报应本无私,影响皆相似。

  要知祸福因,但看所为事。

  世上有几种人,有几种事,浑身浸在势利场中,人或谅他世情恶薄,不得不靠着势利两字。是那几种人,那几种事,我便容他势利?如和尚、星相、帮闲之类。怎说他便势利不妨?我替你说:就是千财万富,毕竟善钱难舍,被那和尚甜言蜜语,恭敬笼络起来,就一百、五十慨然挥洒。

  这样施主岂不是光头的父母。由你道行高僧,不下这势利套子,十方钱粮,管情一点也弄不到手。至于星相、术士,寻着他的时节,只叫先生千万直讲。及至听他一顿褒奖,出手包儿也肯浓重两分,你说他肯不势利么?若是蔑片朋友,低三下四人家用他不着。用着他的,不过是乡绅公子,一发是苦恼子的道路。大老官的话自然是圣旨,大老官的屁自然是喷香。就是以下小使也未免要哥哥、弟弟小心捉摸,方才安身得牢。你道他敢不势利么?若论到尼姑、优伎身上,品概一发卑微。不由你不涎涎媚媚,色赛势利。说他有甜头儿,便当面软款,没挽抹的,便当面奚落。其实可恶,不知揆之情理,实为可怜。凡此种种,譬如生意落在其中,无可奈何。独有一件好笑的事,医家也靠着势利,这便是极没阴骘的事了。却不道:

  从来医道通仙道,半积阴功半养身。

  看这两句话,那医者一道,何等清高。又说道医人有割股之心,原是个济人积德的生涯。势利两字,却是用他不着。而今世道恶薄,这些行医先生略略有几个睬他,就把轿儿扛起,装憨打势,阁起一副科道的嘴脸。一进人家,先把他门景什物,量头估脚个星移月直。有些起发的,三个指头还多按半晌,病原始末还勤力得多问几句。若没甚想头,指头才上去,就叫拿箱来,胡乱歇几撮,药引也不说明,袖了包儿,飞上魂桥去了。可怜那不足之家,请个时医进门,十分当心。要听两句切脉按症的话儿,谁知道这些得水便浮的狗腿,倒像十二分晦气,错走到这病人家里一般。列位看官,这行医救人,有此不情不愿的心事,不知误害多少人命,看起来庸医杀人,到也未必。所以时病名医,自死必自伤寒;产症名医,女死必多产厄。小儿科断绝宗代,怯病科痨弱传尸。天之报施,一毫不爽。若名医之后而昌盛绵延者,必不是那样头轻脚重,一团势利的小人。正是:

  平生不作皱眉事,世上应无切齿人。

  却说嘉靖年间,松江府上海县有个秀才,姓申名尧,号瑞禾。他的子、史、医、卜无不究其骨髓,为人慈爱有余,济世扶人之念刻刻有的。妻子鲍氏已故,有个二十岁儿子,名唤申尹,少年伶俐,跟他舅子在京。自己在家坐着冷板凳,已不耐烦。到五十外,他道功名蹭蹬,出身利物,不能够了,倒不如把这一肚皮医理试发试发。古人说得好,“儒改医,菜作齑。”事又衣冠体面,不费本钱,老老气气,就在门首贴个“儒医”两字,下又写小字四个“贫不计利”。邻舍说他初行医道,下面一句是兜收主顾之文。医道朋友见他出来发作,呵呵冷笑道:“学字纸费,学医人费。这些宽头巾,教书是他本等。张得几句《本草》、《药赋》就思量干这营生,少不得打开宝箱人命散伙哩!”谁知瑞禾恻隐为心,贫富平等。小户人家请他,越发不论厚薄、不论早晚。大凡对付病人,宁神静气,小心斟酌,却也指到春生。正是:

  脉明指下玄机,药用胸中活法。七表八里,定关格之浮沉;六气四时,辨阴阳之标格。

  风虚寒热之症,一览无余;弦洪芄石之理,莫不通晓。不是死看叔和书,果然活会丹溪法。

  却有一个驮箱的叫做林子华,嘉善人,五十余岁。他儿子在乡下开个生药铺。子华偶到上海卖药,一见瑞禾仁厚长者,便寄书与家,要在申家相帮行医。瑞禾也喜他坦朴。他在先原有个小使驮箱出入。倒是林子华有心要习医道,早早晚晚,不辞辛苦,驮了就走,把老申切脉问症的说话,已理会得溜亮的了。瑞禾尝与老林说道:“医不甚行,误人有限。偏是盛名之下,常把病人做个行医草稿,这也利害不小,最伤阴德。今我老人家没些子事,行行医儿,譬如我的身子要无病逍遥,我的年命要康健长久,人有疾患痛苦,怎不与他实心攻治。至于穷人,日趁月吃,犯了病症,尤属可怜。别样好事我没力量,这几撮药料容易处的,便不受他东西,早早医好。常因医好一个病痛,活了一家性命。切莫忘记。”老林听了,深服其言,敬佩其德。其时上海一县,大小人家都受他的好处。真是:

