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长地久诉绵绵,此恨无穷无极。解意莺花春罢冷,些子残膏谁惜。破阁骚人,歧途情叟,惹起闲呜咽。断肠一望,暮云千里重迭。

  说起金谷园中,长殿里无限风和月。纵是下场收拾早,争似虎跑狼啮。昔日贞娘,今时某氏,一样啼青血。借题作案,费余许多饶舌。

  古往今来,人都说那爱色的心,是钻皮入骨,随他五牛六马也拔不出。我却笑着这一句话,还是那爱才的心钻皮入骨,真正五牛六马拔他不出。怎见得?他那爱色的,因色儿正在好处,兜着眼儿便爱了他,一场风雨,两朝霜雪,那色渐渐退了,这爱便不觉的减了几分。只有那才,万古常新。风雨也打他不坏,霜雪也淹他不烂,越看越有滋味。这个爱,在魂里梦里婉婉转转的想着他。便是男人有才,男人也爱那男人,女子有才,女子也爱着女子。况那才男去爱才女,才女去爱才男。

  看官,你道这个爱,叫我怎的形容得出。只有那个杨越公身旁的一个红拂妓,看见那个李药师来参谒,三言两语,便晓得那药师是天下奇才。他一谜的便爱了他。傍晚便扮了个打差的官儿,一径的到他那两明巷下处,成其夫妇。扶助药师,后来果做了一品夫人。若把那寻常妇人,自然有许多顾忌:生荒的,怎好去相亲他?又道:羞答答的,怎好去跟随他!念头一错,便把一个李药师掉下了。除非那真正才妇,方识得那真正才子。

  话表苏州府吴江县有个广文先生,姓张,名翼珍,字宿直,中年丧偶,脱洒不娶。单生一女,名唤丽贞,小字惜奴。那宿直家资颇饶,屋旁隙地十亩,尽种梨花,于中高筑基址,构一亭子,即名梨花亭。其余画廊修槛,粉阁雕楼,联络布置,就是那仙人琼岛一般。正是:

  重重叠叠好楼台,香雪菲菲十亩开。

  着意留春春欲去,问春却为阿谁来?

  却说那张宿直的女儿惜奴:  已届佳期,未曾许字,窃弄文墨,试染丹青。且体裁丰于月拱,传神写影于冰壶。插花剪柘,接将坠之春;烧蜡吟篇,续甫明之夜。焚海南之沉水,烹洞顶之轻浆。当此艳阳满目,春绪撩人,开遍海棠,桃李无言先落;啼残杜宇,鹂鸠有梦还惊。芸芸芳草欲埋轮,滚滚杨绵乱随马。深沉院宇,酷如空谷含香;巍迥垣墙,逼似杳宫堕翠。

  那个惜奴,娇娇倩倩,在那闺阁里因春感情,闷闷昏昏。也不去拈弄针线,也不去翻阅文史,春光九十,都被没情没绪的心事逗遛过了。只是搭伏定鲛绡,在枕头儿上打盹。

  却说那个张宿直,见梨花大开,分付摆下酒席。叫人去请了几位诗客来,要做诗吃酒。请来的是那几个?一位姓徐名全,字备人。一位姓钱名彦,字谅夫。都是本地风雅文士。一位是个和尚,法号采公,齐都到这梨花园里。宿直出来相见,分宾抗礼。不一会,摆设酒馔,大家照量饮酒。正饮之间,只见沙沙沙一阵东风,吹得那梨花纷纷扬扬,却似旋风雪片悠扬婉转而下。那个钱谅夫拍案高叫道:“妙,妙!真是奇观也。”张宿直遂笑道:“有此美景,可无佳句乎!”

  那采公和尚道:“说得有理,快取笔砚来。”小厮们捧了文房四宝,放在一张香几上。各位离席,援笔在手。先是采公倡咏,诗曰:

  十年枕上不听莺,满眼梨花是旧春。

  多谢主人抬冷客,此花宜种在山门。

  次是徐备人赋就了,诗曰:

  皑雪弥弥壅小亭,怕他风舞一园春。

  玉人休向栏西坐,月下郎归没处寻。

  再是钱谅夫咏墨,诗曰:

  梦里曾游姑射壶,八分瀛海二分芜。

  争如一座张公宅,十亩梨花香雪铺。

  宿直看了,称赏不尽,即命小厮粘在亭上,为梨花写照。大家又坐了吃酒,吃得个尽兴,直至昏黄月上,歌咏而散。  原来那惜奴小姐有个侍儿瓶芳,也是风流唧溜的使女,看见惜奴神思萧索,遂去报与小姐说道:“园内梨花大放,昨日老爷在梨花亭宴客做诗,小姐去游玩一番,也拖带瓶芳去看看。”那惜奴正在春恨萦怀,答道:“看他怎么?”瓶芳又道:“一年一度,俺家梨园,好不人人羡慕。无数远客都来借观,到是本家,竟不寓目。”遂笑了一笑道:“小姐只怕一个俗字儿难免。”惜奴遂叹了一口气道:“不去看花,名为俗物,若去看花,断为愁鬼了。”瓶芳又道:“姐姐,你既淹通诗史,昨日那班诗客,也不可不去评跋他一番。”惜奴听此一句,兜着他爱才的心,便道:“如此,我和你便去走一遭。”两人闭了香阁,款款而行。却是:

  袅袅婷婷践绿苔,春风一径小园开。

  游鱼跃藻惊人语,立鸟迁枝晓客来。

  到得园亭,那惜奴打眼一望,那些梨花纷纷扬舞似雪,不觉魆地伤心,数行泪下。瓶芳妮子却来笑劝。两人步至亭上,这三首诗儿,端端正正的粘在壁间。惜奴念了一遍,遂道:“果是宿名风雅,好诗才也。”那瓶芳道:“三诗果然都做得好,姐姐品题其中,又谁为最?”惜奴道:“采公是个和尚,他的诗意,自是不粘尘俗,固别有妙处。谅夫口角亦雄肆,大约其人豪迈而轩举。独有备人之作,最为得情,直将梨花神髓,于有意无意之间托事咏出。儿家最爱他后二句云:‘玉人休向栏西坐,月下郎归没处寻’。是镜花水月文字,读者味之,旨在言表。细看此人,真是情人,真是韵士。”又叹一口气道:“若才情如备人徐郎,儿家愿为之执帚矣。”瓶芳解得惜奴情热,遂笑道:“闻知这个徐郎宅子,去此不远。姐姐你既慕他,待小婢造到他的书馆,索他的集稿来看何如?”惜奴道:“如此固好,只是往来宜密,不可使外人得知。”瓶芳道:“侬自然小心谨慎,不须姐姐分付。”两人在园中徘徘徊徊,又看了一会,归到香阁去了。

  那知那个徐备人,原是个风流才士:

  他祖父曾叨宦籍,儿孙便守贫庐。虽然饱读三冬,未曾榜收一第。拈花弄柳,少年场上抽簪;斗酒分茶,壮士俦中打马。囊青琴,挂绿剑,赋天涯之游子;践黑履,戴黄冠,称市上之散人。诗学不让全唐,文情直媲两汉。落花矶上,坐来拂拭旧衣裳;点翠池头,步去拖翻寒样影。鬓丝飒飒类青荷,脚线微微坠红豆。分灯邻壁,脱帐底袍宽;观海鲁门,低饔头齑合。席上有琴,犹未帏中听燕;堂前纳履,何时间内乘龙?

  那徐备人正在书斋里翻阅文史,只见“呀”的一声门响,走了一个花扑扑的女郎进来。备人一见,闪了一闪,疾忙施礼,这女郎也回个敛衽。两边坐了,备人问道:“敢问女郎尊姓,有何事由,光顾小斋?”这瓶芳笑道:“贱妾姓张,名唤瓶芳,梨园亭主人之侍儿也。”备人省道:“啊,是张宿直先生宅眷,小生失敬了。前日取扰令主人,尚未裁谢。”瓶芳道:“多有慢来,乌足为谢!主人又蒙官人赠梨花诗,在家时刻赞叹。”备人道:“小生一时提笔,句调甚俚,不堪再玩。”瓶芳道:“贱妾亦粗识数字,官人此诗,音韵清幽,梨花神貌宛然。不但贱妾醉咏,即主人小姐得官人佳句,如获珍宝,称咏数四,仰慕如渴。”备人笑道:生俚句,见赏于女娘已为奇矣。又复见赏于令主人之娃,岂不殒福!敢问令主人之娃尊表?”瓶芳笑道:“名丽贞,小字惜奴。今不自揣,先有献羞一缄奉达。”说罢,遂在袖中取出一封书来,递与备人。备人笑欣欣的接了,拆将开来看,上写着甚的?

  妾张丽贞敛袂拜缄于备人徐郎文阁:素非达面有犯献羞,顷见瑶篇,曷胜蓬鬓,特遣妮子悄来心输慕悃。若不见却,出所尽藏,使妾咏之奁边,如见君子。昨来梨花,都委春事阑空,赖有郎诗,竟不凋谢。  丽贞再拜

  备人看了,神魂飞越,遂道:“下里微吟,何当大雅,得蒙不弃,真绝世奇逢也。拙稿固多。但未录出,自当盥写呈览。今有回缄,即烦女郎转达。”说罢,即援笔书写:

  鄙人徐全,殷勤拜答惜娘妆次:梨花小咏,孰料见收,又复惠缄,恍如梦接。顷欲索我尘橐,固自糜繁,尚未诠次,焉敢遽达。容一二日,手录款诚,以聆芳教。谕以诗存花谢,情旨良渊。仆非菲流,翘盼来日。所恳奁香,谅不终吝。  徐全再拜

