且说,老太太在翠云楼歇息了半日,晚饭时贲夫人来说:“外头的管家们在我们海棠院内架了一份鳌山灯,又送来了唱弹词、作十番的女唱客数人,我一人不敢应承,所以请老太太来了。求老太太赏个脸儿,请过那边去。”老太太笑道:“你来的正好,我歇息了这半天,又吃了饭,身上硬朗了好些,倒想出去走走呢,你可曾请了你嫂子和亲家太太他们了不曾?”责夫人道:“都派人去请了,这会子也快来了。”老太太遂起身出至廊檐下,见媳妇们早已预备了藤椅子,阶下又有两个丫环提着玻璃灯笼站着,便坐上藤椅。行至甬路横道口时,只见金夫人扶着玉清,锦屏在前提灯引路,又有一群媳妇丫头们簇拥着进西角门来。见了老太太,便闪到路旁停步侍立。老太太问道:“鄂氏亲家在那里?” 金夫人忙回道:“方才和我一同出来的,说要到姑娘们屋里,进凭花阁去了。媳妇怕落老太太之后,所以忙着来了。”一边说着话走进海棠院门来。
此时,一轮皓月当空,满院采灯齐明,香气流馥,纤乐拂耳。来到卷屏下吩咐设椅子坐下。只见院内鳌山灯堆垒如山,上面画了一色《西游记》的故事,做得极为精致细巧。那些鬼怪跳跃腾挪,孙行者、猪八戒皆喙眼转动,栩栩如生。老太太看了大悦,遂笑问道:“我们的姑娘们和璞玉他们在那里?”一言未了,只见鄂氏太太亦来了,贲夫人迎着笑道:“我这客人这等难请啊?”鄂氏笑道:“璞玉和姑娘们,在凭花阁作的灯谜,倒是极新奇有趣,我自逸安堂来时,顺路进去看了看,不想有几个谜没猜着,倒输了好些东西。”老太太笑问道:“怎么?还赌输赢呢?”鄂氏道:“一样谜前放着几件东西,谁猜着了就取了那些东西,如猜错了就如数赔给。”老太太笑道:“这倒热闹,等一会子我也看看去。”贲夫人献上庆寿元宵来,老太太略尝了尝后,遂献上茶来。
待设席时,女唱客们拨动管弦庆贺寿宴,唱了一段《好风光》曲儿。老太太向鄂氏、金夫人等道:“你们可知道这位姑太太请我们的意思了?那里是想我们请来的哟!因为外头的管家们给他送来了这个戏班儿,他舍不得赏钱,使这个捉我们的法子呢。”说得众人都大笑起来。 说着命妙鸾赏了他们钱,就要到凭花阁去。坐上藤椅子,媳妇们抬着走了出来,一路上只见各色灯笼辉映,如同火龙舞势。来到介寿堂后边,向秀凤道:“你进屋里拿几件零星东西来预备着,若猜不着好给他们,顺便把福寿、绵长他们也叫了来,叫他们也猜猜看。”来到凭花阁前,早有德清、琴默等迎出来了。圣如向前笑道:“老太太不怕劳乏的来了,想必是要赏我们一些东西来的。”老太太笑着向金夫人等道:“你们听听,一进门就说逗我们的话了。”说着抬头见廊檐下罩灯匾上写着“银花火林”
四个字,两旁对联是:
灯光焕辉启才思,陶醉文章非酒力。 房中灯笼上皆写着诗谜,正中间设着八幢素纱灯屏,内皆有灯,上边方的圆的各色绫子上都写满了字,前面放的条桌上摆了好些份笔、墨、荷包、针袋、瓷器等各类精致的东西。
老太太坐在灯屏旁的一张罗汉椅上,鄂、贲、金三位夫人亦皆坐了。德清亲自捧茶给老太太等。熙清向鄂氏笑道:“舅太太没输够呀,这会子又来了?”鄂氏笑道:“你写的在那里?我看看猜着猜不着。”熙清指着灯屏上画的一把扇子上写的道:“这个最容易,是我写的,舅太太猜猜看。”
原来这八幢屏上,自德清起依着齿序圣如、琴默、炉梅、璞玉至熙清,每人写了一屏,下余两屏上让各自的丫头们说着选好些的写上的。当下,鄂氏看熙清指的,写道是:
画成圆又圆,写出牙巉巉,寒来行匆匆,热则步冉冉。(打一字)
鄂氏正想着,老太太问道:“你方才没猜着的是那一个?”
