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长兮风正暖,香浮官阙炉烟。车驰马骤好长安。相逢故旧,说起话缠绵。圣主忧劳臣宵旰,还愁涂炭东南。一封诏下九重天。君恩特重,分重女婵娟。右调《临江仙》
且说江干城得了媚娟之银,竟去各路收买茶叶,凡湘潭松萝,洞山岕片,粗粗细细,各等置些。上了箬包,搭在粮舡上,不两月,已到京畿,投了牙家。可喜来得凑巧,茶客少,买客多。湘潭色浓味厚,北人家喜;松萝味香色清,南人极爱。粗者粗人买,细者细人争,不数日卖完,卖了数合之利,约有七百两。 干城满心欢喜,想道:“值此扰攘之时,正是用人之际,何不去图谋一个武官做做,风骚风骚。一则荣祖宗,二则可以完媚娟之事,岂不是好。”心中又转思道:“京师做事,甚是烦难,倘有差迟,利名两失。不如依旧回去,做些生意,倒也稳实。且到外边顽耍几日,回去了罢。”随即锁了寓门,踱到长安街来。只听见后边长班吆喝之声道:“下来下来,狗囊的下来。”旁人道:“兵部大堂老爷来了,还不回避。”
干城立过一傍,看他轿过。后边有许多管家随着,内中一人,像似江升,又定睛一看,果是江升。挨挤上去,叫一声“江升”。江升回头看时,认是旧主人,忙把手中拜匣交与伙计,竟转身来,跪下磕了一头,说道:“主人为何在此?”通问些寒温,随即邀了主人,到酒肆中接风。
入店,捡一幽雅座头坐下。那店中认得是兵部府中王大叔,只拣好肴好酒,摆了一桌。干城上坐,江升立了斟酒。干城就责昔年盗银之事。江升叫屈叫冤,发誓发咒道:“小人只为主人败银,苦口阻劝。难道小人反盗主人之银?这也是天理难容了!”干城道:“这事如今也不究了。我目今反亏娟娘扶持,置买茶叶进京,卖了七百银子。意欲图个武官,你可有门路么?”江升低头一想,道:“这个不难,老爷与公子道着小人老成能事,忠厚小心,十分得意,说一句听一句的。况且主人身材长大,勇力过人,小人引主人去见一见老爷,求老爷持题一本。主人打点三百贽仪,送与老爷;一百贽仪,送与公子,自然妥贴了。”干城欢喜之极。当日不题。 次日,果然依计而行。打点两处贽仪,随江升去叩见了兵部老爷,又叩见了公子,各各送了贽仪。兵部见江干城魁梧,是个将材,又当堂试他勇力,十分欢喜。次日,特题一本,乞皇上擢用将才,以佐太平,以固疆圉事。内中有“浙东倭夷甫靖,须材甚亟”等语。不几日命下,钦差特简擢用补选浙江宁波府总镇。
命下之日,借了袍服,进阙谢恩。随即在京招了二十名家丁,做了各色绣袍战衣,买了两匹高头骏马,又买了二十余副弓箭腰刀,分给家丁。又置一副银盔铁甲。日日拜客,忙了半月。
一日,有扬州府李知府的封君来拜。干城见了名帖,忙忙出外,迎进中堂,分宾主坐下。干城道:“晚生有失亲依,未遑叩谒。蒙老先生光顾,有何见教?”封君道:“小儿待罪扬州,学生有一急切家信,敢烦老钦台行旌附至。斗胆勿罪。”说完,即立起身来,到管家拜匣中取出赆仪一封,深深一揖道:“区区不腆,聊做程途一餐,万祈笑纳。”又取请帖一个道:“明午敢迓老镇台少叙,敬聆清诲。谨候光临。”然后送过家书。干城收了家书,将赆仪、请帖再三推辞。封君执意要收,只得收下。又坐了,通问些官途事务,告别不题。
次日,封君果然置酒,请了干城过去。干城早已有心,要借扬州知府风力,完媚娟姻事。叫管家带了红毯,又开一个礼帖,备一封代礼,写道:“谊男江武韬顿首百拜。”打点停当。待酒过数巡,干城说起要拜封君为父。封君惊起,连称不敢。只见管家将红毯早已铺下,干城一头拜倒。封君回礼不迭,便并拜了四拜。干城即将代礼送过,也下了次日的请帖。封君推辞一番,也收下了。重新入席,又叫了几个吹弹歌唱的,进来侑觞,尽欢而散。 次日,干城整酒,迎了封君过来。相见时,封君虽然不敢称儿,干城自然称父。酒过数巡,干城立起身来,道:“男有一事,特求老父周旋。”