水天一色的长江中,却有一叶扁舟,满扯着篷帆,乘风破浪前进。那舟中坐着一人,手里执着一卷书,看了一回,觉得有些倦了,抬起头来,望着窗外,浏览江景。这时阳光正照在江面,后浪催着前浪,溅出无数金黄色的水花,煞是十分好看!

  你道此人是谁?乃是一位饱学秀士,姓钱,双名正林,江苏如皋县人,为人温和达礼,仪表端方。他有几个莫逆好友,如太仓胡国初,泗水柳青溪,甘泉褚光伯。这三人也都是鸿门之客,知名之士。因乡试在即,他就买棹到金陵来,进取功名。

  船行甚速,这日路过甘泉,他忙命舟子停泊江岸,舍舟登陆,迳到褚府造访。褚光伯闻说故人到来,倒屐相迎,揖坐之下,彼此叙谈阔别。饭罢,挽手同游甘露寺,又游虞姬祠,见壁上有碑,刻着项羽所作垓下歌曰:“力拔山兮气盖世,时不利兮骓不逝,骓不逝兮可奈何,虞兮虞兮奈若何!”钱正林看罢,慨然长叹道:“自古英雄,不胜屈指,皆被妇人所误!虞姬一贤姬也,无如项羽愚于钟情。曾记虞姬尚有和歌。”便朗诵道:“汉兵已略地,四面楚歌声,大王意气尽,贱妾何聊生!”

  歌毕,叹息不已!

  于是携手同观佛象,参拜三清,复游后殿。再行数伍,有修竹数竿,古柏两株,宛若蟠龙盘凤,只见一座小小院落,十分清幽雅致,遂信步而入。一个沙弥笑面相迎,道:“二位相公请里面坐!”钱、褚二人欣然随沙弥入室。小沙弥献茶罢,老僧前来合掌道:“阿弥陀佛!二位相公贵姓,从何处来?”

  钱正林道:“在下姓钱,名正林,如皋县人,因往金陵乡试,路过相访,拜得佛缘。”老僧道:“阿弥陀佛。”褚光伯道:“在下就住本城东条巷中,姓褚,名光伯。”老僧听说,连连稽首道:“原来是褚太史家的大少爷,有失远迎,祈勿见责。”茶罢,老僧引导二人各处游玩了一番。

  褚光伯对钱正林道:“钱兄何妨在此盘桓数天,小弟舍下尚有小事,须缓三四天,与兄同到瓜州过江赴金陵,也好同寓,待场事毕后,又可同返扬州,岂不美哉?”钱正林闻听此言,正中心怀,遂问老僧道:“宝刹中未识能暂寓数天否?”老僧道:“小刹中地方狭隘,对河白云庵中,最为清净,后有一座读书楼,望去不远,即是玄都观,四面楼阁,如同画轴一般,十分相宜。况彼庵中,乃是老僧的徒弟掌管,待老僧奉陪二位相公去看看。倘钱相公合意,别说数日,就是盘桓一年两载,也可使得。”

  当下老僧陪同渡河,走进山门,只见翠竹苍松,茂林修竹之间,殿阁楼台,四面围绕。时值八月中秋,鸟语花香,木樨扑鼻。自进山门,约有里许,俱是大竹,当中一条甬道,进了天王殿,方是大雄宝殿。钱、褚二人只顾参佛,老僧随进内堂,通知徒弟法云和尚出来迎接。老僧说起两位相公要借寓书楼。

  法云道:“好极好极,难得贵人到此,实乃三生之幸。”即忙合掌引导到书楼上。这书楼果然雅静,上悬一联云:“雨后静观心意想,风前闲看月精神。”乃属乾隆御笔。正林道:“此地甚好。”钱、褚二人游玩已毕,即辞别老僧并法云和尚,回归府第。

  是夜钱正林仍在舟中。次日清晨,即唤脚夫等人将行李起至白云庵中书楼暂住,有时读书题吟;有时散步闲游,无拘无束,倒也自在。那里沿河一带,俱是庵观寺院、忠孝节义坊祠,他信步走进一庵,自进山门至大殿,再至两庑及后殿,绝无人声,但四面一看,却甚清雅,暗想为何僧人全无?心甚疑惑,漫步到一个所在,但见双扉掩闭,窗前悬着翠竹丝帘。侧耳一听,似有女子笑谑之声,不禁更加心疑,心想:“佛地洞天,何来女人藏匿?”推开双扉一看,见是几个年轻女尼。