鄂氏指给第二屏,大家齐来看时:
常欺软弱者,却避坚滑辈,有空即得入,无隙便自止。(打一无体物)
贲夫人先笑道:“这个‘无体物’已自点明了,可是说“风”的?”众人猛然想起来,都笑了。贲夫人遂命元宵去拿赢的东西,璞玉忙阻道:“且慢,且慢,还有一个呢,猜着了那一个时,一发拿也不迟,况且这是圣如姐姐的谜,姑母虽然赢了,难道自己的东西自己拿了去么?”贲夫人听是圣如写的,便又念了一遍道:“这个落尾的‘止’字不妥,风触到墙上就返回来,所以写‘卷’字才是。”说毕再看那个没猜着的,也在第二屏上:
顶上簪,花一丛,伛偻背,向地埂,全身肥瘤赖水力,尻间苦味人人憎。(打一菜蔬)
贲夫人又笑道:“这个必是说‘萝卜’的了。”炉梅大笑道:“不对,输了一份了。”贲夫人道:“就拿我方才赢的那一份儿赔了吧。”炉梅道:“那都是不值钱的东西,这都是贵物,赔不起。”正说着,那边鄂氏太太忽然笑起来道:“这个我猜着了,这个是说的‘日’字的。”众人皆回过去看了,都道:“是,是。”
鄂氏遂拿了那一串菩提子念珠和那把羽扇,将念珠挂在胸前,打开扇子扇着,看着熙清笑,熙清也笑着问老太太还猜不猜?老太太遂扶着妙鸾起来,同着金夫人等众人从头看那八屏。德清写的是:
纸鸢为友上青霄,弦声借媒送音遥。饰被佳人增尤艳,传令酒席为使曹。
银沫轻轻披地肤,玉屑纷纷来寒潮。观音大士悬宝镜,玉皇天尊遗金瑶。(打四物)
鄂氏太太道:“这四联是说‘风、花、雪、月’。”说毕,又往下看: 长途绕绕而不远,岩石重重并无山,雷声隆隆但少雨,雪花飘飘却不寒。(打一用具)
下一首是:
色如绿松石,行路自蹶蹶,体似指头大,鸣声响格格。(打一虫)
老太太笑道:“这个我猜着了,是说蝈蝈呢。”众人都笑道:“极是,到底是老太太了不得。”说着又往下看: 生成小巧适中体,算来价值千金余,只因好色胭涂面,不离书房为驰驱。(打一用具) 圣如写的是:
松柏获此起楼阁,黑鱼游洗环江漕,律令升降万里赖,常磨不休铁为屑。(打一用具)
第二个便是贲夫人猜过的“风”谜,下一首是:
生长南北地,性质本为一,一一书原委,辛苦诉向谁?
