却说魏企仁和长寿计议停当,次日便和慧儿告辞了顾忠,径自去了。临行慧儿不免有些恋恋,顾忠还叫她改日再来,只有长寿和企仁俩人心中暗自好笑,以为再来时,只怕你老人家已经投了胎呢。顾忠哪里梦想得到?见他两小夫妇去后,依然享着他的闲福。

  独有长寿,眼巴巴的盼着企仁寄东西来,又怕接在老儿手里,每日总到门首盼望,这一日居然被他盼望到手。看是一个极小的玻璃瓶子,装璜得极为华丽。仔细一看,却明明是个玫瑰香水瓶儿,面上还贴着一朵玫瑰花牌子。向塞子上边闻闻,竟是玫瑰香气,不禁跌足道:“误事!误事!这个定是拿错了慧儿的香水寄来,哪里是什么迷药?若是迷药,我闻着哪有不头胀的道理?真正是误事!”继而又笑道:“管他呢,他送给我一瓶儿香水,我也落得受用。这香气不是和慧儿身上的一样?我闻到这个气味,我心里便好像心花儿一朵朵的开了似的。我拿去藏在枕边,倒有趣儿。”想着,便自回房,心里又胡思乱想了一会。继而忽又疑惑起来道:“说不定就是迷药,但是迷药又不该闻着毫不觉得。光景隔着塞儿闻的缘故。我想企仁说,闻多了才会回不过来,那么我如果稍微闻一点儿,便真是迷药,也不过打一会儿瞌睡,有什么要紧?”想到这里,便把塞子打开,先远远的嗅一嗅,竟是香水,便打鼻子凑近去再嗅一嗔,愈觉得真是香水,一毫也不觉得。不觉笑了起来,仍把瓶子盖好,推过一边站起来,却不妨一个头晕栽倒地板上去。

  只听一声响,顾忠当是什么,忙进来看时,见长寿跌了,忙去扶他。哪里扶得起?向他脸上一看,两个眼珠儿呆在中间,好像没了光的一般。吓得顾忠只当他着了邪魔,忙向长寿耳边叫道:“长寿,你怎么了?”禁这一问,长寿竟似中了催眠术一般,只见魏企仁在自己面前问他,因道:“你怎么寄错了一瓶子香水?”顾忠看他神色不对,当是见了鬼,又问道:“你和谁讲话呢?你讲的我不懂。”长寿还是当企仁问他,因发急道:“怎么说?不是你教我拿迷药迷杀那老头子吗?”顾忠益发骇异道:“谁教你谋杀谁?”长寿眼里忽然换了一个慧儿问他,因答道:“慧儿姐,你不知道呢,你企仁和我讲好的谋杀你外公,得了全哥的产业,分给我一股呢。”顾忠听见这话,好似当头一捧,忙道:“你这话从哪里讲起?”长寿还只见是慧儿问他,因道:“你不信,我有企仁亲笔写的笔据呢,我拿给你瞧。”说着,竟自伸手向裤袋里掏出那张证券来,向空乱塞。顾忠接过来一看,眼见得不是呓话,分明顾氏祖宗附在他身上,不禁跪在地下叩头不迭。长寿还自喃喃道:“这会子你可信了,不过不把老儿治死了,他活着总不方便。”顾忠听说这话,打一个寒噤,厉声道:“你这伤天害理的畜生,主意到底是谁起的?”此时长寿忽换了幻像,见是一位金甲神人,手擎着巨斧向他喝问。知道欺瞒不过,便抖索索的从头背起,一丝不漏。

  看官你道真是菩萨祖宗显了灵吗?原来不是。大凡一个人着了迷,他那神经便失了感觉,任你用刀子割他,也不知道疼痛,只是向他耳边去讲不得话。若是讲了什么,他眼前便幻出什么景像。有时一个人在病中,发烧得厉害时候,也是如此。日本有一种催眠术,却不用药,拿一个小球杆儿,放在人的眼前,叫他注眼看着。他把这球儿渐离渐远,那人的眼光也跟了远去。一时也会迷了过去。迷了之后,问他什么,他便会尽情对答,把心里所想,眼前所幻的都讲了出来,这是心里上的讲究。

