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老者见一枝梅问于嗣公的寓所,遂开言说道:“别房的师傅俱在衙门里边,惟有他住在后宰门大街西,两扇黑漆大门,隔壁是一个纸马铺,那地方好找多着的咧。”一枝梅听罢将手一拱,直扑后宰门来,找到于家门首,适赶着有个小子出来,他上前问道:“于师父可在家么?我今和他有要紧的话说。”小于闻言进去报于嗣公,嗣公只当是年七差人前来问信,吩咐请到书房里边坐下。嗣公从里边出来,一见一枝梅身高六尺,膀乍腰粗,门楼头观四面,甚是凶恶。作揖叙坐,吃过了茶,嗣公说:“尊客贵姓,有何事见谕?”一枝梅带笑开言:“小弟此来有一件事情相求,只因高舍亲那件官司甚是屈枉,闻听先生仗义救人,特意前来奉求救他一救。”嗣公闻言连忙说道:“这是不中用的,舍亲犯的是人命重罪,昨日已经当堂画招,叫我怎样救他?”一枝梅说:“先生差矣,舍亲若是真杀人自然难说,他原是被人陷告。自古道,吏不举官不行,你既然为官,这件事情那有作不来的?”嗣公说:“你这人好糊涂,难道我与高相公有仇,必定要他与人偿命不成?一节是他定了口供,二节他这个对头磨牙。你们既系亲戚,难道还不知道么?”一枝梅微微冷笑说:“于嗣公你只怕他那对头磨牙,你可认的我一枝梅么?你与本官通同作弊,诬害好人。我今心怀不平,前来烦你救他,你若允了便罢,若要不然,今夜放火烧了你的房子,我新近又偷了朝廷无数银子,一朝事犯,必定判你是个窝主。今日暂且失陪,咱二人再算帐吧。”言罢起身就走。

  于嗣公听说他是一枝梅,心中着忙,口呼:“义士,有话慢慢的商议。”一枝梅说:“你既不允,还有什么商议?”于嗣公说:“非是在下不允,只因本官受了年七的贿赂,断不肯开放令亲。若要救他,除非详明本府,从府里打点妥当,令亲方得活命。但只一件,这个使费非千金不可。”一枝梅说:“这却容易,只要你去打点官司,千两银子三日后如数送到给你。我作丈夫的人能说能行,你要在我跟前失信,那时小弟得罪了别后悔!”言罢拱手出门,走到棋盘街上。一声点响关了城门,一枝梅见是不能出城,心中想道:我今且到高仲举家,一来报信,二来借宿,有何不可?想罢直扑高仲举的家门而来。于月英自从送饭回来,正自悲啼不止,忽听的有人打门,连忙叫丫鬟去问。丫鬟回来说:“是护送进京的一枝梅。”

  月英听说,即叫丫鬟将他请进绣房,道过万福,说:“恩人,山东路上亏公打救,送我夫妻进京,此恩此德终身难忘。我夫现今又遭冤枉,身在南牢,恩公既然前来,怎样设法打救打救?”言罢双膝跪倒,泪流满面。

  一枝梅忙打躬说:“夫人请起,吾师济小塘有言在先,知道高相公到京有难,叫我在此等着救他,我今早已到县上打点妥当,但是许他千两纹银,一时凑不起来,我想令尊大人现做部堂,可以叫他帮助帮助。”月英闻言长叹了一声,把于遐思听后妻之言,不救女婿,昨去求情被赶出来的话说了一遍。一枝梅听到这里不由的心中动怒,睹暗的发恨说:“既然如此,明日我再办理去吧。”于月英千恩万谢,叫来兴送往前边书房以为安歇。一枝梅到了书房之中,回手把门关上,心中想道:可恨于户部,嫌贫爱富,不认亲情。今夜晓间何不偷他几两银子以作救高生的费用。主意一定,和衣滚在炕上,迟不多时,听了听鼓打四更,翻身爬将起来,脱去长衣扎上搭包,一切应用的家伙带在身边,迈步出户,将门扣上,把那身子一纵,早已到了房上,于遐思的住宅原来离草帽胡同不过半里之遥,贼仙素知路径,在房上行走如飞,直往西去。

  正往前走,只见一家院内有两人打着灯笼,一枝梅伏在房上往下观看,见是一个女人挑灯在前,后面跟着一个少年男子,那女子言道:“今乃大朝之日,老厌物再也不肯出门,被我死活说着他才去了,快同我屋里去吧!”二人一行说着进房,将门关上,一枝梅知道是个奸夫,既下房来在窗外暗听。

