却说宝珠见蘧仙问起媚香不禁大笑起来道:“你们俩口子已经好了一夜,还问我要人来。”蘧仙诧异道:“那是沈小姐呢?”宝珠道:“便是。”蘧仙道:“他不是媚香,是浣花呢。”宝珠道:“浣花和媚香有什么分别?”蘧仙笑道:“言语笑貌果然没什么分别,但人究竟是两个呢。”宝珠道:“谁讲来?”祝春、梦庵都不解这话。蘧仙道:“奇了?难道浣花便是媚香?”宝珠道:“可不是媚香便是浣花,浣花便是媚香。”蘧仙道:“那怎么他丫头团儿说还有一个姑苏的顾小姐在家呢?”宝珠笑道:“那是他姐姐,叫眉仙的,便我那天指画上与你看,哄你说是浣花的那位。”蘧仙狐疑道:“这个我又不懂了,听学里人说,沈左襄的小姐叫浣花,打十五岁上便给宫里做了干孙女儿,算来那时媚香还在我家,怎么此刻两人便会合拢一个了?”宝珠因把媚香奔丧去,如何翻舟、如何被沈左襄救了、又沈左襄的女儿浣花竟落水死了、便收了媚香作寄女,仍以他的名氏不去归宗,后来进京去。宫里召沈浣花,沈左襄带了媚香进见,把前事奏明了,宫里爱了媚香,便也收了做干孙女儿,一一讲明了。梦庵早跳起来称快,蘧仙怕宝珠哄他,因记得媚香左臂上曾有一点守宫记的,便进去向浣花要看,浣花伸左臂给他看,见那守宫记是脱去了的,还露一点雪白的嫩皮肉儿,痕迹可认,便狂喜起来。浣花也破颦为笑,蘧仙告诉素馨,素馨也替两人欢喜,向蘧仙裣衽作贺,因向浣花问了一路的情事,浣花在这里和素馨讲,蘧仙早跑出去,一兀头向宝珠拜倒,宝珠也忙拜倒,两人起来,各笑个不了。祝春、梦庵也向蘧仙道贺。蘧仙早喊开宴,一面摆席上来,四人坐下,忽祝春凄然泪下,宝珠不解,梦庵慨叹道:“他和我一样,想起自己的苦恼来。”宝珠道:“祝春已娶了如夫人,还苦恼什么来?”祝春¥泪道:“你哪知道我的心,我一径没向你谈过,怕蘧仙听了伤心,今儿美满了我不妨讲讲,也见天下的缺憾尚多。”因道:“我先有个姐姐姓苏唤做意意的,竟眼睁睁看他真个在我面前病死了,这还有什么可望,此番娶的小妾却是拙荆专主的,因他有些像意意的,所以我也收下了,究竟不是我那个意意了。被蘧仙这样一来,相形之下,他何等美满,我便怎生苦恼。”说着泪下如雨。蘧仙也替俯仰不已。宝珠长叹一声道:“这是最无可奈的了。”因问梦庵是什么心事,梦庵一拍案道:“不讲吧,老天总不公,阎罗也太恶,我明儿死了定把这森罗殿一脚倒了才出我这口气。”说着那脚真个一踢,把桌面掀翻了。梦庵倒跳起来拍手大笑道:“快哉,快哉!”祝春倒呕笑了骂道:“这里不是森罗殿,你使这副身手什么?只怕你明儿真到了森罗殿儿,那上坐的却不是阎罗,便是你死了的那位好姐姐,只怕便叉到你油锅里煎去,你也酥了骨头,还怕把靴尖儿踹破了锅子底,你敢打飞脚么?”大家都笑起来,小厮们早把席面翻起摆好,那打碎的碗盏都拾了去,另摆一席上来。梦庵嗤嗤的笑着,早把大杯子酒直脖子的灌下去,宝珠等也浮了一白。宝珠因问祝春道:“贵华宗还有一位叫骈A的,听说《旧酒痕》还未脱稿,内中有一位苏意意的,敢便指你的事。”祝春笑道:“稗官野史,大率附会成书,我也不知道他指不指我。”梦庵道:“这位骈A先生我却会过面,果然是大才磅礴了不得的,还有一位蘧仙的贵华家,叫罗浮山人,也是了不得的一位大才人,和骈A两个是名噪一时的,他也有集说部,叫什么名儿我却忘了,是写他一生的事迹的,只可惜这两位先生现在都作古了。可见,才人自古如名将,不许人间见白头。”说着合席欷觑太息起来。宝珠道:“梦庵既和他俩在日见过,明儿便去把他所有的著作齐搬了来,我替他出资刊发,可知道这些才人名士,当著书的时候不知道费却几许心血,原望传诸后世教人知道的,不幸早死,他在九泉之下也不瞑目,我替他们刊了行世,还胜似收拾暴露尸骨呢?”大家称是。梦庵道:“这两位好在都住在本地宝日山下,和石时先生是左右邻,我明儿便去找石家的人向他家要去,不然我去时,他家还当是我去谋他的家私呢?”大家都笑了起来。一时席面散去,宝珠便辞了回家,来到柳夫人处请安过了,便回惜红轩来,见廊下挂着婉香旧时的鹦鹉,见宝珠来,叫道:“宝珠你好吓。”宝珠一笑,看婉香房里窗子开着,卷起了帏子,婉香和眉仙俩个仍伴儿坐着,低下颈子,手里都拿着针黹做,口里都笑着讲闲话。宝珠走进来,一手掀着软绣帘儿进去,看婉香穿一件品蓝缎闪白点儿的单衫子,眉仙穿一件宝蓝湖色镶的单袄子。看婉香手里做着一页鞋面子,却是一对儿,分着两人做的。因笑道:“好天气,不玩玩去,做这个什么?”眉仙不理他,婉香一面做着针黹一面道:“你爱玩你玩去,不在这里惹厌吧。”