朝,直至日上栏杆,方才起床。慢腾腾的梳了洗,理了妆,抹抹骨牌,弹弹丝弦,下下围棋,打打双陆,不是茶来,就是酒到,一连度了五日。
到第六日早间,桂妈走到门边,叫媚娟出去,故意响响的说道:“江爷之物,今已完成,恐有他客到来不便。今日可辞了他。”媚娟回言道:“晓得,且看。”桂妈道:“不必看,辞他便了。”媚娟点点头,转身来理妆。干城在床上听见,想道:“鸨妈从来无义,但觉此人更恶!我十二两纹银,难道住了五夜,就来逼我出门?只是不舍得娟娘。便再破几十两,这也是说不得的。”也就起来,梳洗完了,对媚娟道:“适才汝妈所言,我已听见。卿之恩爱,何忍遽抛!我去再拿银来,重图欢会。只是一件,今日倘有客来,贤卿可曲辞之,我立刻即至矣。”媚娟道:“既然如此,郎君可速去速来。”干城应了一声,急急抽身出门,忙忙走到寓中。只见寓门锁得牢牢的,十分扫兴,就急急的去问邻人:“可知我家江升到那里去了?”邻人道:“他连日为主人不归,在此啾啾唧唧的挂念。今日想是来寻你了。”干城连连跌脚道:“误事!误事!我有紧要事情,要银子用,那里等得他来?”
邻人见他急躁,往内拿出一把椅来,说道:“江大爷,且坐坐,他想必就来。”干城坐了又立,立了又走,走了又坐,东冲西撞,竟似见鬼的一般。邻人问道:“大爷有何急事?”干城道:“近边可有铜铁匠人会开锁的么?你们肯去叫来,我情愿送二钱银子。”邻人道:“去叫了来,盛价好到了,何苦又破钞呢?”干城自念道:“咳!此时决有客了,怎处?怎处?”邻人道:“大爷,有何客人?在那里?如此慌忙。”干城道:“这锁你们有旧钥匙可以开得么?”邻人道:“这是一把徽州八面须的好锁,没有这样的钥匙。”干城自念道:“小的是不的,只怕老的无情,决要另接了。”邻人问道:“那个无情?大爷莫非与他角口,故此要银用么?”干城道:“你们可看见这老奴才往那一头去了?”有一邻人道:“我看他望南去了。”干城道:“我去寻他。”邻人道:“寻人不如等人好。大爷可耐坐片时,他自然来。”干城道:“不好了,迟了,决决有客了!我去望一望,订一订又来。”急急乱跑去了。 刚刚干城转身,江升已回来了。邻人看见,说道:“你主人方才在此,有恁急事要银子用,好不焦躁。看他言颠语倒,竟似着鬼的一般。我们留他坐了等等,他说道‘我去望一望,订一订又来’,不知有何事故。”江升道:“我主人五夜不回,必然去嫖了小娘,着了魔神,故此又来拿银。”邻人道:“哦,是了,是了。我们方才问他,他口中自言自语道:‘此时决有客了,怎处?’我们又问他有何客人,如此慌张。他口中又说道:‘小的是好的,只怕老的无情,决要另接了。’后来又说来说去,只见叫一声道:‘不好了!决决有客了!’乱跑而去。”邻人大家笑了一笑,各各走散。
且说干城急到媚娟家来,只见门儿紧紧闭着,叩了两下。桂妈出来开门,干城一头望里边闯去。桂妈忙忙将身截住,道:“今日有客了,乞江爷暂宽一夜,明日来罢。”干城听了,就如一桶冰水泼来,十分扫兴,呆了半晌,说道:“我方才与令爱订约,原说拿银即来,教他辞客,为何又接了?”桂妈道:“我们子妹人家,见了银子,是要接的。难道现的放去了,倒望赊的?小女也曾再三婉辞,因他是个上京兵部公子,势头大,担当不定,只得招接了。”干城沉吟了一回,无奈,含羞走出。踱了回来,咬牙切齿,恨着江升。 到寓中一见江升,乱跳乱嚷乱骂道:“老狗才!主人不在,你该守寓,竟丢了去顽耍。要尔这误事奴才在此做恁?”江升分辩道:“小人因主人连夜不归,心中挂念,特地来寻。有何误事,着何紧要,破口骂小人?主人若要银用,只须拿去用,不管小人事!”一面说,一面取出箱来,捧将过去。干城含了怒气,开了箱儿,把十两一封的取了五封,又取碎银一小封,放入腰间,竟自出门而去。
