却说柳夫人见宝珠疯了,正大哭着。宝珠猛然见哭的是柳夫人,因低问袅烟道:“这大的喜事太太怕不知道吗,怎哭着?”袅烟见他略清些,又往常听人说,一个人狂喜过度,定是偏了心。只一吓便吓转来了。因道:“爷不知道,花小姐嫁了,所以太太哭着呢!”宝珠一惊道:“吓!原来嫁了,不是嫁我。”袅烟啐了一口。宝珠一想,当是丫头们传误的,便自觉惭愧,也哭起来。柳夫人见他也哭,因道:“你怎便疯了?”宝珠红了脸,讲不出来。柳夫人道:“你姐姐给了你,你便喜也不致狂到这样,你疯了教我怎样?”宝珠低了头。柳夫人又道:“我不打紧,你三老爷知道,可又不择了兴,你可怎样对付得你姐姐住。”此时宝珠心已清了,听这话又明明是真的,心里欢喜,便又露了笑影,又红了脸。柳夫人见他低着头,一句话也没有了,知道醒了过来。因又气又好笑,也不多讲,便自放心归院去了。这宝珠又把从头的话细想一遍,又有些疑惑起来,见袅烟坐在旁边,因扯他的手道:“好姐姐,你告诉我究竟是怎么样的?”袅烟道:“我不和爷讲,回来爷又疯了,我可是吓不起的。”宝珠笑道:“我哪里疯来,我不过一时高兴忘了形了,你告诉我也好安了我的心。”袅烟笑一笑道:“我问爷,果然婉小姐许给你了,你有什么好处?”宝珠笑道:“讲好处多呢,你明儿瞧着就是。”袅烟拿指头向他脸上一抹道:“可不臊死人呢?”宝珠嗤嗤地笑将起来。扯着袅烟的手道:“为什么臊的呢?”袅烟笑着一甩手道:“不疯吧,这会子总算病好了,也不将养会子,爷向镜子里照照去,可还像个人呢。”宝珠不信,因走到着衣镜边,晴烟把镜袱去了。宝珠一照,诧异道:“这敢便是我吗?”晴烟一笑,袅烟也走过来。宝珠见自己脸儿早憔悴到十分了,只两弯眉儿绿的分外可怜,虽是笑着还是颦态,把袅烟并肩儿一坐,只觉自己黄瘦了好些。忽掉下泪来道:“我已这样,不知我姊姊还比我憔悴到那么地步呢?”袅烟道:“他倒早好了呢,你病得这个样儿不早将养好,明儿给他见了可不又叫他伤心吗!”宝珠点首,因便走开来,晴烟仍将镜袱遮好,见宝珠睡去,便来替他盖好了,让袅烟陪着,自己归自己睡去不提。
且说秦文自那日回来,气急痰喘,一日重似一日。秦琼原带回来了,因见宝珠已授了编修,秦琼还只是个荫生,心里颇不受用。因在湖南时候,便给他保了个理藩院主事。眼下部文转了,便打十一月初一着秦琼进京供职去了。自己原请了两个月病假回来,看看限期将满,病尚未好,朝廷又不准乞休,只得再请展假。又因秦珍和宝珠两个开春都要进京供职去的,便打算把宝珠在年内迎娶了,又省耽挨时日。因请柳夫人来,把这个意思讲了。柳夫人却合着自己主见,便一口说好。秦文因喊漱芳代写一封书子给花占魁,把误定下两边亲事要他随和过去的话讲了。漱芳顺着秦文的话写了稿子,送秦文看了,秦文点首儿。便教发书启,叫白剑秋寄去。秦文因向漱芳道:“亲家太太可在府里吗,舅爷高升了,你可知道?”漱芳道:“是呢,家太太还是八月间进京去的。”秦文道:“令兄在京的时候和我讲,他心里极想放出来,所以不望打詹事府转去,和我商量才得由编修升了都察院的巡御史,照这样好好的年巴便好放出来了,这便宜多了。像我当初才费事,由编修迁了詹事府右中允,再由右中允升翰林院侍读又迁到国子监祭酒,我满拟放出来了,哪知道倒升了内阁学士,又迁到礼部里去混了几年,才搅到一个左都御史,迁了刑部,到这会子才放出来。从头一算,已四十多年了,头到白了还不能告归,所以我说做京官不如做外官自在的多呢。”漱芳称是,坐了一会,便退了出来。听秦文又在里面气喘了,心里很不受用,怕秦文有甚长短,秦琼便没人约束了。