封君道:“有何事,可说来。”干城道:“容禀。男昔年在扬州,相与一名妓,名唤媚娟。男见其姿态不凡,颇溺爱之,便有赎身之意。因此时力有不及,只得中止。后来究及根由,乃岳父之甥女,先妻之表妹也。六年前为倭兵所掳,陷入烟花。此女背地悲伤,归宗之心甚切。男进京时,曾与订终身之约矣。此去,所虑鸨妈龟子作祟,不肯赎身。若以势压之,与之争夺,便费曲折了。必须令其贴服而不敢抗衡,方为妥妙。故此敢求老父大人,移翰于令郎长兄,祈长兄风力,为之周旋,则不劳而事成矣。老父与长兄之洪恩,容男儿□□□须报。”封君道:“这事不难,明日送书来便是。”当日也叫了吹弹歌唱的侑觞,尽欢而散。 次后,干城择日起程,封君着人送书过来。起程之日,封君亲来送别。干城带了二十名家丁,一路威威风风的,来到扬州,驻在北门城外。当晚不题。
次早有事,忙到午后,着晚,穿了管家破碎褴褛的衣服,叫家丁们不用相随,自己踱到媚娟家来。进门之时,只见媚娟在那边呜呜咽咽的哭,一见干城,反加高声大哭起来。原来,这一日有一个活丑的嫖客,桂妈要媚娟招接,媚娟不肯,桂妈打他,故此在那里哭。干城不知恁故,进门便去”泪。那桂妈见媚娟高哭,又担了鞭子,出来要打。干城忙忙截住。桂妈见干城身上破碎,便放肆起来,说道:“不要你来闲管。我女儿当初迎新送旧,极是周旋。是你前番来过一次,到如今只是躲头躲脚,簇新做出闺女儿的体态,须知我们是恁样人家,容得这蠢才妆娇作势的?”干城笑笑,就腰边取出二两银来,说道:“桂妈不必烦恼。令爱不肯接人,依旧接了我罢。”桂妈便嘿嘿无言,拖了鞭子,洋洋的走进去了。
媚娟一面哭,一面偷看干城,又惊又喜。喜的是心上人回来,惊的是见他褴褛,想来必无好处了。干城见桂妈进去,便携了媚娟之手,同上帏房。媚娟忙忙低低的问一声道:“郎君此来,为何如此模样?莫非又败完了?”干城回一声道:“也差不多儿。”媚娟便不再问,只是低首无言,汪汪下泪。 那妓家的规矩,不拘好歹,得了银子,茶茶酒酒是不少的。只见鸨儿来上了灯,送酒进来。媚娟只是惨然不乐,竟不陪酒。干城道:“多蒙娘子昔时订约,料难负盟。我今远别而归,正该欢畅谈心,为何一味愁惨?”媚娟道:“一自郎君别后,日日无心待客,被我妈打骂多少,度日如年!指望郎君归来,必然得见父母,可了终身。谁知郎君全不记苦,竟又狂败而归,教我怎不悲伤!”说罢,涕泪一齐滚下。干城挨至身边,将衣去“媚娟之泪,说道:“娘子莫要悲伤,我小江今日回来,少不得偷也要偷娘子回去了。”媚娟见说得好笑,不觉“口不”的笑一声,道:“如何偷法?”干城道:“我今夜三更,将你驮在身上,轻轻开了门,竟一溜儿跑到杭州便是了。”媚娟道:“果要私逃,被人捉将转来,岂不同同受刑?”干城道:“若是捉到扬州知府面前,他还要请我二人双双上坐。”媚娟就吃惊的问一声道:“这等说起来,郎君做了官了?”干城道:“官是也未必做,只是讨得个门路在此,故此偷了去也不怕他。”
媚娟见干城并无真实说话,心中鹘鹘突突。又见他只顾吃酒吃肉,把肴物吃得精光,不好去再问,只得罢了。当夜,媚娟虽然勉强交欢,却是偷垂眼泪。
次日,干城与鸨妈讲赎身之事,还了三百两。鸨妈说道:“银子是死货,要他做怎的?我家有了女儿,一家人要靠他过活。宁使江爷不常来光顾光顾罢了。”干城道:“五百何如?”鸨妈道:“这使不得,便是五千也难奉命。”干城道:“既然如此,只索罢休。”说了,一竟出门而去。鸨妈做嘴道:“好个油脸儿,来扯这们光淡。”媚娟心中也道:“是败完了,故意在我面前撮空弄舌,我枉结识了他!只是我的魔缘未断,还要在此消受!”苦楚了一番,倒也安心罢了。 评:此回步步生情,行行发趣。有江之戏谑,愈致媚之娇啼;有媚之娇啼,愈致江之戏谑。吾不知作者之心何等灵空。能得神妙乃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