  备人写了,即将花筒封好,递与瓶芳。瓶芳笑道:“官人真应酬得快也!”遂辞了出户。备人温温存存送了一程,小两人各自归了。

  却道好事多磨,备人有个逐出家奴,叫名戈二,好的赌博吃酒。在这吴江县里,专一不守本分:

  日间在街头乱撞,夜里到庙角一蹲。处事酒擦将去吃他几碗,拉份子做头脑抽他几分。酒醉后不管人揪发便打,任官防判他个笞杖流髡。鹰嘴鼻,挖人脑髓;鹘子眼,见不得白璧黄金。却是个癞虾蟆队里的好汉,臭蛆虫堆里的钻精。

  这样一个身段,故此那备人不敢用他,打发在外。一日这个奴才思量旧主,要备人收留复用,急溜溜的走到主人家中。备人却好采和尚相招,同钱谅夫到那寺里清谈,不在书斋。这个奴才在那里候着。

  看官,不好了,不好了!冤家儿路窄,谁知那个惜奴一向慕徐备人之才,愿侍中栉。忽闻父亲有受杨家聘的意思,心下着了急。写下一封书,令瓶芳约备人今晚在梨花亭相会,同奔他方,以成夫妇。那瓶芳捧了这一道灵符,火速的扑到备人家里来,适凑备人不在。这个奴才原是个猾赋,见单单一个女郎来,毕竟是官人的相与了。将计就计,言三语四,应答如流。那瓶芳等了一会,不见备人回来。心里又要去和惜奴收拾,打点逃奔的事情,真是一刻三秋。这奴才见他着急,一发在心,问道:“姐姐不消急得,我官人原分付我的,说有一个娘子来时,你在此接待,我傍晚始归,有甚说话,叫你对我说了便是。”那瓶芳到也是斟酌的,心里转道:“此话如何便好对他说?况我前番来,又不曾见他,此人也不知是徐官人旧有的,新收的?”又忖一忖,向戈二道:“也罢,我要回去有事,今有书一封,交与你,待官人回来,你即进与他看。说书中的话,不可有误。千万千万!”说了,将书交与戈二,他自急枪枪的归去了。

  这个戈二奴才,持书在手,口里自言道:“我戈二不要聪明一世,懵懂一时。方才这个婆娘,明明是人家的一个侍女,必与我官人有私情往来。我不免拆开他的书看,便知分晓。”就将书“沙”的一声扯开,念道:

  妾张丽贞,致缄才郎备人文阁:梨诗醉目,密里潜通,正欲抽叙咏歌,以订白首。忽闻家君谬许,纳聘一朝。妾一思之,魂魄双堕。有才如君,怒执巾帚。订以今晚,在小园梨花亭上相会,即便出游,从君远去。唱予和汝,生死无辞。万勿爽约、使妾永恨。  丽贞再拜

  那戈二念了一遍,虽不大解文义,却也晓得是约他的主人同逃的意思。魆然自省道:“啊!梨花亭上相会,只有张宿直那老儿有个梨花亭。书上张丽贞,一定是他的女儿了。方才来的,是他的侍婢无疑了。且住,我要官人收我,恐他未必应承。况我此来,官人又不得知的。我不免窃了官人的衣巾,先雇了一只船在河口,至晚走到他家那梨花亭上。待这两个婆娘出来,身边必有银子,连夜拐他下船。一帆风扯到杭州,下了江船,竟到温州住地。温州是我的故乡,怕做甚么!只是一件,方才这个丫头,认得我的,万一在船中作起怪来,怎么处?啊,是了,我当晚下船,不由他厮认,先和这两个婆娘云雨破了,怕他不从!教他哑子吃黄连,有苦也说不出。”说了竟撬开备人书房,偷了备人衣巾,又偷了些铜钱银子,竟去河边雇了船。正是:

  惆怅无因见范蠡,参差烟树五湖东。  那瓶芳妮子回来,匆匆忙忙向惜奴说了:“书付与他的随身小厮,徐官人回来看了,一定如约。我们打点了,在梨花亭上等他便是。”连忙收拾些钗奁珠钏并软细衣服,两人黄昏时候,悄悄的离了香阁,竟在梨花亭等候。只见那戈二头戴了备人的一顶旧巾,身穿着备人的一件旧服。那瓶芳早已把园门半开,他竟大踏步到园里来。黑娄娄的在亭子上相见,大家行了一个札。两个妖娆竟随了这戈二,出了园门。走了数十家门面,就是船埠。那戈二把这两个引进舱里,叫船家驾橹便摇。这一夜间事,罢了,罢了,不可言说。

  蒙蒙天亮,瓶芳打眼一看,却不是备人,正是这个奴才,吓得呆了。惜奴惭恨欲死,对瓶芳道:“你怎的做事错了,误我终身,怎么处,怎么处?”慌惨惨掉下泪来道:“我不如跳在水里死了罢!”瓶芳道:“姐姐,事已如此,说不得了。谁知落在他这个圈套里边!我们且忍耐着,看他载到那里去。若到个通都大邑的去处,我与姐姐喊告官府,自然有个报仇的日子。若此时死了,备人徐郎也不知道,到死得冥冥无闻。”惜奴想一想道:“你也说得是。我和你为徐郎出来,落了他这恶圈套,总是一死,便耐了几日,伸告官府,报了这个仇,然后明白死罢!”两人商量计较已定,在舟中不过面面相看坐着,日不解带,夜不脱衣,随那强徒百般甜骗,他两人只是不睬。叫做:

  情知不是伴,事急且相随。  却说那个张宿直老儿,知道女儿和瓶芳走了,吃了一个大惊。走到他房中去搜检,在妆奁里拈出徐备人这首梨花诗,并这一封回书来,看了才省道:“啊,原来随了这个狗才去了!我到平昔重他的才学,他便做出这狗彘的事,拐了我的女儿去!”愤恨不平,竟做了一张呈词,向本县陆知县处,告了徐全。陆知县即刻差人去拘。

  备人正和那采公和尚、钱谅夫在寺里耍子,毫不得知。差人即刻押了备人见官,陆知县问道:“你既是个生员,怎的不守孔门家法,做出这样伤伦败俗的事来?那张宿直老先生告你奸拐他的女儿丽贞、侍儿瓶芳。”备人道:“父师在上,生员实不知情。”那陆知县笑道:“只怕你也说不得个不知情,梨花诗是个媒证,一封回书是个赃证。你还要赖到那里去?”备人道:“梨花诗果是生员做的,只见一日他的侍儿瓶芳持书来与生员,生员果系答他这书。奸拐事由,实不知情,望父师鉴察。”陆知县道:“我看你诗才甚好,就是那张宿直老先生,也爱重你的,你何不遣媒下聘,成此姻事?若如此胡做,有伤名教,断使不得的。你不若出此女子,我就为你与张宿直说明。不必再隐匿支吾了。”备人谢道:“父师言及于此,生员真感戴不尽。实是不曾拐他令爱出阁,难道父师许我成婚,生员断要为此败伦之事不成!望父师鉴察。”陆知县听了这一席话,想道:“其中必有原故。”复向备人道:“也罢,我就给与你一纸海捕牌,你各处寻觅。若见了他令媛时,急来报我,断为你成其姻事。你切须上紧在心去寻。”一面分付口房给牌。备人当堂叩谢出来。

  那知这个戈贼,拐着这两个妇人,到了杭州,不往城内走,竟沿城落了江船,竟到温州去。船到柴埠,随即唤了两乘竹轿,抬了惜奴和瓶芳,要到城中花牌楼,他的一个姨夫姓姚的屋里借住。正在街上走时,却好撞着温州推官,姓陈名达,为官清正,是日出郭拜望乡亲。那惜奴在轿里看见是官府,连声叫起屈来。那陈推官听见了,叫住了轿子。惜奴连忙出轿,上前跪禀道:“老爷在上,小妇人姓张,名唤丽贞,系吴江县人,是好人家儿女。被这强徒戈二拐骗至此,伏望青天老爷为我作主,将强徒戈二正法明刑,生死感戴!”

  一班从人就把戈二拿住。这奴才也跪禀道:“禀上老爷,莫听这妇人说。这妇人是小的妻子,因与外人有奸,要背我丈夫,故如此说。”惜奴哭道:“清天老爷,这是神光恶棍,利口辩舌,恳求老爷为小妇人作主,救小妇人性命!”陈推官见惜奴情真语切,遂叫人役的:“将戈二发大监监候,妇人张丽贞,发司狱司内里看好,待我回衙细审。”一班人都押了去,官府自出郭探乡亲去了。

  一时瓶芳见丽贞禀官,两个轿夫却扯出瓶芳,抬了空轿走了。瓶芳也不知路途,信脚一走,已出了三角门外,投奔在一个女庵里。这庵名绣佛庵,有个老尼姓姜,一向在南京松隐庵修行。因本县乡绅严宅在南京作宦,严宅奶奶敦请在此。这日傍晚,瓶芳入了庵,见了姜师父,备说来由。姜师父听了慈悯道:“只怕女娘出不得家,如今既在难中,权在我位下栖住,我也不久要归南京本庵,其时带女娘还乡便了。”瓶芳道:“弟子实心要出家,望师父慈悲。只是放我姐姐的心不下,他既鸣官,不知如何剖断。”姜师父道:“不难。我邻舍有个肐老,央他去府前打探实信便是。”  再说那徐备人,领了这张纸牌,去和那采和尚、钱谅夫商量。钱谅夫道:“仁兄到只在三吴遍访,我小弟竞走南京去探。”采和尚道:“好,好。我山僧向因温州严老居士请在天宁寺开讲,未曾赴得期。今不若乘便,竞走上江赴请,一边为居士密访踪迹便是。”备人再三谢了和尚、谅夫道:“难得如此美情!”次日各自起程去了。  却说那惜奴在温州司狱司署中,这狱司姓伍,他的内人甚贤,四尊也给些衣食养他,早晚这伍内人亲自搬运茶饭,如同骨肉。戈二恶奴,陈推官带出细审两次,已知是拐骗情由。争奈这恶奴硬口争执,一时没有对证实据,止凭两造口波,未好定罪。官府也要差人到吴江细探,故此淹狱未决。