  内中有一年近四旬的,将身立起,开口便叫道:“相公请坐!”钱正林听她叫唤,思量转身退出,不想里面又来了个带发的女尼。身穿一件淡蓝道袍,头挽凤髻,貌似桃花,娇滴滴的说道:“相公,不妨里面少坐。”钱正林回头一看,倒弄得进退维谷,只好跨将进来,四面一观,东壁图书府,西苑翰墨林,一切陈设,无不位置得宜。只见那两个小尼俱掩口而笑,献上茶来。再三请他坐下,叩问姓名。钱正林含糊对答了几句,自思:“我等读书人,希图上进,况彼辈女尼,又在清净佛地之下,岂可妄生淫邪之心?”少坐片刻,即辞别回楼。  少顷厨人送夜膳至,钱正林将此事备细告知厨人。厨人道:“此处本来单身男子到不得的,这女尼庵中,不知坏了多少好男子了,幸亏相公正色不乱,要是着了迷,只怕有性命之忧!”

  钱正林听了此言,不禁打了一个寒颤!但自此以后,凡见女色,俱不敢动心,是以善有善报,恶有恶报,钱正林有此一番正色不乱之事,所以后来长子钱云卿,甲午科举人,次子钱霞卿,庚辰科进士,就在这一点正色不乱而得。

  却说南通州南门外天齐庙巷,有一姓王名世成的,他父亲在日,以营粮食交易,生意甚是兴隆,所以日用有余,积成数千金事业。世成仍续父业,比父在日生意更加热闹。一日出门收帐到芜湖地方,路经东霸,有几家往来,必须结算,故而耽搁了数天。那一日几家帐目算清,约共算得二百余金,自忖道:“为人在世,理当陶情作乐,方始不枉半生辛苦,最妙要一个知己朋友,可以谈谈说说。”

  他正在寻思之际,对面摇摇摆摆来了一个书生模样的人,走将近前一看,却是认得的,就是东街上的施兰卿。彼此见面,正是他乡遇故知,莫不喜出望外。王世成道:“请了请了!施先生到此,有何贵干?”施兰卿道:“不瞒王兄说,因我年近四旬,膝下犹虚,虽有万贯家财,要它何用?故此心中闷闷,常思出外闭游,希望有个巧遇,娶-个侍妾回家,倘能生下一男半女,接续施家香烟,我也对得住祖先了。”王世成道:“施先生的话,说来却是真情,想我年逾二十,尚未娶妻,也不是个了局。施先生,我与你搬到一寓中,免得寂寞。”施兰卿点头道:“极好极好!”  二人遂移住一处,朝夕同出同人,形影不离。世成暗忖:“这施兰卿,乃是通州城内的财主,即使他化用一点钱财,也不妨事,最好与他说成一个妾,要拣风流标致,动他的心,我就可以时常到他家里走动。”心中转到这个念头,不论大小事情,总是十分奉承,同他到一个院里,心想:“寻一个乖乖巧巧能言善辩的妓女,哄骗他的钱财。倘能钱财骗到妓女之手,我便再用巧计阴谋,将这妓女娶为妻,那不是这钱财稳稳的到我手中来了吗?”想着这条计策,因此每日劝施兰卿寻花问柳。

  那东霸地方,虽是一个水码头,究属市镇,却没有绝色女子,又没有大院子,只有那半私半官的人家,当地人称做四不相。玩了几天,总不如意,世成想来想去:“不如同施兰卿到芜湖的码头,这是几省通衙的要道,各路客商往来,远胜东霸,一则我自己有事要到芜湖,与那两家行中算帐,乃是顺便;二则到那个地方,自有大大的院子,内中定有得意的妓女。”算计已定,对施兰卿道:“这里真是个乡僻所在,无甚顽耍,我想到芜湖去顽几天,不知尊意如何?”施兰卿道:“好极好极!我正想到芜湖走一  遭。”因二人正在情投意合之际,言语莫逆之时,王世成又是百般奉承,所以施兰卿无不言听计从,样样依他。施兰卿道:“今晚没事,我与你再到那小院子内顽顽,明日动身往芜湖如何?”世成鼓掌称妙!二人随即换了一身华丽衣服,施兰卿带了几百银子,携手同行,进了童子巷,就来到那柳二娘家中。

  柳二娘见是昨日来的施相公王大爷,忙不迭含笑相迎,引进接待,连忙叫道:“大姑娘!二姑娘!快点出来接客!”那大姑娘出来,拍手哈哈大笑,扯住施兰卿道:“到房里去坐!”  那二姑娘一手将手帕儿掩住了口,一手拉住王世成道:“我正要寻你,快点到房里去说。”柳二娘看见她一人拖一个都到房里,就有整锭的银子,乐得什么似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