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马静斋听了太太的话,随问:“你有甚么话?”
马太太道:“我也有一票珠子被这厮骗了去,价值三千多块钱。珠子的粒数分数额色样子开在个小折子上,开写得明明白白,你快替我巡捕房里去报一声,附在他们案上并追,快躁快躁,要紧要紧。”
静斋道:“你怎么就这么着胡行,也不知照我一声儿。”
马太太道:“这东西又不是你兑给我的,是我自己身子去换来,本领去赚来,干你甚事,又要来知照你。就是你兑给我的,给了我便是我的东西了,你也不能来管我。”
马静斋道:“算了算了,我刚说得一句,你就滥滥泛泛,说了一大篇。”
马太太道:“这是你自己招惹我的,快去快去,不要多说了。”
静斋答应,马太太道:“答应了为甚还不走。”
静斋道:“你瞧现在是什么时光了,巡捕房里办公事是有一定时刻的,现在赶去也是白走一趟,还是明天去了罢。”
马太太道:“我不管,你给我今晚去一趟,不去我就要不成功。”
静斋无奈,只得坐着车子去了。这里马太太向曹小姐道:“云生的丈母戚三姐,手里足有三四万银子,他是个保人,这笔盘川理应叫他填出来。捉着了曹云生,我们大家摊还给他,你道通不通?”
曹小姐道:“我也这么想,但是这个老婆子口齿紧不过,不知做得到做不到。”
马太太道:“今天是不及了,明天我和你同去。” 曹小姐应诺,遂起身告别。临走问在那里聚会?马太太道:“明日饭后一点钟曹小姐仍旧到这里来,我候着是了。”
曹小姐道:“也好,明日一点钟,我准来是了。” 一宵易过,次日,曹小姐果然一点钟就来,马太太还在梳头呢。直到二点钟敲过,方才打扮定当。曹小姐是坐野鸡车来的,马太太却阔了,特雇了一部橡皮轮轿子马车,邀曹小姐一同坐定,像拜什么客似的,啪啪啪向清和坊而来。直到巷口停了车,两人相将下车,曹小姐引路,踏进戚三姐院子。两只烧汤乌龟见了,不觉猛吃一惊,错认是女嫖客,几乎喊叫出客人来。幸得戚三姐眼光尖不过,在客堂里望出来,认得曹小姐,早猜着了八九分,遂沉下脸子,盛气而待。两人走进客堂,戚三姐坐在椅子上,身都不抬一抬。马太太不认识戚三姐,就问:“那一位是戚三姐?”
戚三姐盛气道:“我便是戚三姐,你是谁?找我做什么?”
说毕,只顾抽水烟,也不抬身,也不招呼说请坐。马太太这种怠慢,真是出世以来第一回儿受着。想要发作,又顾着自己身分,同老鸨两个斗嘴,究有点子不便。只得耐住了气,开言道:“你问我么,我的丈夫就是祥记春号火腿栈总经理马静斋老爷。”
戚三姐冷笑道:“唷唷,你掮出这样阔绰的头衔来,我要被你吓死了,我是吓不起的呢。你原来是一位太太,你今朝屈尊到此,有何贵干?”
马太太听了他连讥带讽的话,再也忍耐不住,发话道:“你不要这样假痴假呆,你女婿干得好事,你是保人,如何推卸得干净。我到这里来,自然总要同你讲话。”
戚三姐道:“我没有女婿的,你休要来问我。”
马太太道:“曹云生不是你的女婿么?”
戚三姐道:“女儿死掉了,女婿便不能够认帐,你把他硬派我做女婿。我老实对你讲了罢,我现在讨人有到十多个,都叫我妈,都是我的干女儿,嫖客进进出出,少说些总有近万个,都是我的女婿。其中做官做府的也有,做老板做买办的也有,就做贼做强盗,难保不有个巴。女婿闯了祸,通要找起我丈母来,我也不胜其烦了。就算曹云生是我的女婿,一人做事一人当,干我丈母屁事。”
马太太道:“女婿干的事,原不好找着你。”
戚三姐道:“只要你说不好找着我就完了,你们请坐一会子罢,我还有点子小事,恕我不能奉陪你们了。”
说着,就想走进去。马太太道:“且慢,我还有话呢。”
戚三姐道:“甚么话,我可没工夫同你胡缠。”
马太太道:“你不做保人,我也不来找你。曹云生掮租珍饰,通是你做的保。” 戚三姐道:“你们话说得明白一点子,你说我做保人,是你瞧见我做保人的么?”