  一日晚间,惜奴挑灯独坐,听着提铃喝号的声,不觉泪如雨下。自道:“当初一点爱才的念头,指望与徐郎美满做夫妻,谁知到坐在这个所在!”乃口占一词:  浪叶移湾粘鲗窟,撇履抛丝,吊影绵阡陌。想际明明在乡国,霎时无数烟山隔。

  拨雾见天云又掣,幽系狸坑,有照无晴日,又是黄昏时候也,柝声敲起掩残月。

  惜奴又自思维道:“我淹禁此狱,已是数月。官府又似明悉其情的,如何不将戈二问罪,释放了我?我想当初幽禁在狱的,往往因上书得明。在男子自邹阳以下,不可胜数。在女子密氏之后,亦有数人。今日儿家情事,正与密氏相类。我不免写下一封书,浼狱官达上陈公,或者异冤得雪,留此残躯,与徐郎半面,那时即死无恨!”遂磨墨援笔,呜咽而写。书曰:

  沐恩犯妾张丽贞,叩首叩首上陈:悔此宵一念之差,呕心有血;致今日终身之误,剥面无皮。妾本吴江望族,曾解披章,闺阁幽姿,未闲窥户。北堂恩重,琅函深贮掌中珍;南浦春明,金屋周遮机上锦。小园开十亩梨花,中亭燕一行诗客。雀屏奇中,心媒一首阳春;鹑袂私奔,戒途万濡严露。所期者,风流才士徐生;不虞者,龌龊亏心戈二。方知假假真真,神呆半晌;已悟生生世世,罪大弥天。兹盖伏遇神明出世,云雾去天,雷霆劈鬼胆,冰鉴照妖形。惜残膏之上草,鹃血哀春;泣零线之拖衣,乌哺瞻日。顷者,延息入囹圄,含心悲尘土。凄清夜柝,坐来墙角鬼磷寒;憔悴春华,睡起梦中乡路杳。毕冤魂于此夕,青草黄泥;返故国于何年,白云红树。呜呼!鼫鼠拖肠,蜣螂化羽。倘青苹之得荐,尚白圭之可磨。已决策乎外黄,世无张耳;谁录瑕于上蔡,人是季孙。已矣!蛾眉淹然蚁命,图再新而不得,伏九死以何辞!铭骨输诚,仰兹游覆。

  惜奴写完,却好伍君娘子送茶来,惜奴将此情告诉。那伍君娘子百口应承说:“明早早堂,我夫君一定为娘子申达。”伍君娘子别了惜奴。

  次日,果然伍狱司做了一个揭帖,在早堂何候陈公,将惜奴此书呈递。陈公看了,赞道:“这女子真好才情,惜被此奴所陷。”登时取出戈二,夹了双夹棍,打了七十板,问成边外沈阳崇武卫军,即日起解。那陈公怜才念切,却好有个商人黄少江,有事在府。陈公给赠丽贞白银百两,要商人带回吴江原籍。又亲笔写文照一纸付丽贞,听其自便。文照上写着:

  吴江县乡宦张翼珍女张丽贞,被强徒戈二局抢至温。幸遇本府,丽贞声告,勘出其情,局抢是实。已将戈二远配边外沈阳崇武军,永世为军。至于丽贞,原籍吴江,据伊口供,亲故俱稀。本府悯其宦裔,苦遭毒手,已给赠路费百两,听丽贞择人而于归。或有强徒豪霸,复效戈二之辙者,许丽贞鸣冤地方,申词官府,将本府批照为证,重惩其罪。  年月日 温州理刑陈给 印 押

