却说石时那晚家去,原想从漱芳口探些秦文的举动,谁知讲了半天的闲话,金氏早先倦了要睡,只得暂且搁下,各自回房安寝。
次日大早,许升来说府里有事,石时便和许升同到秦府里来。刚走进穿堂,却巧碰到宝珠的小厮花农,捧着一个漆盒子,正从东书厅出来。因道:“你们爷起来了么?”花农笑道:“早起来了。咱们爷这几天苦呢。白师爷请了假出去,偏偏这两天来往的信札,也不知道有多少,三老爷叫咱们爷在那里替白师爷的职呢。”石时道:“请你爷办这些事,可不呕死他了。你爷得空儿时,请他到我那里坐去。”花农答应,便自捧着盒子径向惜红轩来。却从留余春山房经过,见晴烟站在廊下和书芬讲话,打量宝珠总在软玉房里。因向晴烟道:“爷在这里边么?”晴烟自从春柳儿的事出了,早便看不得花农。因只做不曾听见,到反将着书芬的手,向里面走去了。花农见晴烟那种傲睨神情,不禁好笑道:“什么晦气,大清早便碰钉子。晴烟姐,你拿一双水汪汪的眼波儿来瞋我,你只道是奚落我,可知我却当你是抬举我呢。”说着又扑嗤嗤地笑了起来。口里虽这样讲,心里又怕晴烟来拧他的嘴儿。见那门帘子一动,便打循山游廊上飞也似的跑了下去。
及至晴烟转身出来,花农的影儿早已不见,也就罢了。刚想回到惜红轩去,听屋里一片笑声,知道宝珠已回来了,便仍回进门去。见宝珠一手挽着赛儿,一手又挽着个男装的女孩儿,一眼看去,却不认识,但觉面善。直到面前一认,不禁也笑了起来,原来那人不是别个,却是赛儿的姑爷林爱侬,今儿忽地改了装束,所以一路走来,那些丫头们先都呆住了,认不出。及至细细一认,不禁都好笑起来,晴烟笑道:“怎么今儿赛哥儿也许你爱姐儿这样装束了呢。”爱侬努嘴儿道:“晴烟姐你爱称你赛姐作哥儿,任你称去,你可再不要称我作姐儿,回来又害我呢。”晴烟不懂,宝珠因道:“这儿难怪你不懂,我告诉你:他前儿家去,他嫂嫂正做产呢,他才知道,做了女孩子,出了嫁总要受这种痛苦,因此愁的饭也不要吃了。他哥哥说,怕吃这种痛苦,只要改了男装,就不会做产的了。你仍旧叫她姐儿,可不是害了他呢。”说着,早已笑弯了腰。 看官你想,这种话真是骗小孩子的。论理,林爱侬年已十六,赛儿也十七岁了。差不多知识开得早的,什么事还不知道。偏他两个虽说做了小夫妻,其实并不知道做夫妻是什么一个讲究。这也是他们林、秦两府的家教清芳,从小儿不给他们看那淫邪小说,是然无从领会。赛儿虽也读过《红楼》,会唱《西厢》、《牡丹》,但是秦府里的规矩,凡是这种书,总把那两回犯淫邪的早先扯去。所以头里宝珠也并不懂得什么,只道凭肩偎脸便算享了艳福温柔,共枕同衾就占尽了天伦乐趣。因此秦府里的人,才要到中年才会养子,这就是家风淳厚的缘故。
闲话少表,言归正传。当下宝珠因叫晴烟把圆桌儿拼到中间,说要摆酒儿,替爱侬道贺,一面忙着叫海棠、墨香、砚香、爱儿、宝宝分头去请各位姊妹。宝珠正在兴头上时候,瞥见花侬在门帘外,向晴烟陪笑请安。晴烟不去理他,归自走了。因问:“什么事鬼头鬼脑的?”花农见问,便笑回道:“刚从东书厅出来,今儿的信札,比昨儿更多,满满的装了这一盒子。我怕爷没的空,求晴烟姐代收起来,送爷屋里去。回来再看,免的这会子扫了爷的兴。”宝珠听说,不禁皱皱眉儿,想一想道:“你便丢在这里也好,回来我再想法子。”花农答应,便将那捧着的漆盒子递给书芬,退了出去。
一会子,婉香、眉仙、软玉、蕊珠也都来了。宝珠因问:“太太可来不来?”婉香道:“太太说,到这山子上来,要走楼梯,怪吃力的,今儿不来了。”宝珠道:“那么大嫂子呢?”眉仙道:“今儿已是什么日子了,大嫂子哪里来这般闲空?便是二嫂子,刚才回来了,也被三太太喊了去,说有事呢。”宝珠道:“那么大姊姊也怎么不来?”正说着,丽云已在窗外接口道:“好吗?我说宝哥哥是单请大姊姊的呢,我们三个都回去罢。”嘴里虽这样说,却并不真的回去,跟着美云,将着绮云,绮云又将着茜云,茜云又抱着一个猫儿,鱼贯似的走了进来。
晴烟早已指挥着小丫头们摆好了席面。宝珠便拦着大家坐下道:“今儿我请姊姊妹妹,是替爱侬央你们,打今儿起不要再叫他做姐儿,若是谁叫了,便照样儿罚谁请酒。”丽云笑道:“那么都叫他‘爱哥儿’吗?咱们都变做史湘云了。”宝珠笑道:“你本来很像湘云。”爱侬道:“什么哥儿、姐儿的称呼,我都不要,最好便叫我的名字。”茜云道:“这个最好,请你听着,我叫我的猫儿先叫你一声。”便一手去弄那猫儿,那猫儿叫的声音,真有点子像“爱侬”两个字。大家都笑了起来。宝珠一面吃酒,一面早想出了法子,因道:“今儿我行一个令,大家来对一字课,凡是对不出的,罚他吃一杯酒,替我写一封信。”美云笑道:“好主意呢。你自己讨素秋姐姐的好儿,答应替他哥哥的职。怎么替不到三五天便怕烦了?这会子想出法子来,叫人家替你。我便第一个不遵令。”宝珠道:“谁央你替我呢?不过你对不出课来,便该怨你自己。并且我今儿只要对一字课,容易得很。”软玉笑道:“一字课,总该没有对不出的。你吃了门杯,讲出来我们对。”正是:
曾说千言堪立就,何须一字费推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