  顾忠哪里晓得?还道祖宗菩萨显灵,只把长寿和企仁两个恨入骨髓。又想长寿究竟忍心害理,想谋死自己,益发恨如切齿。当下叫几个佃户到来,把长寿用根绳子捆起,自己拿了那张证券,投报吴县衙门里来。

  吴县不是别个,便是李冠英,听得这等的事,骇异到了万分。立即升堂,先把顾忠传上来问过。顾忠说明就里,又把魏企仁写的证券呈上。冠英看了,便叫站堂的用冷水喷醒了长寿,带上来问,长寿猛醒过来,好似做了一场怪梦。眼见得两旁站着衙役,上面坐一个官儿,旁边还站着一个顾忠。不禁吃了一惊,自言自语道:“难道还在这里做梦?”那两旁衙役早喝起一片声堂威。上面李冠英把惊堂一拍道:“混帐东西,先带下去打了再问。”早听两边差役应一声喟,闪出两个人来,一把揪下堂去掀倒,一个拧着辫子,一个按住腰脊,两个刑杖蹲在两边,一十二十的打了起来。打的长寿叫痛不迭。两腿上好似雪片儿粘上一般,又冷又热。好一会子,堂上叫“放上来”,那刑杖手还狠狠的添上两下,方住了手。

  长寿站了起来,一手塞着裤腰,一手挥着泪,一跷一拐的走到堂上跪下。李冠英把那张证券掷下去给他看,因道:“你把你和魏企仁怎么商量,怎么图谋你寄父的,一一照直供来。倘还敢狡赖一字半句,再仔细你的皮肉。”长寿眼见得事已败露,便一五一十的直供不讳。招房一面录了口供。李冠英道:“你和魏企仁怎么样约着?叫你寄信到哪儿去通知?”长寿道:“原和慧儿约在日本东京村上旅馆里的。后来企仁改在上海虹口百来旅馆里等信。”冠英道:“你知道这个罪名吗?你现在还算是下手未成的从犯,那造意的首犯便是魏企仁。如果魏企仁走了,你就没处推诿,少不得首犯就是你了。我如今把点子恩点与你,你快写封信儿,只说你寄父已经死了,教他转苏州来。”长寿道:“这个使得,但是企仁原说得了我的信,仍要往日本去转了才回来的。”因把他们想从叶魁那里绕道儿的意思说了。冠英点点首儿因道:“那也另有个办法。值堂的,你把那证券附了券,把长寿带去收监。”左右答应一声,早呈上一块监牌。写好长寿的名字。冠英就标上朱,一面提牢房早把长寿上了颈链,一手接了监牌,一手牵了长寿下去。

  冠英又叫值日差随同顾忠去把那药瓶取来存案。当下退堂进去,先到书房里和白剑秋讲了,叫他办一角关提文书去到上海,提那魏企仁、薛慧儿两个。剑秋领命,冠英便到上房里来,将这番怪事,告知他夫人白素秋,素秋听得呆了,说:“天下竟有这种险诈的事。要不是长寿自家败露,那顾忠的性命怕不早结果了?”冠英道:“这也是顾府上谩藏诲盗的缘故。两位姐儿既然都已嫁了杭州去,就早该把这里产业分折了妆并过去。那全哥儿再也不会得还在人世。这会子忽然登起招寻的告白来,分明引鬼挪揄。我想蘧仙和宝珠,都还有些孩子气,干不了正经。这件事总得文老和沈左老两个作主。索性给他分作三股,一股留着,做了顾氏的祭产,两股给他两姊妹儿分了的妥当。将来眉仙、浣花谁先有孩子,把一个做了顾全的后人,也就罢了。”素秋道:“早该如此。只因眉仙和浣花两个都不肯自己出至,蘧仙和宝珠又不便启齿,所以大家都水搁着。你既有这个意思,好在眼前出了这一番乱子,你便写封信去给文老爷和沈左襄商量也是该派的,算不得好管人家的闲事。”