设与甘蜜合,相融化为一,把来救世人,轰然建功奇。
金夫人想了半晌笑道:“这可是说‘配药’呢!”圣如道“是。”再往下看:
起则水面绉,开时鸟泣红。如扇雁羽落,移去镜自明。(打四物)
下一首是:
眼看季节全,手摸无扳援,两端寒彻骨,中间热炎然。(打一种要书) 下一首是:
方因几滴受恭维,却教烈光化无有。送去明公归室后,窗下门后独滴泪。(打一用具)
下一首便是贲夫人猜的“黄瓜”之谜,老太太指着这个“要书”的道:“这个我猜着了,必是说‘皇历’的。”众人都连声道:“是,是。”炉梅鼓掌笑道:“圣如姐姐今日晦气,一个也没赢着,都输了。”大家又看琴默写的:
仙翁指下悠音清,乐友几上战乱兴,翻复观览详今古,青山白云远近明。(打四物)
下一首是: 生长惟热力,巧工独凉源。叠卷白玉软,翻展新月弯,
摇逐绳子拂,日下头上伞,来去自有时,秋凉且休闲。(打一用具)
下一首是: 出生暖地名令雀,污泥江里濯其体。宽敞原上尽食饱,银白山上留其迹。(打四件用具)
贲夫人先笑向璞玉道:“这个你猜着了不曾?”璞玉道:“我们原都各自写各自的,谁也不曾猜过谁的。”贲夫人笑道:“那何不你们也猜猜看?”璞玉道:“我猜这一用具是说‘扇子’。”
德清道:“就是了,我也是那么想。”炉梅笑道:“姐姐罢了,看人家已经猜着了,你才说我也得了,这不是使起曹孟德的心眼儿来了?要分就分你兄弟的去,我们可没预备下两份东西。”德清亦笑道:“你嫌我猜迟了?你且别忙,等到你的时候再看。” 说话间,璞玉忙去取了自己所猜谜前放的一个玉环,一盒麝香,揣在怀里,歪着头瞅着德清笑。众人笑了一阵,又往下看:
一家分作两院居,五男二女相分离,结仇只因不均产,打倒清明合家宜。(打一用具)
下一首是:
少年白发老来黑,时戴铜帽时无盔,严师纵令管束紧,但管其身不管头。(打一用具)
下一首是: 少时青青老来黄,辛劳无暇方成双。从君百日终须别,但为求新弃路旁。(打一衣物)
大家看毕不知是何物,揣摸了一会子输了好些东西。下面便是炉梅写的,德清先起身站在屏前道:“一个一个都破了你的。”头一首是:
纷争案上起,和音几下闻,每着觉奇趣,频视色更新。(打四物)
德清笑道:“这与琴妹妹的第一首一样,乃琴、棋、书、画四物也。”
立契鬻女墨根稀,配与视老为小妻,不求生儿和育女,但望老来相看觑。(打一用具)
德清也不等别人想,说道:“这是说‘眼镜’呢。作得虽巧,弊在不含蓄也。”下一首是:
三圣为我兄,五行弟道恭,奉我为德数,卑我作狗名。(打一数)
德清德:“四,四!”
下一首是:
圆月何为洞其中,莫非欲赎世不平?乾隆二字分上下,许因理直无稽讼。
德清不等别人说,忙道:“此乃‘钱’也。”炉梅瞪了一眼,笑道:“偏你这么聪明了?”德清道:“我说迟了,你又嫌我落人后了,说快了又嫌我聪明,那你到底叫我怎么着,终不然一声不响了罢?”炉梅笑道:“若不说,你赢的那些东西可就要倒输了,若果能够,就一口气都说出来吧。”圣如从旁插进来道:“德姐姐不猜也罢了,炉姑娘输急了。”说着笑了起来。璞玉怕炉梅着急,向圣如使个眼色道:“你们且别小看,越往后越难哩。”金夫人等笑了笑,再看:
不待售客言,买主先自知,相议成交后,双方皆不取。
贲夫人道:“这必是个假货。”炉梅道:“极真,一点也不假。”金夫人道:“虽不是假货,也必是个无用之物。”炉梅道:“也不是无用之物。”老太太笑道:“你们两个快拿输的东西来,炉丫头也输的多了。”炉梅又瞅德清时,德清道:“你还要我猜不成?”炉梅笑道:“专等你猜。”德清遂唤丁香道:“你先把这些赢的东西都收起来,我再破他的。”琴默听了慢慢笑道:“德姐姐你且别太兴头了,你能把炉妹妹的谜都破了?倘有一个不能破的怎么说?”德清笑道:“若有一个猜不着的,情愿把所赢的采头全输了,这一个是说卖东西的‘草标’呢。”众人皆大笑道:“真个猜着了,德姑娘实是聪明,了不得。”说着大家再往下看:
闲中自悠然,忙来舞翩翩,迎风分之去,邀月影纤纤。(打一家具) 炉梅忙向众人道:“老太太、太太们谁也先别猜,这回专要德姐姐说。”德清念了两三遍道:“我已知道了,但这一次不让一点,只怕炉姑娘真个生了气呢。”炉梅笑道:“你们看!他又说起曹孟德的话来了,那么多你都没让一个,如何到了这个才让起来了呢?”德清亦笑道:“曹操也罢,王莽也罢,我只不说就是了。”说毕吃起茶来了。众人都笑起来,谁也想不出,只得往下再看:
生来浑身无瑕白,心腹笔直满文才,只为闲情惹相思,悲泣流涕渐枯殆。(打一用具)
众人中璞玉出来道:“这个我知道,是‘冰’。”炉梅道:“快拿输的东西来,‘冰’那里有甚么‘心’?”鄂氏道:“不是,不是,这是说‘蜡’”。
再看璞玉写的:
矮子着衣密层层,疮疤顶上有窟窿,焦声虽能震天地,欲保自身却不能。(打一玩物)
老太太先笑道:“这孩子写东西也比别人淘气。”说毕再看: 锋刃口中衔,翎翅背上全,鼓腹用尽力,辫打到天边。(打兵器二件)
下一首道:
毛发蓬蓬风中飘,衣衫皴皴日下摇,向人常呲无聊牙,无叉骸骨随地抛。(打一食物) 众人不等看完都笑了起来,老太太道:“这个倒是很有趣的,先头儿那个象是说‘弓箭’的,后面这一个我想不起来。”鄂氏道:“知子莫如祖母,真的老太太说对了。”正说着,秀凤在老太太身后,笑着指那个“玩物”道:“这个我猜着了,只是说错了没东西赔。”大家看时,那谜前放着个白玉闻烟壶。老太太道:“不怕,你说说试试,得了你要,输了我赔。”秀凤道:“是‘炮仗’不是?”璞玉道:“对,对,拿了去,拿了去。”一边说,一边推秀凤。秀凤笑着将那小玉壶拿了,褪在袖内。从众人后面又跑出个小丫头来道:“我知道了那个‘食物’是说‘玉米’呢。”众人看时,原来是叶儿的女孩儿代小儿,老太太认不得,还只管问。
原来叶儿也来看热闹,请别人念着猜了,教女儿出来说的。那谜前倒放着四碟果子,璞玉便端起来,倒在那个丫头捧的衣襟里道:“给你,给你,真真是势败夜猫子也欺人。”说得众人都大笑起来。
下一首是: 一轮皓月缺半边,动生清风快暑天,只因人情多返复,一到秋凉竟弃俺。(打一用具)
琴默命侍女瑞虹将放在前面的画着美人图的一把缎制团扇,一个翡翠戒指皆收去了。璞玉道:“姐姐可猜着了?”琴默笑道:“不必猜,你如何妄取旧谜来哄谁?理应罚双份儿才是呢。”璞玉焦躁道:“这是从那里说起,如何我写的偏都破了,真是晦气。”德清笑道:“必是你写的比别人强罢咧。”
大家再看熙清写的:
一簇红花顶上戴,全装甲胄走出来,膂力虽非英雄敌,喝叫万户千门开。(打一家畜)
下一首是:
无垢明镜高高覆,灿烂绫锦层层铺,火镰击石光闪闪,捋下簪镯锵锵丢,
琥珀串连珊瑚带,悲怆啼泣泪交流。
贲夫人道:“作的很新奇,对的也极好,只不知是说甚么。”
璞玉道:“这个我倒全知道,‘无垢明镜’是晴空:‘绫锦层层’是云采:‘火镰光闪’是打闪:‘簪镯锵锵’是说雷,‘琥珀珊瑚带’是说虹:‘啼泣泪流’是说雨。”众人皆笑道:“极是,作的巧,解的也好。”再看下面:
圆古啉吞地下滚,无数黑点腹中文,丝线连绵似缝缀,但见夏有不冬存。
炉梅笑向鄂氏道:“妈妈,这可是说‘西瓜’的?”鄂氏道:“就是。”下面一首便是鄂氏猜的“日”字之谜。接着再看:
美玉溜溜圆,清浊不相间,掩藏二十日,出生五德全。(打一食物)
下一首是: 葛根喇嘛房中居,维那侍者陈模帷,纵有沙弥当门立,善男信女争来归。(打一夜用具)
贲夫人、鄂氏等齐笑道:“终是小孩儿家说的怪,也有趣,我们只是一个也猜不着。”言犹未了,金夫人背后走出两个人来道:“那两个我们猜着了。”欲知二人猜甚么,且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