  人称有脚阳春,世号及时甘雨。

  那瑞禾见了病人,除非是不治之症,愁结眉卷,凄然不乐。若是别的,只见他那不惊不急,春风蔼然的气度,早把病怀开荡几分了。以此二十多年医士,财势颇轻,人却不忍轻他,倒积下千金。只见儿子申尹回来了。那申尹已号玉峰,在京跟的舅子,就是鲍晴岚。那时严介溪当国,晴岚在他门下走脚通风,顺便讨个鸿胪寺序班官衔,把申尹阔绰起来。申尹日与那班乞怜摇尾的小人接谈来往,权柄虽然没分,虚势是乔惯的。后来严嵩势倒,一干用事之人没命的乱窜,申尹不顾舅子逃得回来。起初尚自躲头凹脑看看医书。后来渐渐事冷,一发看人不在眼里。遂把昔日京师光棍局面,凌驾亲友。尝夸口道:“我若行医,决不像我老子,做那半三不二的行步郎中,毕竟要做个绝顶的名家。”将瑞禾积下银两,刻些医书起来,欺世盗名。叫做:《申玉峰心医丹诀》《玉峰玄珠脉说》《申氏异注本草》《申道人医断》。都是申玉峰一派胡诌,强不知以为知,抄袭些正经医理,加添偏僻论头。不知怎么,便有那以耳为目的,附会其说,说他独辟心裁,自然名士。随有不怕死的,接他看病。却也古怪,冒感风热之症,被他一帖两帖,即连赶散了几个。正是:

  趁我十年运,有病早来医。

  玉峰就妄自尊大,身分做作,就拣人布施起来。见父亲与驮箱的林子华如兄若弟,只管在老林面上寻事削刮。说我们行医是高人识敬,当道缙绅也要僭他上席。一个药箱保不分上下,若被上人瞧见,好不知重。子华也没回他,倒是瑞禾过意不去。一日对子华道:“老林,老林,我与你素无名分,萍水相逢。怜你真心好道,帮我积济阴功。我今看我那儿子大没受用,不但福薄兼有祸事。倘有旦暮不测,可惜我心血无传。我有经方两卷,脉丹四卷,三十年来,指到回生,惟此而已。不敢轻泄。遇子诚人,好生佩受。你可一一研究,代我流福。我儿子虽说行医,他立心偏颇,抱富欺贫,事事与我相反。”叫做:  盗道无师,有翅不飞。

  瑞禾将书卷与他,又赠白金百两,叫他收拾回去。子华垂泪不忍,再三推让,才把二事收藏,拜谢珍重而别。那玉峰颇为快活,只道老林空手去的。正是:  酒逢知己千盅少,话不投机半句多。

  却说林子华原有家园,儿子敬华开个小小药店,将就过得。几次要父回来,他恋着申瑞禾的传头,不肯抛舍,今得到手,踅身回家,把银子交与儿子。自己就在此药铺里撮药写方,修合丸散,一遵瑞禾手抄,全不计利,倒也应心得手。叫做:  有意种花花不活,无心插柳柳成荫。

  不料子华回去不上三年,瑞禾老者忽然奄奄不快。儿子玉峰诊视,猜他气血两亏,要把老儿做弱症医。撮些补气生血之剂,强要他吃。瑞禾道:“这药周好,奈我不是这样病。你方要行医,不要把我应死之症,损你方盛之名。待我清虚寂寞,好好儿去罢。”五峰就把医书错综一篇道:

  气为血之先 血为气之配。嗜欲无穷,忧患不止,气伤血耗,宜补宜培。

  瑞禾听了,只是摇头道:“我病不妨,你医别人,用药还要仔细。”是日夜间,含笑而逝。

  人间失却和丹手,天上应添种口家。

  玉峰免不得结果殡殓,自不必说。那瑞禾殁后,玉峰自出招牌,怪头怪脑,迥然不同。写着:申玉峰京传御医世家方脉。把招牌矗出。那道地朋友好不替他肉麻。他数年之间娶了妻小,家中铺设模样尽好,水牌帐轿,日照提灯,那提灯号着:

  歧黄济美,华扁流芳。牌扁门联,色色富丽。

  一日之同,虽有几家请他,他绝早自己把水牌上天、地、玄、黄排起字号。添上一半鬼名,日日如此。每日出门,定要捱到下午,棱棱层层的拿班做势,跨进帐轿,带着护书,靠着扶手,官腔官板,一味儿咬文嚼字。到病人家,他一头撮药,一头慢条厮演,没有一些根究病原,斟酌药味之意。都是那日会着某乡宦,那日会着某老爷。某财主的恙,亏我一帖扳转。某奶奶的命,亏我几剂唤回。这都是有生发的人家,他才挂这势利榜文。我和你平等百姓,他看下脉来,却似吃木鳖子一般。三言两语,便喝声打轿,登上魂兜去了。正是:  大风刮倒梧桐树,自有亲人说短长。

  却有那上海知县姓周名睦,号太和,浙东人氏。看他申氏异注《本草》,倒也扭捏聪明,便倾心道是医门才子。那《本草》怎的?姑道一二:

  恋绨袍<陈皮>  苦相思<黄连>  洗肠居士<大黄>  川破腹<泽泻>  觅封侯<远志>  兵变黄袍<牡丹皮>  药百喈<甘草>  醉渊明<甘菊>  草曾子<人参>  如此之类。不过是市语暗号,欺侮生人。那知周知县喜他穿凿得妙,下帖请他,邀着二尹陪酒。二尹是山西贡生,叫做郭正,直耿汉子。那玉峰只是胁肩谄笑,与周公接谈,二尹也有几分削色。及至过来周旋玉峰,反被他尖酸开了。倒是周公匀泛绸缪,大家终席。可惜玉峰读书不透,不晓得:

  万物静观皆自得,四时佳兴与人同。

  一日,本县一个皂隶也是极生事的,却又极要体面,惯争饿气,且是一身气力,姓祝名高,绰号铁壳蜒蛐。妻子产后感寒,他主心要接玉峰到家阔阔,在县中也好扯天。一口气跑去请他,不患迟了,排在荒字号上。那老祝停当,叫声“申相公,老爷有请。”只见玉峰忙忙出来,及问细底,知是老祝自接,吃了一个空欢喜,脸就一挂,两个别了。玉峰有心,这日直到上灯出门,分付轿上,看完别家,荒字号堪好留他结末。出门又迟,未免该多说的所在,耽搁工夫,轮到祝家,足足半夜。那祝皂隶妻病事小,一团高兴,吃个鸟羞,闷昏昏挺在床上。只见灯笼火把,就是抱丧一般,一乘轿子歇下,就向祝家门上擂鼓的一般。喊道:“申相公在这里,快些开门!”铁壳蜒蚰正恨得没处出气,速造奇谋,应道:“来了!”连忙开门,“相公、相公”,叫声不迭。又叫箱轿阿哥请坐,提着灯儿前走,说:“相公请行,都端正的。”

  玉峰大摇大摆踹上楼去。老祝叫妻子伸出手来,玉峰不曾贴着,道换手诊脉,遂立起身道:“下面取药。”谁知祝皂隶同老申上楼,放得灯盏,就把楼梯靠壁侧着。看老申将到楼门,把灯草一扯,灯弄黑了。老祝道:“相公慢走,等我下去取灯”。那老申躁暴,看这小房小屋,那里等得。往下一跨,倒掀下来,疾地一声,叫道:“不好了!”那老祝乖贼,早把楼梯安正,走将下来。老申跌得扒瘫不动,老祝反埋怨道:“我说相公等等,待我掌灯。你这样性急,何不天亮时来。亏我们守着病人等到这样时候,若是急症,早筹过了多时,只当请先生来批书入殓。”唠叨的不歇。只见箱轿众人俱来搀扶,那玉峰慢慢挣起,又气又恼,一拐一跷,扒进轿去。正是:  使心用心,反累己身。  那玉峰跌下接来,没趣之极,药也不撮,就上轿子。轿夫问道:“相公不跌坏么?”玉峰道:“幸而楼低,不致伤损。”但右脚先跨落地,一顿,筋吊缩了短了半尺。因细想道:“跌下并无绊碍,好像没有楼梯,况我跌落在地,又在楼梯之下,莫必这切脚筋的设法害我?”又转念道:“罢,罢,从古来没有敲门看病之理。我也有些不是。”一程已到家中,半晌挣不出轿,右腿疼极,竟提不起。只得一个抱了脚,一个驮上肩,上楼睡了。疼了一夜,天亮正要起来,脚已通身红肿,动弹不得。玉峰急了,只得把生意暂覆,接个外科郎中医治。有诗为证:

  好汉病来欺,医人不自医。

  思量这般痛,怎不恨楼梯。

  接了一个外科郎中,是准提庵和尚号飞泉,有名的外科。把玉峰一看,道:“这右脚没帐了!”玉峰急急问道:“如何这般毒狠?”飞泉道:“跌下时节,就揉挪伸屈,筋络活动,今已停周,筋裹毒血,挛结难行,医得身轻,脚要跷了。”玉峰道:“只要身健,便由他残疾,十两之酬,老师放心。”飞泉道:“这到小事。七日包管行走,只是两脚不能平稳,莫怪老僧。”玉峰摇得头落:“不妨,不妨。”飞泉将煎药敷药付了玉蜂,吃了下去。一日松一日,到了七日试试步儿,疼痛到也相忘。但脚下有些高低,走落楼来一跷一拐,大家掩口而笑。玉峰气得直挺道:“早知这狗秃没用,另寻个外科看看,不信这只脚拿稳要跷的。”道不多时,忽然飞泉来望。见玉峰拐来拐去,想十两头是到手的。及至两个见礼,玉峰谢也不谢。飞泉问道:“尊足全愈了么?”玉峰道:“多承厚爱,见赐这个榜样!”飞泉道:“不是老僧夸口说,若不是我医,管情你要困一百日,到底还是个瘫子。今据尊意起来,谢是罢了,还该赔你一只好脚才是。”

  玉峰道:“师太,今日要谢么?若是谢礼说一句是一句,人上欠我倒还有一二千哩!希罕你这外科草头郎中,弄坏人家脚手,还要十两半斤讨谢,响榧子且吃个去!”那飞泉大笑道:“我与你都是天医院里子孙,怎么分得内外?亏你没点人心,说出这诈死埋命的话来!罢,罢!”茶也不吃去了。正叫做:  不结子花休要种,无义之人不可交。

  那玉峰依旧行医,腔调一些不改。只是吃这脚的薄亏,到底肉麻起来,不比在先冠冕,心里恨铁壳蜒蚰,一刻不忘。正是:

  只有感恩与积恨,万年千载不生尘。

  铁壳蜒蚰耍这玉峰一耍,弄得他终身残疾。玉峰每每对着县中朋友就把这事告诉,说毕竟要捉个孔窍报他个死。那些朋友把这风儿吹到他耳里。老祝道:“他还不识老爹手段,一定他额角还是黑的。”一日打听得玉峰医好了南乡卜监生,拣定日子,演戏酬神,专是首席,礼谢玉峰。老祝扯了三个十弟兄,在城外酒楼上痛饮,中间说起道:“有个风蚂蚁在此。那个弟兄高兴去叮他一口耍子?’那三个齐应道:“就去,就去。”却是那三个,叫做甚么?  一个皂隶戎福,绰号碎蚂蝗,一个甲首陈元,绰号歪庭柱,一个门子白凤,绰号耍儿。

  铁壳蜒蚰道:“全要白阿弟出力,我们来应手解局。”遂与歪庭柱一五一十,计较端正。

  等到那日,玉峰出门,提灯围轿,耸到卜监生家吃酒,独桌南面,捧出谢礼,是:

  彩币二端,珠履一双,折席五两,谢仪十两。

  玉峰叫人收起,打副神道脸,装模做样的请来请去,一堂亲友正厌他这王八憨。不防外边一片嚷响,只见那白门子一身麻衣,劈直跑进,竟把玉峰衣领掀住。大喊叫屈,“医杀人命!”玉峰目定口呆,又吃这只脚亏,挣扎不过。众人拆解不开,叫且停住锣鼓着。白门子号咷大哭道:“我的父亲冒暑,被他做阴症医杀了。母亲吃他的药,又只管啜气,我要别请医人,他又拉着不许,只要包医,叫我热孝在身。那里不寻你到,今只要你再去看看。”那玉峰气得没头没绪,舌头胀做一嘴,一个字也吐不出。那卜监生已六十多岁,怕的是死,伤寒新好,是个喜日头,了还愿心,撞着这节魇钝,只是跌脚。扯白门子道:“大哥不要这般,请坐坐儿,老夫陪礼。”白门子又哭道:“冤有头,债有主,叫我两三日要结果两口,怎的来得及!”只见外头又是三顶孝巾荡进来道:“凤官,快些回去,你娘只在此时了!我们还接申先生去看看。”一头说,扯的推的,那玉峰就是牵牛上纸桥。侧边卜家亲眷道:“列位老哥,这申先生是名医,现今医好舍亲,戏文独桌谢他。令尊长短算是年命罢了。令堂的事,堪好等申先生认个晦气。”遂向玉峰道:“打个譬如,如此如此。”

  又扯三个孝巾说:“劝劝令亲,今日申先生只得这些,老丈们且拿去。让舍亲是好日,改日与他说得话的。”孝巾内一个道:“罢!老丈是在行朋友,见驾识见驾,古人说得好:宝剑赠与烈士,红粉送与佳人。”那三个道:“凤官且去,今日是卜阿太喜辰,怎么倒是在这里打搅?明日到他家中讲理。”大家把物事袖了,再三去扯白门子。白门子道:“我今且去,明日少不得要你偿命。”卜家还恐又来,关上大门做戏。老申有心没想,不到半本,就辞了去。卜家亲友说说笑笑,传做话靶。正是:

  好事不出门,恶事传千里。

  那玉峰又吃这番狼藉,体面十分剥削。还怕那些人来寻趁,怀着鬼胎,装病几日,慢慢跷将出来,略略温克修省些了。只见轿夫来说道:“前日那班,像是县前闲汉,那姓戎的皂隶,绰号碎蚂蝗,曾在我们邻舍行差过的。相公前日该问他,住在那里,姓什么?几时接的,怎么扎个火囤,怎便一股东西酥酥送他去了。”玉峰道:“我几乎气杀,那里记得。只你说县前闲汉,我倒有些亮头。”跌跌脚道:“又是那狗才了!”

  只见过了数日,生意如初。那周知县报了行取,选日进京,玉峰办礼去贺。周公正要商量丸剂方子,留他后堂管待。问起足疾因由,他流下泪来道:“不好说得。”周公道:“何妨。”玉峰就把皂隶祝高两次谋害,如此这般,实是医生仇人。周公点点头道:“如此,如此,明日寄个信与他,叫他不敢暗算你罢了。”

  次日黑早,传出一个名帖,叫祝高去请申相公,就一同来。他一气赶到申家,递进帖子,要相公就去。半响里头回覆,今日脚痛,实去不得,下午些看。老祝跌转身,向私衙门口传玉峰的话。只见开出门来,叫皂隶俟候。祝高过去回话,周公说:“你能干!一个医生也请不到!”喝声打,伏地二十板。分付道:“那申医生怎么脚痛,好教你得知,我明日还要央你寻那爹死娘病的孝子哩!”祝高谢打而起,才知是申玉峰放水。衙门前早有那些十弟兄接着暖痛。众人道:“怎的大家做事,倒累哥哥一个。我们今日吃杯齐心酒,堪好耐这水儿去了。下次来的,随着机会,看风使帆,除起人命强盗,贼也买个扳扳,打得个跷奴才狗吃粪,才快活哩。”大家哈哈而笑,畅饮方别。那玉峰晓得周公为他出气,好不燥脾。谁知:  明枪犹易躲,暗箭实难防。

  一报还一报,报报适相当。

  年岁如流,日月易改。周公去了半年,上海县来了一个山西宁武人,新科进士,姓武名宪,号张甫。中年纪人,与郭二尹邻县人氏,两个极其投机。奶奶内里,因是同乡,开扇厢门来往。但来这位县官,又是这个二尹,只当申玉峰摆着两个关煞。