  冠英点首,便自到签押房去写信,加上封着人送去,一面把顾忠传来,说知此意。顾忠甚合己意,忙跪倒地下叩头,说:“替先老爷叩谢顾氏有后,都是大老爷恩典所赐。”回去便把一应田房产地开下清单,呈送到案。

  不几天,魏企仁和薛慧儿都已关提到来。过了一堂,人证确凿,抵赖不去。冠英便和剑秋商量录供通详。一面秦文和沈左襄信转,请冠英替他们作主,无不乐从。

  当下冠英便教剑秋一并叙入详稿,剑秋答应,自去起草。次日送给冠英看时,只见上面写道:“为详请事,案据顾忠报称:伊幼主顾全,于十二岁时,乘倪锦福船前赴维扬,途次翻舟被难,曾在吴县报存有案。卷查属实。迄已七年,杳无踪迹。伊主芝珊等兄弟三房,长次两房,并无子嗣,长房一女,嫁归秦氏。次房一女,嫁归盛氏。三房一子既顾全,所有祖遗产业,向未分折。已嫁二女,痴念顾全或在人世,爰一面登报招寻,而以所有财产悉交顾忠管理。讵顾忠有外孙女薛慧儿,起意图财,教令其夫魏企仁,冒为顾全。转恐顾忠义不肯为,串同顾忠之义子长寿,令其下手毒O顾忠,并由魏企仁预用顾全名字,出立证券。允许长寿于事成之后,分给财产三分之一。经顾忠察破,扭送长寿前来,讯供不讳。续提魏企仁、薛慧儿到案,质凡证券,笔迹分明,毒药尚在,亦各不讳。

  据此,魏企仁为造意首犯,照谋杀人已行而未曾伤人例,拟徒之年,长寿拟照为从例,处十等罚。薛慧儿拟照诈教诱人犯法例,与魏企人同罪。至薛慧儿供称,只图谋财,未图害命,保非狡辩,是以未敢任听。避就擅为出入,除暂一并收禁外,所拟是否有当,理合具详,呈乞察夺批示施行。再查顾氏谱牒,并无同宗昭穆周亲支属等堪为应继,照例户绝财产果无同宗应继之人,应有所有亲女承受。顾忠以危难身经,不敢再任保管之职。经知县商同二女夫属,嗣后二女,孰先得子,即以承继顾全为嗣。现将所有财产,划分三股,一股提为顾氏祭产,将来由顾全嗣子承受。余则二女各得其一。俱经各该夫属允愿取结备案,合并陈明,为此俱详,伏乞照详施行。”  冠英看了说:“照这样详出去就好。不过薛慧儿的罪名重了一点。”剑秋笑道:“还轻呢,若拟重一点儿,便是绞罪呢。照这样还是咱们积的阴德。一个女孩子家,起这么一个隐谋诡计简直是死有余辜。所以遇到这种上面,便不能还存起一个怜香惜玉的心来。”冠英不禁笑了,便叫剑秋发房写去。

  顾忠听得长寿只拟了一个十等罚,自己外孙女儿倒徒上三年,不免有些不平。便钻条门路进去,求太太作主。素秋本在二堂背后,暗地里见过慧儿,长得怪可怜的,因便替他和冠英说了,冠英原有此意,因被剑秋嘲笑这几句,不好意思亲口讲去,只叫素秋把他哥子自讲。果然太太的话灵。剑秋就把慧儿科了个不应为的重律,处八等罚。把长寿改重了些。比照用毒药杀人买而未用的例,也徒三年。便装成宗卷,出祥定案。正是:

  世事但凭反覆手,美人都有爱怜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