  即日陈公当堂,唤那商人黄少江来。将丽贞交与,文照与银子付丽贞亲收。丽贞叩谢陈公,出了衙门。复到司狱司谢了伍君夫妇,暂在黄少江寓所住。是时那绣佛庵瓶芳,已着那肐汉来打听。晓得推官如此断法,姐姐付客商黄少江带回了,瓶芳在庵中哭了几日。那惜奴又倩客商黄少江访瓶芳下落,不见踪影,也哭得不耐烦。谁知这个黄少江又是个利徒,一心只要拐惜奴这一百两银子。对惜奴说道:“目下路上干系,财不露白。我们的银子,都捆在货内。你的一百两头,一总捆在里边,方保无事。”惜奴听他有理,只得双手递与,止留文照拴在身边。那少江将他带至杭州,送在西湖南畔一个旧主人姓褚的家住了。他自押货过塘,一道烟往北去了。正是:  莫信直中直,须防仁不仁。  那戈二强徒,手撩脚索。解子是姓林名德,在温州府有名的恶赖公人,在路上打着戈二,不许停留。这戈二腿上棒疮又疼,又无盘费使用。一日止吃得三碗粥汤,那里走得动,苦不可言。已捱走到丹徒县界,黑林冈地面。那戈二遍身火烧,头面肚腹俱肿,走不动了。只得跪了那林德,哀求道:“解子阿哥,可怜我棒疮发作,肚里又饥,身上又寒,如何走得动!”那林公人轮起水火棍便打,喝道:“你这个死贼军坯,你睁开驴眼看看,这个所在,前不巴村,后不着店,离那县里尚有四十里路,此时天色将晚下来,难道叫我睡歇在这草里不成!”那戈二受了数棍,只是滚在地下求饶,便叫:“解子哥哥可怜!”那公人道得好:“你这死贼军坯,你当初可怜那张丽贞么!”说了又打。他只得挣起来又走。走不数步,已在冈脚下了。只见西边一阵羶风,劈面的吹将来,吹得山摇地动,树倒崖坍。骤地一声响亮,跳出一个黄斑大虫来,竟将戈二一口抢衔去了。惊得林公人丢了袱包,拿了水火棍,飞也似赶过冈子来。劈面撞着一个人,口里叫道:“后面有个大虫,客人快、快、快不要过去!”那个人也惊得呆着,同了解人走在一个古庙里去躲。

  少顷,解子喘息定了。那人问道:“老兄从那里来?”那林德道:“小子姓林,名德,是温州府里的解人。解着一个军坯戈二,因他奸拐吴江县一个娇女张丽贞。俺理刑陈爷,问他在沈阳崇武卫永远为军。如今被虎衔去了,却怎么处?”

  那人听了,兜底上心,自语道:“谁料在此处得了实信。”即转问解子道:“老兄,如今这妇女张丽贞怎么样了?”解子道:“我闻得我家官儿,发与一个客商黄少江带回。这时节多应在杭州了,那客商的货是在杭州起的。”那人听了,只是点头的应。看官,你道这人是谁?正是徐备人。他原要到杭州去,只因缺少盘费,往丹徒县一个亲戚处借些银子。回来在这黑林冈过,遇着公人,方知张惜奴是戈二拐去。那备人在公人面前,也不说出原由。又问道:“戈二既被虎衔,老兄怎样回官?”林德道:“正是,小子如今要在丹徒县里递下一纸文据,讨个官批,才好去回覆。只怕我那老爷不信,要说我中途卖放,幸而晓得这个奴才是无钱的,还不妨事。”他两人也不过冈,同退在个乡村店里去安歇。次日,备人与公人别了,他自过了冈子,一径的往杭州去了,叫做:

  要知山下路,须问过来人。

  却说那采公和尚已到了温州,在天宁寺上堂说法,鼓舞聚众,上千人来听。那绣佛庵老尼姜师父,也率了这瓶芳徒弟,在那里听讲。少顷,和尚下座,一队队都去小参。姜师父同这瓶芳徒弟去参,采和尚原有心计。凡遇着少年的尼僧,必审详盘问。见了瓶芳,就问道:“你这比丘尼,还是久出家、新出家的?”姜尼回答道:“是新出家的,望和尚慈悲开示。”和尚便问瓶芳道:“一向在庵中做甚工课?”

  瓶芳答道:“启和尚,一向诵经。”和尚道:“诵经固好,若要透最上一乘,毕竟参个话头方为了当。”那瓶芳便问道:“和尚,参那句话头?”看官,那瓶芳吐出三言两语,那采和尚是个见性的人,便晓得他是下路人氏,就有五分留心了。和尚遂答道:“参个来得明白去得明白才好。”姜尼问道:“和尚在此终了期时,弟子的檀越严老爷说,还要请和尚在小庵慈悲一席。”采公道:“山僧不得已来赴严居士之请,刻间敝县有个居士张宿直,与山僧交厚。他为思想令嫒一病垂危,山僧就要回去看他。老年人家万一有些不测,他又无子孙,我也要与他永决介儿。就是此间的期,也不能终了。”说时,只是冷眼看着瓶芳。那瓶芳闻了“张宿直”三字,便觉动颜。后说到一病垂危,不觉暗暗的掉下泪来。采公心里自转道:“此定是他的令嫒了。”当日姜尼姑和瓶芳谢了采公和尚,归庵去了。采公立刻修书一封,差一个侍者前往吴江。报知张宿直,说他的令嫒已有下落,可密遣一个老管家来认接便是。

  却说那钱谅夫,在南京东访西访,并无影响,却住在城外松隐庵作寓。这庵原是个女庵,止有一个病老在庵照管。谅夫四下贴下招头,上写着:

  吴江广文张宿直女张丽贞,同侍儿瓶芳,到杭州天竺进香。途次被强人抄劫,不知去向。倘有知风报信者,赏银五十两。收留存养者,谢银倍之。可在水西门外松隐庵报知。断不食言,招子是实。