  一日合当有事。那武知县衙内一个夫人,两个小姐。小姐都及笄了。只因南北风俗相殊,一路又受辛苦,两个小姐一齐抱病。武公着急,向门子道:“我老爷一到任来,衙内人口不宁。今二位小姐有病,此地好医生去请一个来。”原来问的正是耍儿白凤。自凤禀道:“只有申玉峰列位老爷都用他医。”武公就发一个帖子,差着那甲首歪庭柱官名陈元。武公退堂。白门子遂与歪庭柱寻那一班秘密商议定了。陈元即到玉峰家中,拿出帖儿与他,写着:通家侍生武宪顿首拜

  玉峰看了,眯脒地笑,喜的新到县令就来寻他。他自吃了两番暗算,衙门中人,着实周旋。又是新官新府,要讨些春儿。便叫搬出酒饭与歪庭柱对坐。玉峰问道:“老爷唤我,要看何人?”歪庭柱道:“是奶奶们。”又问道:“几时起的,曾接人看过否?”歪庭柱道:“看到不曾,也是吃得落的病,不打紧的。”玉峰问:“吃些甚么?”歪庭柱道:“日日买办单上线梅、细酸准准有的,不过恶心作呕,年纪后生得紧,莫不是喜欢这些吃的病。”玉峰又问道:“是老爷甚人?”歪庭柱道:“衙内只听得奶奶的叫响,并没有第二样称呼。”说完立起身道:“相公就去,老爷性急的。”谢别去了。玉峰就拿定是前件了。到县里私衙门首,武公请见,宾主茶罢,即命垂帘。两位女子,逐一伸出手来,都是臂如玉藕,指若春葱。玉峰看完,武公便问:“是何症候?”玉峰道:“老爷恭喜!这二位奶奶,俱已坐孕四足月了,故此作呕思酸,神烦肢怠。专要清理任冲二脉,任主胞胎,冲为血海,医生就用导达调护之方,元气足而胎安结。”

  武公听了,一身冷汗,索性一句不应,竟进内衙,叫且留住先生。对奶奶道:“这胡说狗才,若当堂用刑说我不重衣冠。我有主意,只如此如此。”一面出来与他吃茶。奶奶叫开了侧门去二尹衙内,却好二尹下仓比卯。就告诉那郭奶奶,商议已定。只见二衙着人来请老申。武公送个封筒。玉峰辞了,到二尹衙里,也不垂帘,走出一个女子,看脉完了,又一个女子,也看完了,年可十七八岁,都进去了。奶奶问道:“是何症候?”玉峰道:“风寒感冒,胃气冷弱,以致饮食不进。只用人参加减平胃散。”奶奶道:“与适才堂上衙眷何如?”玉峰道:“此是小姐水土不服,那是奶奶抱孕成胎,天差地隔哩。”奶奶道:“胡说,我就是武奶奶,两位有孕奶奶,就是这二位小姐。使女们何在?可与我先掌嘴巴五十个,若做一声儿就升堂大板枷号示众。”只见后帘涌出七八个拳头大、胳膊粗的妇人,鬓发乱揪,衣巾乱扯,巴掌栗爆,那里还有工夫计得个数。可怜一煞时间,那玉峰脸上打得个深紫罩天青,眼睛鼻头都没处寻了。玉峰知是递春的恶取笑,只是磕头。那郭奶奶又来劝道:“武奶奶罢了,他是威风惯的,假如拙夫卑弱,也是朝廷命官,他与前任周官儿饮酒,把拙夫百般欺侮。今日磕个头儿,我替你还消受不起哩!”武奶奶道:“晓得,天色将夜,打一个雨打灰堆散场罢。”那众妇人一齐乱打,除出舌头,从新密密的又排下一顿。夫人喝道:“饶这囚攘的罢!”玉峰磕头谢饶,扒出衙门,挣进轿子,只得一口气了。抬到家中,扶出坐着。轿上对家里说:“相公在郭老爷衙内看病,不知怎么打将拢来,吃些薄亏哩?”掌灯一照,惊得合家魂飞魄散。问他原故,只摇摇头儿,连把红花酒灌上几碗,和衣睡了。次日浑身火烧,疼痛绑紧,说道:“快封十两银子,去谢飞泉师太,就接他来,不可说我被人打得这般模样。”正叫做:

  会施天上计,难免目前灾。  那飞泉长老,接封在手,上写“谢敬”。就问申家人道:“你家老爹的脚,竟不跷了么?”那人道:“照旧的。今日请师太就去,还有话说。”长老又喜又疑道:“如何倒有体面起来,莫必这只脚又有些长短。”只得收了银子,竟到申家。道请师太上楼,上楼看了这打坏的人没头没面,竟认不出。看完脉息,问申家人道:“玉峰老爹在那里,此位是谁?”回覆道:“此就是家老爹,被人算计。”长老吃惊道:“原来就是玉峰,多谢厚赐了。”玉峰含含糊糊道:“师太,不好了,莫念前情!”长老道:“岂有此理,但这重伤都在上三关,必是被伤之时心闷郁而羞愤,不曾高声出得两口叫喊。今要护心散毒,活血消淤,面上却要敷药。我又要先断过,谢是不敢指望,尊颜却要变做紫膛砂饼色。”玉峰道:“只要性命,颜色不拘。”长老道:“先有丸药一包,煎药两帖,可先吃下,敷药还要特制送来。”作别去了。

  那飞泉到庵,想道:这个轻薄小人,原来又有今日。不去害他性命,只弄得他又跷又丑,装不成憨罢了。忙忙捣鬼端正,用桐油调和,叫人送去。说要满面厚厚敷涂,燥了再加。玉峰依言,又吃又敷,也便日日松些。那知飞泉带医带耍。正叫做:

  无秃不毒,无毒不秃。

  却说歪庭柱晓得武奶奶打得玉峰半死,知县必是恼他,忙与铁壳蜒蚰商量道:“何不打个落水狗,送这跷奴上路”。铁壳蜒蚰道:“略消停着,他这一顿打,有两日挣扎哩。”只见过了半月,玉峰慢慢挣起,脸上肿消,蜕剥出来,却似个冰裂紫砂盆。原来那和尚敷药是大红风仙花、五倍子、斑猫一齐捣烂的。那斑猫搽上把肿肉进裂,拔呼毒血,凤仙花口口生肌,却被那五倍子把这大红颜色随着斑猫裂路咬涩定了,变得这脸有纹有采。又是桐油渗透,面皮越发粗糙。玉峰讨镜一照,流下泪来道:“这副嘴脸,不成局面了。”千方百计三造刷洗,胰子肥皂打磨一番。又用玉容膏搽上,取镜又照,依旧斑斑驳驳,气得玉峰哭不得、笑不得。又懊悔道:“早知十两头不送这秃驴也罢。”道犹未了,只见四个人来,拱拱手道:“玉峰相公,几时不见,怎么这样老苍了?”玉峰道:“请坐,学生一言难尽。”那四人道:“借一步讲话。”玉峰逊到里边。两人先开口道:“敝县有张呈子,却有老爹尊讳。”玉峰一惊,想到时运晦气,雪上加霜。道:“罢,罢,借牌面看看。”上是:

  假官窝盗事:内有医棍申尹,假充御院招牌,将积盗莫有窝匿口赃,云云。

  原呈盖三思玉峰看来呆了。又那两个接上道:“小弟亦来奉请的,有张府里批下的状子,老丈是被告头名。”牌上写着:  连杀二命事:内有杀人,只用三指,药箱都是砒霜,乞正典刑,地方除害,云云。

  这玉峰一唬不小,道莫必又是原告陆元那个火种。忙忙打点东道,小心调停。送他差使铜钱,只是争多嫌少。玉峰道:“这不算甚么,还要到县诉状,再来了落。”四个方才住嘴,谢也不谢去了。玉峰想道:窝盗人命,身家所系,怎么辩得清的。一向有个表叔在嘉善城中,不如且去避避。对妻子说知,寻得数两盘缠,往嘉善去寻表叔。表叔叫做钱近山,是小经纪生意。见玉峰四十多岁,脸上七拼八凑,完全变了形状。问道:“如何这般?”玉峰细述。近山知他屡屡生事,现有官司。过得两日,想他在前兴头,一些没得孝顺,如今有事,却来躲避。又恐讼事连累,遂对玉峰道:“我住城中恐不隐看,于你不便。有个生药铺子与我熟识,你晓得药性,他又住在乡间,正好避迹。只是原旧气性,一些放不出来,千万要依头顺脑,还须得改个姓儿。”玉蜂道:“我去,我去,随他要我做甚。”又想道:“罢,罢,脚弄跷了,脸又呆不去了,今又为事缩头躲脚,不若撂头去尾,改申姓田。”两个同到林敬华店里,钱近山把上次事说与敬华,敬华慨然收了。道:“口口没甚的做,正少一个驮箱的。一日不多人家,到有活钱,空了与我磨磨药儿。”可怜玉峰只得一一应承,立了雇工文契,写定三两六钱一年。