回到自己院子里,纳闷了一会。忽丫头们传进一封京信来,拆开看是白素秋寄来的。看了一遍,才知李冠英由庶吉士升了内阁中书,但放了外府同知,此刻搅了个江苏吴县的署缺,到任去了。心里替素秋欢喜,便放下书子,顺步到东花园来,想和软玉谈谈。进了园子到镜鉴来,可巧软玉到绿梦庵蕊珠那里去了。漱芳因便到绿梦庵来,进门见芭蕉树下睡着两只白鹤,蕊珠靠在栏杆上手里拿瓜子壳子打他,见漱芳来,因笑道:“难得呢,怎么两天不来看我,险些儿闷死了呢。”漱芳笑说:“因老爷病着要服侍,所以不得空儿。”蕊珠笑道:“怪道人都说你是好媳妇儿。”漱芳笑道:“你也不用嘲笑我,你也是即补的媳妇儿。”蕊珠红了脸道:“姊姊怎么眼下便都是满口官话,又是什么即补即用的,满口嚼着。”漱芳也笑道:“我刚听老爷背了许多履历,又素秋姊姊信来,便觉听熟了,也随口讲讲。”蕊珠随把手里的玫瑰瓜子分给漱芳吃,漱芳接了,笑问道:“这是姑苏的水炒,你哪里来的?”蕊珠红了脸道:“偷来的呢!”漱芳道:“是宝珠送你的呢!”蕊珠啐了一口,漱芳笑道:“还强嘴呢,这可不是顾眉仙送来给宝兄弟的?”蕊珠一笑道:“谁讲?我吃这个还是婉姊姊前儿送我的,你要取笑我我还有好东西不给你了。”漱芳笑道:“我搜去!”说着便走进房去,蕊珠也跟了进来。漱芳向兆台上一看,没有,把抽屉抽开一看,也没有。因见玻璃橱里摆着一串洋锡罐子。因笑道:“有了。”便过来拿。蕊珠笑着拦住了,说你不告饶,我定不给你。漱芳笑道:“你叫我告什么饶!”蕊珠道:“你可还讲不讲是他的呢?”漱芳道:“他是谁,我还不知道呢!”蕊珠道:“你还讲尖酸话儿吗!”说着红了脸,向他两肋下挠去。漱芳笑的软坐到美人榻上,蕊珠也笑着。忽床里面有人笑骂道:“造反了,我好好的睡一会儿也不容我。”漱芳回头看是软玉,掀着帐子直下地来。漱芳笑道:“怎么大白昼跑这里来睡,敢昨晚子梦里又和宝兄弟玩去没睡觉吗?”软玉啐了一口道:“你倒昨晚子做梦和琼二哥玩去呢!”漱芳红脸道:“扯你的臊,一个姑娘家也知道什玩。”软玉也红了脸道:“我本来不知道你们怎么玩,还是你讲来,我也不知道玩字指什么的。”漱芳笑道:“你说我这玩字指什么的?”软玉佯嗔道:“我不知道,你问自己去。”漱芳也便笑笑,不叮下去。因将着蕊珠的手向软玉道:“睡什么,咱们同往美姐姐那里玩玩去。”软玉点点首儿,便整整鬓发,向镜屏里照一照,见颊上印了些枕痕,因拿指头儿¥了¥,同着出来。望见宝珠身边的袅烟手里拿着个纸条儿走来,见三人来了,因站住了道:“刚我看二奶奶去,说在这里。爷喊我往旧院子里去请美小姐和丽小姐去,哪知道我几天没去,那园里的人都搬到这里来了。”漱芳笑道:“是呢,为那边只软小姐两位住着冷静,所以都搬过来了,你敢没找到大小姐吗?”袅烟道:“我不知道住在哪几所院子里?”漱芳因指道:“茜小姐住的这边石听琴室,绮小姐住石林仙馆。美小姐住小凌波榭,丽小姐住暗香堂后面的小罗浮仙馆。”袅烟应着道:“这几天把我这位小太爷闷死了,说好像落了孤老院似的,也没有一个姐姐妹妹看他去。这边又不能来,怕三老爷知道要讲他,气得很。写这个条子叫一房一房的送去请他们看。”漱芳接来看,见写着些寂寞孤零苦恼的话头。因笑给软玉看看,软玉付之一笑。漱芳把条子还袅烟道:“你讲去,说日子快当呢,回来少不得有他的好姐姐好妹妹成日的伴着他呢。”袅烟望着软玉一笑,蕊珠早低了头。软玉见袅烟去了,因笑道:“二嫂子这话倒有点儿像是气宝珠,幸而你是他的嫂子,不然人还当你拈。”