江升想道:“主人今日破面骂我,我便飘然去了,这也不难。只是他入了迷魂阵中,这四五百银子,一勺水,有几次徜徉,少不得到郑元和地位。我系三代老仆,岂忍见主人落泊飘流!毕竟候他意气和平时,苦死阻劝一番。倘主人执性不改,然后飘然辞去,他无怨,我无悔了。”按下不题。 且说干城拿了银子,行了数百步,恰好遇见冯人便,作揖道:“数日不见,如隔三秋哩。”人便问道:“江兄可在媚娟处出来么?”干城道:“嗳!说起真个心疼。”人便道:“为何?”干城把老奴误事,媚娟有客,如今有银之事说了一遍。人便道:“江兄既然有银,小弟同去交与桂妈。今日自然罢了,明日依旧为入幕之宾,竟图久计,岂不是好?”干城道:“小弟正是此意。”
二人踏到门前,叩了两下。里面桂妈出来,问知是冯相公,开门,看见干城同在,说道:“今日偏背江爷哩。不知冯相公有何话说?”人便道:“江爷要与你女图个长久欢娱,先有白银五十两在身。”未曾说完,桂妈便笑堆满面道:“此处不便说话,公子相公正在小女房中。请进里面坐谈。”引了到自己卧房中坐下,摆出许多茶果,恕杀许多罪过,又笑说道:“江爷今晚不要去别恋新人,忘却了小女。”人便道:“看他性命俱在你女儿身上,这也不必多虑。”江干城只为面前不见了媚娟,不比昨日能笑能言,竟似呆木一般了。正是:
分明人在小楼中,咫尺犹如隔九穹。
杨柳依依不改绿,桃花又向别人红。
江干城入了迷魔,看得五十两银子就如石块一般,软软的取出来,送与桂妈了。当日,人便见干城无聊无赖,又引到一妓家过夜。只因心在媚娟,虽然一般做事,只是点名画卯而已。
次日午前,到媚娟家来,又回说公子花园有酒,要接去侑觞,还有四五日哩。干城心中烦恼,邀了人便,踱到自己寓中,意欲谈谈心事,消遣消遣。叫江升:“拿拜匣来,我要银用。”江升吃惊道:“大爷昨日拿去的五十两银子呢?”干城道:“是我的银子,是我用去了,难道要你管我不成?”江升只得送过拜匣。干城取出碎银,称了三钱,叫买鱼肉酒菜之类。江升接了银子,只得去买办,见主人将银乱泼,口中叫苦叫屈,眼中不觉垂泪。
干城没有心机,竟引了人便,直到自己卧房坐下,大开拜匣,将银子一封一封取与人便看看,说道:“此物乃弟与娟娘天长地久之物也。”然后收拾锁好,放在床头。俗语说得好:“财不露白。”黑乌目朱见了白银子,除是正人君子才不动心。只道人便是个好人,那知他肚中已做成一篇银子文章了。正是:
莫信直中直,须防仁不仁。 生平假忠义,见利也偏心。
且看冯人便做这些银子的文章,如何入手,如何立局,如何结构,再看下回分解。
评:媚之凄惋处愈见风情。中末拟鸨家之恶态,写干城之风痴,无不曲肖。媚令人怜,鸨令人叹,江令人笑,此(后缺)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