  吃些酒饭,近山别了敬华。玉峰一跷一跛,送那表叔几步。含着泪道:“我父亲怎不惜阴骘,害我到这田地。家里人来寻我,千万不可说我如此。”近山道:“晓得,晓得。”正是:

  若得苟全痴性命,也甘劳碌过平生。  却说那林敬华的父亲子华,年已七十外,须眉皓然,也不出去行医,也不住在店中。另置一个园居,在那厢种花念佛,修合丸散,附店济人。家中事务,一些不管。敬华收了玉峰,将他文契名字叫做田玉了。一日叫他驮箱出门,只见两岸的人拍手大笑道:“林敬华的药,毕竟是仙丹了,李铁拐亲自来做药箱保。”那些呱子们跟着二三十个,笑得鼻塌嘴歪。玉峰一头跷,一头走道:“阿弥陀佛,偏我申玉峰现世报得刻毒。巧巧做歇行时郎中,折罚下来,做个又跷又丑八不就的箱官。”林敬华也走一段等一段,远远望见也笑断肚肠。看完病人回去,那玉峰暗暗哭了一夜。正是:

  凄凉往事无聊也,恨杀寒鸡不肯鸣。

  次日,敬华道:“这新到田玉驮箱不便,坐在人家,看脉完了半晌,他还拐不到哩。不如送在阿爹园内,相帮合药去。”那子华正苦太寂,与他灌花丸药,到也相安。

  一日,子华手执一本旧书,上有“瑞禾经方”四字。玉峰瞧见闻道:“阿爹,这书那里来的?”子华道:“你也识得字么?这是上海一个先生传授我的。姓申,号瑞禾。自他已去世,儿子也行医,只是嘴脸势利,时常吃亏。怎么那样忠厚人,养出这个刻薄不肖来。”玉峰羞得没法,还恐他骂出没体面的话,连忙道:“阿爹住了,我就是他儿子。”子华吃惊道:“说你姓田。”又将他面庞仔细一看道:“声音倒像呢,难道我年老眼花。”玉峰就道:“阿爹有所不知。”将一次坏脚,二次改脸,一一说了。子华道:“怪见得,我认不得了。”又说:“闻你也兴头。”玉峰又把武知县大恼,近又被人诬告,没奈何改姓躲难说了。又问:“你家还有何人?”玉峰道:“止有一妻,个把小使。”子华便放声大哭道:“我那瑞禾恩人,我正没处报你。”就请他对坐道:“足下在上海住不安稳,不如移来这乡间到好。只是件色要家怀势利一毫行不通的。”就着人叫儿子来说:“我为父半生家计,都亏这个恩人,我常说的,你也晓得。他的儿子落难,我今义不能辞。”敬华道:“他儿子在何处?”子华指着玉峰道:“这不是。”敬华道:“有此奇事!”

  彼此从新见礼,就道:“但凭父亲分付。”子华道:“一面与他收拾衣帽床帐,一面搬他家小到来,再作区处。”敬华一一遵言。即命人去。不一月,申玉峰家眷已到。夫妻相见大哭,随即拜谢子华。遂问娘子县中事情。申娘子道:“央邻人到县打听,是匿名诬害。差人出手,用些银子,已注销了。”玉峰才放心,依先姓了申。林子华特设一席,请他夫妇。中间捧个拜匣,内安二百银子,医书三本。子华对玉峰说:“承令先君赠我医书,白金百两,二者俱在,一一奉还。外又一百,聊作薄报。劝足下以后遵照令先君广积阴功,苍天在上,保佑善良。”玉峰也几番风浪,锋芒已颓,今忽难中得吉,感佩不可言状。就在近镇开张药店兼行医道,人也变得谦恭和气,不似前番势利,才得父亲医书派头正路,也就日兴一日。后与林家结婚世好,以报厚谊。

  这节事载在李则吾《闻戒编》上。你看瑞禾古道,结子华于微贱之中,无心食报,反在儿子颠沛之日。种瓜得瓜,种豆得豆,岂不信哉!诗曰:

  善恶从来报有因,吉凶祸福并肩行。

  平生不作亏心事,夜半敲门免吃惊。

  腐庵评曰:时医业重,如老申结束者,可谓上将军矣。要晓得折脚赭面通是父亲积德所致,乃假此钳锤之耳。作手奇奇正正,用意微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