  只听二人云雨已毕,那女子言道:“咱二人情投意合,怎么着才能以常常相守夜夜取乐才好。”奸夫说:“这个却难,你丈夫常在家中,如柯能这等便宜。”女子言道:“不是这样说法,你若肯与我做夫妻,咱二人逃往他方,隐姓埋名好过日子。”奸夫说:“倒也使的,但是手内无钱,如何是好?”女子说:“这却不难,我的首饰也值三五百两,老厌物新近又给官府办了一件事情,赚了七八百银子,现今俱在皮箱之内,只要你明日想个地方,咱好同走。”

  一枝梅听到这里,心中暗喜说:“这也是老于的运好,不该破财,待我取了这个现成的去吧。”不多一时鼻声响动,灯未熄灭,二人竟自睡了,一枝梅将门拨开,走到床前,见二人脸对着脸儿交颈而睡,看罢火起,心中发恨说:这样无耻的淫妇,败坏人伦,要她何用,我今日送她归阴认母投胎,叫她另嫁好的去吧。遂从袋中抽出刀来将二人双双杀死,开开箱子把金银首饰装在搭包里边,出门上房,从原路回到高府书房之中,将长衣穿上。坐了一回,天色发亮,把来兴叫将出来说:“你与我多多拜上你家奶奶,就说高相公的事情全在我一人身上,只管放宽心吧。”言罢,出门一直到了于家房门首,叫开大门走到书房之中,见了于嗣公,解开褡包往炕上一倒,哗喇喇一声响亮、倒了一炕,嗣公一见黄的是金白的是银,还有一些首饰珠宝,看罢心惊,明知这些东西来的不正,却又不敢推辞,向一枝梅问道:“这些东西是多少呢?”一枝梅说:“于师父你只管收了,不必害怕,你就是不取,这个官司也是要你周全,你只说叫我几时来讨信吧?”于嗣公说:“义士不必性急,迟两日问信就是了。”一枝梅告辞出门。

  于嗣公骑上骡子到了年七家中,见了年七说:“七大爷,高仲举虽然画招,并无凶器,难以问成死罪,况且他妻寻死觅活,倘或寻个短见,七大爷岂不白费了银子,不如打县里详招到府,把高仲举问个充军罪,不许携带妻子。家中只剩一个女人难以过活,那时再叫媒人说亲就易成了。”年七被于刑房说的心动,连忙差人与知府送礼,说知此事,县里文书上去,立时批准,把仲举发在陕西生郎卫充军,不许携带妻子,一枝梅得了此信,报于月英,这且不提。

  且说陈知县见府尹把高仲举批成充军罪,明日就要起程,忙把解役的名字呈送上去,府尹点了一名解役,乃是王英,年七闻知,又烦于嗣公拿二百银子给王英,叫王英路上害了仲举,带个凭据回来,还谢纹银二百两。王英得了这宗银子,回家而去。

  且说王英的妻子姓刘名叫素贞,问知夫主银子的来历,力劝大主休行此事。王英哪里肯听,反倒穷命贱人长、穷命贱人短,骂了一顿,往街上买东西去了。贤人刘氏见丈夫立意不从,心中又恼又恨,又怕将来事犯了去受罪,把心一横,遂将未满三月的娃子活活摔死,自己悬梁命尽。王英从外边回来,到了房中一看,只急的双足乱跳,放声大哭,哭了会子,到衙门中向班头说知,帮着他把妻子埋了,家中的物件交与邻舍看守,往衙门中等着起解不提。

  且说次日清晨,知县把高仲举提出监来,当堂上枷,交付王英就要起身,于月英在县门前边见解子挽着丈夫出来,手铐脚镣,骨瘦如柴,走上前去一把拉住,放声大哭。夫妻二人悲悲切切,到了彰仪门外,仲举止步言道:“贤妻不必远送,总然你再送我,咱二人终须要别,不如你早些回去,我这心中倒还好受些。”月英闻言泪流如雨,将两套冬衣交与仲举,又斟了几杯酒叫他吃了,说:“夫主,你我今日远离,不知何年月日才得相见,可有什么遗言嘱咐几句。”仲举闻言满面泪流说:“贤妻,事到如今,我也没有什么话说,只恨当初不听贤妻之言,至有今日,这也是我命中造定,该当如此。我这一去死生未定,抛的贤妻青春少年无依无靠,你想起来只恨我,不可思念我。”言罢痛哭,从袖中掏出一张离婚书来递与月英,月英一见又痛又恼说:“夫主,我为你受尽艰难,指望着有个团圆之日,白头到老,谁打想你做出这样狠心事来。如今看将起来不如我死在你眼前却还干净。”说着说着往墙上一头撞倒在地。要知端的,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