马太太道:“折子上写的字就是凭据。” 戚三姐道:“我是不识字的,怎知你们写点子什么,噢,原来你们串合了特来拆梢我的。哼哼,你们可认错了人也。你们也到去外边打听打听,我戚三姐可是好惹的人么。”
马太太道:“你这个人可还是吃饭的,这样的不讲情理。我同你好好讲话,就这么的含血喷人,拆梢不拆梢,你放开眼珠子瞧瞧,我们这两人可像是拆梢的人么?” 曹小姐也道:“三姐你不要这样胡说乱道,马太太可是得罪得的,怎么说话这样不知轻重。我们今天来,也并不定要叫你怎么,现在曹云生是逃走了,关提文书是下来了,但望捉到了他,大家清净,你这保人也脱卸了干系。这会子包打听去一趟,总要三百块钱盘川,这笔费义不容辞总要你填一填出来,等云生捉到上海,我们公摊还你,一个边部不会少你,你道如何?”
戚三姐道:“我又不要促他,拿出盘川来做什么。你们要捉他,你们自己拿出盘川来是了。”
曹小姐道:“你是保人呢。”
戚三姐道:“你横说我保人,竖说我保人,我要问你,你的东西是左手交给我,右手交给我?倘然交给在我手里,不要说这点子,就再多些我也不能不赔你。你东西又没有交给我,租的时光又没有通知我一声,折子上写上我的名字,就好来吃住我。照这样办法,你折子上写上了汇丰银行大班名字,出了事情也好来寻着他,他也肯来认帐?你们真是大公馆里太太小姐呀,自己不懂规矩,也应问问人家。” 马太太道:“你这样蛮争瞎究,我真没工夫同你争,也不犯着同你争,你想毛赖,瞧你只要赖得掉。” 说着就向曹小姐道:“我们走罢,叫包打听来同他讲话。”
戚三姐冷笑道:“任你叫什么人来,包打听巡捕头都可以,我静候着你是了。”
马太太只装做不听得,同曹小姐两个出弄上车,一径回来。马太太在马车里对曹小姐道:“这事我回去向老爷说了,叫老爷去转托钱瑟公,瑟公在夷场上颇有点子名气,堂子里人见了他都有点子惧怕。”
曹小姐道:“只好重托你们老爷,男人家办起事来,比了你我究竟要便当许多呢。”
一时行到,曹小姐告辞而去。马太太就打德律风到祥记,叫静斋立刻回家,说有要事。静斋接着德律风,不知家里有甚事故,连马车也不等,就喊了部黄包车,飞一般赶回来。赶到家里问太太何事,马太太就把戚三姐蛮泼情形说了一遍,并说“此事除了瑟公,别个人未见办得下。你与他要好的,还是去托托他,你以如何?”
静斋道:“瑟公办事是很起劲的,只是近来却变了宗旨了,多事变为怕事,不论什么事,找着他,他总有推说,总劝人家省事点子,原因就为得着了个谣言,说范高头余党要同他为难。我瞧瑟公这个人,总也不久的了。俗语叫做天变落雨人变死,一个人变总变不得。瑟公这一来,不是大变了么。”
马太太道:“和你讲讲话,又要长谈阔论了,你快给我去托一声罢。” 静斋道:“我不高兴,说了他不答应,倒又要鸭尿臭。”
马太太道:“我难得烦你桩巴事,你总要推三阻四。你在我面上,故意装身架是不是?”
静斋不敢违拗,连说:“我去,我去。谢谢你不要排喧了。” 马太太见他肯去,才不说了。
静斋果然坐了车子到钱瑟公公馆里,恰好瑟公没有出去。见了面先是闲谈,瑟公道:“现在上海事情越变越稀奇了,你晓得么,李希贤这穷鬼,做了买办了,岂不是出奇的事情。”
静斋道:“谅来总是小洋行买办,只消填二三千块钱款子,就稳稳一个买办了。掮着买办头衔走出,外路人听了,只道汇丰银行、沙逊洋行的买办差不多阔绰,有那个人来循名核实呢。”
钱瑟公道:“个巴小洋行买办,我也不去称他了。希贤的买办,是很体面很体面的,大洋行买办,所以奇怪呢。这洋行不是别家,就是盛名鼎鼎的四田洋行,你想奇怪不奇怪。”
静斋诧道:“四田洋行么,那是要填款的,非几十万银子填款不可。他一个穷措大,那里来这许多银子。”
瑟公道:“就为这个奇怪呢。四田洋行买办,要填三十万银子道契地。”
静斋道:“希贤是一万银子道契都没有的,如何做的成功?”
瑟公道:“希贤心思的巧,我真佩服他,他没有钱竟会掘壁打洞想法子。”
静斋道:“敢是像开公司般招股么?”
瑟公笑道:“可谓英雄所见略同了。他这法子,虽不是招股,却与招股差不多。他在大班跟前答应了三十万银子道契,却另在外边招请小买办,有三万四万道契地就成功,一个小买办招拢了十个小买办,他这总买办不白白到手了么。你想他这心思巧不巧。”
静斋道:“巧果然巧极,万一洋行倒起帐来,他拍拍身子就走,干系都一点子没有。不过这几个小买办,都遭着了晦气。他这法子,就是拿众人头来研浆。”
瑟公道:“这种法子,从前却没有的。”
闲谈一回,静斋方慢慢提着正事,把曹云生骗珠逃走,戚三姐不肯认保的事,从头至尾说了一遍。瑟公道:“保人名字底下那个花押,戚三姐可曾签写?”