  那徐备人闻了解子的信,已到在杭州,寓在西湖大佛头僧舍。日日在江干,折来折去的,访问客人黄少江,没点踪迹。一日独自散步湖头,不胜感慨。自道:“我想自古至今,有几辈佳人才士,在此湖中讨快乐的,有几辈离姬孤客,在此湖中叹寥阒的。只怕寥阒者多,快乐者少。眼见得一个徐备人,又叹寥阒也。你看:长堤杳绕,古树参差,白鹭数行,青山一带。记得旧人有两句诗,说着扬州好景:‘人生只合扬州死,禅智山光好墓田。’今日小生要套改他的说:‘人生只合杭州死,西子湖边好墓田。’”自言自语,不觉徘徊缓步,已到湖南去处。

  谁知那惜奴所寓褚家,褚老已死,止一个褚妈妈相伴,淹有数月,那黄少江骗了银子,一去不来。褚妈妈又贫窘,惜奴只是日逐做些针黹度日。一日,提了一个竹篮儿,拈着一把竹刀,乱头短服,在那湖畔挑采些野菜。备人劈面相遇,闲口厮问道:“小娘子,你遍地采甚么东西?”那惜奴答道。“是野菜。”备人就笑念道:

  闲挑野菜和根煮,不是神仙不许尝。

  那惜奴羞回道:

  世间更有希奇菜,岂是家园种得来!

  两边听了,都有些疑心。备人自转道:“这女郎却似我那边人。”那惜奴也自转道:“这官人却似我那边人。”备人有心,便问道:“小娘子仙乡何处,是那里人氏?”惜奴答道:“秀才,你是行路,问我怎么?我不是这里人也。”备人又问:“毕竟是那里人氏?”正是:  停舟借相问,或恐是同乡。

  惜奴答道:“儿家是吴……”便缩了口。备人就道:“莫非是吴江么?”惜奴点一点头。备人惊讶,就道:“小生也是吴江,姓徐,名全,字备人。”惜奴见他道着意中的名姓,便仔细把备人看了一遍,遂潸潸的掉下泪来。备人惊喜道:“小娘子莫不就是张惜奴小姐么?”惜奴又定睛看了备人,泪如泉涌。备人就向天作谢道:“谢天谢天,此处相逢,莫非是梦!”叫做:

  踏破天涯无觅处,得来全不费工夫。  徐备人复向着惜奴道:“小生遍处寻访,在丹徒路次,遇着一个解人,方知小姐被强徒戈二赚至温州。小姐鸣冤司理,司理把戈二问遣,将小姐托与客商黄少江带回,因而小生跟寻至此。杭州一郡,都已探遍,谁知就在脚跟遇着。小姐,多亏你了。”那惜奴只是呜呜的哭道:“徐郎,你真是信人也!儿家不惜一死,专欲与你一面。今既见郎君,侬心愿尽矣,愿向清波投体,以了残节。”说了,就走向湖堤欲跳。备人连慌一把抱住道:“小姐,你如何发此短见!小生来此,专寻小姐。令尊大人已在小姐房中,检出小生的诗稿与书,鸣告在县。幸陆父母断许小生和小姐为夫妇,就是父师为媒,对尊公说过,已应允了。只要小姐回去成婚。”惜奴变愁为喜道:“有这样事!如今家君可好么?”备人答道:“无恙。如今小姐寓居何处?”惜奴答道:“现同个褚妈妈居住。那黄少江这厮,赚了那司理所赠我的银子百两,竟不知去向,撇我单身在此。”备人道:“今日小生也不回敝寓,即同小姐到禇家暂住,择日归乡便是。”惜奴便道:“如此同行。”

  仍旧提了野菜的篮儿,两人走到褚家。褚妈妈出来见了,惜奴备细说此情缘。褚妈妈不胜欣喜道:“今日待老身做个合卺茶饭,欢聚成姻。”备人与惜奴各将衷情细诉,正是:

  泾原河上巧相逢,绿水青山助冶容。  落尽梨花方始合,春光还放碧栏风。

  两人在褚家欢聚多日,备人日夕打点归计。  却说那瓶芳妮子见采公和尚,知了消息,日夜不宁。那姜尼姑甚是慈悲,一向原要别了严奶奶,归南京松隐旧庵,见徒弟瓶芳不安,说道:“我和你瞒了严奶奶,雇了船儿,往南京旧庵住罢。一则遂我本愿,二则免采和尚去通知不便。”瓶芳感甚,两人商量已定,原央那邻舍肐老去雇倩船只,就要肐老送到南京。姜尼姑写了一封书,央人达上严奶奶,他自和瓶芳收拾了庵中物件,下了江船。到得杭州,随雇下河的船,一帆风竟到南京水西门外松隐庵。