宝珠笑笑,因道:“给我瞧瞧,看谁做的好?”婉香停了针让他看,宝珠看是一双蝴蝶儿,才绣了两双翅膀,还差两针着。又看眉仙的,也是一样。因道:“姐姐我替你绣针儿。”眉仙笑道:“省吧,不厌怪也罢了。”仍一针一针的做着,不递与他。宝珠因问婉香讨来做,婉香也不肯给他。宝珠见他颈子低着,白嫩得和脂粉搓成一般,覆着几茎短槛发儿,忍不住向他颈上一抚,婉香怕痒,扭转头儿笑嗔道:“什么样儿。”宝珠嗤嗤的笑将起来。眉仙见他俩这样,红了脸不去看他。婉香要拿针去戳他的手,宝珠料他不肯戳,到送过手去叫他戮,婉香笑道:“你当我真个不敢刺你吗?我闭瞎了眼儿看不刺你一下。”眉仙笑道:“姊姊你不舍得刺他,我来刺。手拿来,针等着呢。”宝珠便把手送过去道:“好姊姊你肯刺我,便是我的造化,刺呢。”眉仙真个要刺下去的样儿,宝珠却缩转了手逃开了。眉仙来追,宝珠狂笑着跑到醉花仙馆来。见蕊珠和软玉两个在窗下缭花线板儿,软玉手里拿牙板儿绕着,蕊珠用两个指儿绷着,彤红色的绒线儿,让软玉一周一周的绕向牙板上去,桌上摊着一卷花样本儿,还有几绞的五色绒线摆着。宝珠进来笑道:“今儿什么好日子,家家都做起活来。”软玉见是宝珠,因道:“我绕的手腕儿都酸了,你替我绕吧!”蕊珠也道:“我指儿也绷酸了,放着不绕吧。”于是两人都放下了,站起来,宝珠一手握着一个的手,替他捏手腕儿。蕊珠红了脸,先甩脱了手宝珠也便放了软玉,三人三跌角儿坐下,因讲起浣花的事。宝珠说蘧仙疑惑了一夜来,两人多笑。因问可见着冷素馨来?宝珠说见过了,因向蕊珠道:“和你差不多样儿,不过略瘦些。”软玉等又拿别话闲谈了一会,便也随意走散不提。
且说沈左襄,因那日婉香归来,把眉仙的事从头诉说一遍,说自在闺里的时候,盟下这个誓来是背不得的。左襄原是个极随和的人,因便许了,和秦文讲说是花占魁的遗意,本来想两起婚事一下子办了的,因婉香在苫块上,不好讲这些话,所以到今才讲。秦文先决意不许,经沈左襄发了恼,拿硬话顶撞了几句。秦文本来惧怕他,因他是个国戚,自己又受他的好处,便也只得依顺了他。左襄请他择日,秦文说便是八月十五是团(日。又道:“这付冼封我可讨不来呢?”左襄笑道:“这不干你事,我自有法子,少不得有的。”因道:“浣花已嫁去了,我家里只有一个叶老太太和小女瘦春,叶魁也长大懂事了,我想给他们成了房,便把叶魁当了兼祧的子婿,养出孩子来,大的来冰山做后,小的便归了我的宗,可不也是个主儿。我和老弟商量,咱们瘦儿年纪小,懂不得事。本来兼祧子可以娶得两房妻小的,老弟可肯把大小姐给他作了正室,咱家瘦儿是情愿后退一步的。”秦文道:“这个,我和冰山本来是最相契的,又况夹上你老哥,我哪有不肯的话,不过年纪差些,那也不妨事,我刚因前儿三王爷知道咱们家的丽云能干些正经,他想要去做了媳妇,我因美云还没提亲,所以暂搁起着,既这样,我便把美云许给了魁儿,这边也便允吉去吧。”左襄满心欢喜。秦文又皱眉道:“别的女孩子都不愁什么,只咱们家的赛儿被男装扮坏了,他便不肯改装转来,又不肯出嫁去,说还要讨媳妇儿成房呢,这可不是胡闹,你做他外祖父的,该有个主儿。”左襄笑起来道:“这孩子也太聪明了些,前儿大小女家来讲起来也很为难,说他说一个女儿家嫁了男人便要养孩子,说疼得很,所以他不愿嫁,又要叫他改装,他是死也不肯的了。他还说他便和真男孩子一样要娶媳妇的。他说横竖自己便变作男孩子也不肯叫媳妇养孩子疼的,这不是可笑。我意思倒有个人和他一样,有个奇癖的男孩子,他母亲因养的男孩子多了,再养不出个女儿来,见他长的好,便给他扮做女孩儿样子,今年十六岁了,他也不肯改装,说男孩子的样儿蠢,不愿改转来,还要拣个美男子嫁去呢。”秦文大笑起来道:“天下竟有这等奇事,是谁家的孩子?”左襄道:“便是林冠如的兄弟叫爱侬的。”秦文道:“吓,便是他。”因失笑道:“幸而我前番没许他。”左襄问是什么?秦文笑道:“前人来给宝珠提亲,说是冠如的妹子。我因听人说他妹妹竟常和男孩子在一处玩的,所以我辞了。照这样说,人家不知道的当他做小姐呢。”左襄道:“可不是,前儿还在蘧仙家杂在男孩子丛里瞧戏,人家多不知道他,还多和他握手说笑呢。”说着两人大笑,秦文便托他提亲去,左襄答应了,次日便来回说肯了,两家且不多讲明,让他明儿俩口子自己玩去,不知道这事究竟是真是假,且看下回分解。正是:
世上奇婚原不少,假新娘嫁假新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