静斋道:“这倒没有仔细。”
瑟公道:“花押签过还好办,倘然没有签写,可就没有法子想了。请回府去问问嫂夫人,或者把这折子带来,借我瞧瞧,再行定夺。”
静斋答应,回到家中向太太讨折子来一瞧,见保人戚三姐名下空落落地,并没有甚花押。心想,这事可难办了。当场回消,又恐太太不肯信。只得带在身边,再去见瑟公。瑟公道:“这是片面官司,理路上讲不去,兄弟可不敢经手。静翁再去托托别人罢。”
静斋无法,只得到太太跟前,实言回复了。马太太把静斋大大骂了一顿,方才罢手。
如今且把马太太的事丢过不讲,重要提叙费太太一家子正传。费太太从那日在醉芳楼院中,公请了马太太一席酒,原抵桩在谢絮才、赵三宝、叶小月、十里红等几个倌人院中,车轮盘似的请转来。怎奈马太太出了这件意外事情,众人的豪兴只好暂时搁住。只那醉芳楼与费太太,交情竟异常浓厚,相待的殷勤,侍奉的周到,更是不容细说。
费太太一天不见醉芳楼,心里便觉不快,好似有什么事情没有干掉似的,所以每天必要到醉芳楼院子里来走一遭。有时谈谈心事,时光晚了也就不回公馆,就与醉芳楼同床合被。费太太手面本是阔绰的,所有堂子里规矩,下脚等费,应有尽有,一概作正开销。两位姨太两位小姐跟着费太太落得快活快活,各人各攀了一个相好,居然玩得个恩情满美。害得这几位小报馆主笔,忙煞快,每天报纸上话头,一大半总是讲费家里事情。你也说磨镜党,我也说磨镜党,各家茶坊酒馆,所谈的也无非是费府历史。只有春泉一个子装聋做哑,躲在家里头,百事不管。 这日,费太太到醉芳楼院子里,适值娘姨大阿巧在天井里浆洗衣裳,见了道:“费太太倒来了,可曾碰着阿金?”
费太太道:“没有。”
大阿巧道:“我们先生差阿金来望你呀,因为你昨晚吃醉了酒,夜深了定要回去,先生不放心,叫他来的。” 费太太道:“先生呢?”
大阿巧道:“先生还没有起身,太太进去便了。”
说着,大阿巧去打起门帘,费太太放轻脚步,跨进房里。只见醉芳楼睡在大床上,垂着湖色线春帐子。大姐阿媛正在揩抹橱箱桌椅,费太太只道醉芳楼睡熟未醒,摇摇手,向椅子坐下。阿媛却低声告诉道:“昨夜先生有点子寒热。” 费太太忙问:“现在可好些?”
阿媛道:“天亮时光要吃茶,我倒给他吃,摸摸额角上好似凉了点子。”
费太太又摇摇手道:“不要响了,让他多唾一会子。”
不料大床上醉芳楼已经听得,问谁在讲话?费太太慌忙至大床前,揭起帐子,要瞧醉芳楼面色。醉芳楼回过头来,望着费太太,脉脉不作一语。费太太见他两颊绯红,浑如酒醉杨妃一般,心里愈觉不忍。忙问:“昨晚有点子不适意,现在可好点子?”
醉芳楼道:“都是你害我的,倒还要来问。”
费太太笑问:“如何是我害你的?我昨晚不在这里呢。”
醉芳楼道:“皆为你不在这里,你在这里就没有这件事了。”
费太太附着醉芳楼耳朵,悄俏说了几句,又笑问:“我的话可对?”
醉芳楼道:“你这个人,说说就要缠到歪里去,这种话也是太太们说的。亏你羞也不羞。”
费太太道:“这样我可懂不出了,你自己讲给我听罢。”
醉芳楼道:“你走的时候,已有一点钟了。你去后,偏偏有人来叫断命堂唱。刚刚又是和局,代碰了四圈牌。直到三点多钟,方才回来。路上吹了点子风,到三叉路口,一个断命红头黑炭,从黑影里走过来。活像是个黑无常鬼,吓得我身上汗毛笔笔竖,转来就此发起烧来。快到天亮亏得吃了一杯烫茶,出了一身大汗,才凉快一点子。”
费太太道:“这样说来,是那叫堂唱的客人不好,如何反怪起我来。”
醉芳楼道:“怎么不要怪你,你住在这里,你我睡了,这种断命堂唱谁情愿再去理他。”
费太太道:“现在可大好了?” 醉芳楼道:“就不过头脑子还有点子昏沉沉。”
说着,坐起身来。费太太道:“你再睡一会子呢。”
醉芳楼道:“不要睡了。”
费太太见他只穿一件雪青湖绉捆身子,遂道:“仔细着寒,你刚刚好得一点子。” 随取一件棉袄,亲自替他披上。忽听楼下高喊客人上来。欲知来者何人?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