  肐老先上岸打门,只见钱谅夫出来开接。谅夫只道此人是报惜奴信的,喜不自胜。见肐老便问:“你是何人,却为何事?”肐老说:“俺家师父向在温州,今日归庵。”那病老闻得姜师父回来,也出来迎接。少顷,姜师父率了瓶芳徒弟进庵,见了谅夫,三人各施礼。姜尼姑问道:“相公尊姓大号,为何事在此小庵作寓?”谅夫道:“小生是吴江县人,有事在此南都,因城里下处闹吵,特借贵庵侨居。不知师父归来,有失迎接。”姜尼姑道:“说那里话,既是客边,不过暂寓,相公可迁住外厢,内轩仍旧让我师徒居住罢。”谅夫道:“如此多感。”那瓶芳听得这人说吴江,心里有些着忙。谅夫见此小尼不象个久出家的,听得他声息,又是下路,心里有些疑感。

  在庵又住了几日,一日姜尼姑出外去望旧檀越。谅夫步到后轩内佛堂,只见瓶芳正在那里阅经,见了谅夫,起身打个问讯。谅夫问道:“师父看的是甚么经?”瓶芳答道:“是弥陀经。”谅夫道:“小生也一向在这一着子上留心,只是不曾得个下落。正要请教。”瓶芳笑道:“相公你问道于盲,这一着子教我如何说得出!”谅夫遂笑一笑道:“师父是那里人氏,为何青年便出了家?”那瓶芳见谅夫这个人到也温存忠厚,自忖一忖道,“我便把衷肠诉他,况他是吴江人,不知与徐备人相与否?教他捎个信儿与备人,速速去寻姐姐也好。”遂向谅夫道:“弟子也是吴江人,今见相公是个君子,敢以诚言相禀,幸乞见怜。吴江徐备人相公可认得否?”谅夫道:“呀,他是我的好友。我小生贱字谅夫。”瓶芳省得道:“啊,就是钱谅夫相公!”谅夫道:“师父为何晓得?”

  瓶芳道:“弟子非别,便是张宿直老爷家养女,名唤瓶芳。”谅夫听了,欢喜道:“原来在此相值,我小生正为备人,来寻小姐和足下。今小姐在那里?”瓶芳道:“不要说起!当日相约,原是备人徐相公,谁知他的逆奴戈二,扮做徐官人,晚色不辨,一时仓卒,随他上船。到了温州,俺姐姐在司理告发,已将这逆奴问边。小姐闻司理付一个客商黄少江带回。弟子又是中途拆散,投了这位师父为徒子,故得来此。千乞相公寄信与徐备人,叫他去寻觅小姐要紧。”谅夫道:“足下有所不知,自你两位出去了,你家老爷在房中搜出诗稿,竟将备人告在知县陆父师处。蒙父师许断成婚,给了一张牌。如今徐备人往杭州去寻觅,那采公和尚在温州来访,足下可晓得么?”瓶芳笑道:“采公弟子曾见,象似也晓得弟子下落的。因我师父要来南都,只得随到于此。”谅夫喜道:“好,好,我此来不为无功。如今宿直许了姻事,日夜思想二位归家。据我愚见,足下即该同我还乡。况宿直老爷老而无子,晚景悲伤,足下如此青年出家,岂是了事!”瓶芳道:“果如相公这般说,我便同相公回去也好,只要禀过师父。”谅夫道:“这个自然。”

  正说话间,只见姜尼姑已归。两人见了,就将此事细诉一遍。姜尼姑百口劝瓶芳回去,又道:“我正要觅个便人,送你回去,况有钱相公的便。如今家中既妥,回去不妨事。你如此青年,原不可出家。”当日商量已定,次日谅夫雇了船只,同瓶芳下船。姜尼姑送了一程,各各挥泪而别。正是:  彩云飞去又还来,绿树堂前帘正开。

  多少落花收不得,这回方见老春媒。

  却说那采公,写书通知张宿直,宿直急差两个人到温州。见了采公,指引到绣佛庵去,这两个尼僧已无踪迹,两个差来的人自回去了。

  徐备人和惜娘在褚家住了半月。褚妈妈苦口劝归。备人又说:“岳父应许我成姻,现有陆父师主媒,珠还合浦,破镜重圆,古人以为美谈。我和你十分侥幸,莫作等闲。不如依妈妈说,回去是正理。”惜奴方允,同了备人归去。褚妈送至关口,涕泪相别。雇了一只浪船,到得家时,只见那谅夫也同着瓶芳到了。

  张宿直闻之,喜出望外。宿直将瓶芳认为义女,与谅夫成姻。已知惜奴与备人成婚,正值梨花大开,也不唤傧相,就在梨花亭上,做个极盛喜庆的筵席。惜奴与瓶芳相见,哽咽一场。两女与宿直父亲相见,旧话不提,也大痛哭。这两个女婿,宿直原是爱其才学,最得意的。从此夫和妇睦,父慈子孝,欢乐无量。成亲次日,备人就去拜谢陆知县。且喜采公又归,备人、谅夫都去酬谢他来。有诗为证,诗曰:  借题写我意中愁,可惜文鸳落虎丘。

  世上绝无黄袂客,眼前都是黑心虬。

  文章按古非谐俗,趣味逢人作好逑。

  把酒一杯说一遍。春梨铺雪遍矶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