说着,止住了不说。漱芳啐了一口骂道:“倒把我臊死了呢,拈什么来吓,你和谁拈去,便要拈这会子也早呢。”软玉笑着早先走了。漱芳将着蕊珠跟来,一路笑说着,打沿山走廊绕到小罗浮仙馆,见前后有几十棵梅花,多已开得和雪似的。石笋边有一只老鹤在苔阶踱圈儿,唳着,见三人来了,侧着眼睛来看。蕊珠拿帕子甩他一下,那鹤拍着翅膀逃去,乱叫。里面暖帘一动,将手儿走出两个丫头,看时是美云身边的秋>、碧桃。因道:“你小姐也在里面吗?”秋>道:“刚在这里,这会子和二小姐、三小姐到山上玩去了。”漱芳因携着软玉蕊珠打梅花下循山游廊走去,走上麝雪亭。见宝珠写的“百花头上”四字已榜着了。凭栏望下去,那梅花和潮一般拥着。忽见下面走廊上一个人打梅花隙里露一个影儿,见是戴紫金冠的,当是宝珠,便把帕子打一个结子打下去,却兜在梅花枝上,那花片落了他满头满身。那人昂起头来一看,原来是赛儿,三人都笑了起来。赛儿见三人站在百花头上对他笑,才知是拿物事打他的。因道:“怎么,你们打我吗?”漱芳笑道:“我那帕子兜在树上了,好姐儿给弄下来还我。”赛儿仰面,见帕子果然挂在梅花枝上。因进屋子里去,找了个长鸡毛帚儿来,倒转头用杆子去撩却撩不着,便站到石凳上去一撩,那帕儿和些花瓣儿照脸打将下来,险些跌,三人在上面笑着。他便丢下鸡毛帚子一气跑上来,一头撞在软玉怀里,说你打我吗?软玉笑道:“这可冤人呢,你婶娘打你的,怎么做我不着。”漱芳早趁势儿把帕子向他手里夺来,望上面峭壁游廊上逃去,赛儿来追。漱芳急急走上一览亭,笑着软坐倒了,接脚赛儿和软玉、蕊珠也来了。赛儿又来夺帕子,漱芳不肯,软玉却把赛儿一把抱住,说:“你怎么撞我,我心痛了。”赛儿笑挣着不理。软玉把他挟的死紧,口里要他告饶。漱芳却站得远远的一手把个帕子展开来,拧着引他道:“在呢,你拿得去吗?”刚笑着,忽一阵风来,漱芳拧得不牢,那帕子和放风筝似的吹了去了,大家都笑起来。赛儿拍手称快道:“好吓!天也不容这劳什子呢。”漱芳看那帕子悠悠荡荡飘坠下去,不知掉在哪里去了。因笑着和赛儿、软玉、蕊珠四下望了望,见夕阳斜照着,只半城的人家有阳光照着。因道:“宝兄弟前儿咏这里的诗,有意思呢!那‘一线长江千里白,半城斜日万家黄。’两句倒确切呢。”赛儿点首。便和三人从那后面走那游廊下来,早听见一片的波涛声,再走下几步,便见几百株松树成了一丛林子。这游廊盘旋下来,便穿到松林里去,弯弯曲曲多是红栏杆子的走廊。接着中间一座四方亭子榜着“巢云”两字,进里面有些杯盘狼藉着。丽云的两个丫头小红、小翠在那里收拾。软玉因问:“他们哪里去了?”小翠向后面窗外指道:“在那里呢!”四人同走出来。见美云、丽云、绮云三个正打那面游廊转弯抹角走来,两边迎着。丽云笑道:“怎么,你们娇怯怯的,今儿也上这高山来。”蕊珠笑道:“我早走的脚跟儿痛了,你们怎不赏梅花,却这里来喝西北风。”美云笑道:“我也这样说,丽妹妹天天对着梅花,看厌了,倒来听这涛声。”刚说着,早一阵大风,那满林的松树虎也似的吼将起来,把各人的衣袂都吹起来。赛儿等都捧着脸说,好很的风,只丽云一个仍潇潇洒洒迎着风走去。还说有趣。众人便在巢云亭坐了会儿,下山去小罗浮仙馆里暖酒赏梅去了。不知后事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正是:
小病不须嫌寂寞,美人随在见风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