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苏节度乃是一郡之主,其门庭,侍从,礼乐,气象,与贲府大不相同。自身名位既高,大厅上坐的亲契虽俱是公卿名流,然皆其治下之人。所以他自己不曾坐在外头,只同着福晋端坐正堂之内,等候女婿入拜。那节度福晋又是亲王郡主,故此更兼懿盛。
且说那招璞玉入内的,并非他人,乃是苏节度之次子高瑞,现任御前侍卫之职。生得面阔体伟,原是个胸怀锦绣,行履景贤之人。璞玉跟着走入几重门来,只见高瑞不往正堂,却向西转弯,进一所花园中来了。璞玉抬头看时,断非会芳园可比,四面尽是画殿玉搂,真个有八节常青之草,四时不谢之花。又至一层门前,只见上挂着“养性述心”四字镂金匾额,左右门旁有十四五岁的两个侍儿垂手侍立,自门内又走出一个长方脸儿细条身材的太监来了。高瑞问道:“太爷、太太在那里?”那太监忙施礼答道:“在七间大殿坐着,正等侯姑爷入拜,这里有参礼的众太太、小姐们看戏呢。”璞玉真个听得一派鼓瑟之声,纤乐音响,只不见在何处。高瑞又转身回来,引着璞玉入一个金碧辉煌的垂花门来,方至苏节度所住宫室。
璞玉见节度同着福晋南面而坐,身后及两侧,一群脂粉裙钗如雁翼排开,高瑞侧身侍立一旁,那太监向前,将一幅长素帛送到璞玉手上,璞玉自度:“贲吉不能到得此地。”因即向他夫妻二人献了帛,跪在地下绣花毯上,拜了四拜。拜毕,节度、福晋各赏了一个如意,璞玉接过,又拜了一拜,递给那太监持着。
那太太笑容满面的问节度道:“这女婿可曾进京供职了?”节度笑道:“小孩儿家,那里便供起甚么职来。”说罢,又问高瑞道:“来迎亲的亲家在那里歇了?”高瑞忙回道:“在大厅里共众老爷们入席呢。”节度道:“你也该自去让着些,不可轻慢了。”高瑞忙应了个“是”便出去了。一个丫头斟上茶来,璞玉接过。太太又命坐下吃茶,璞玉告了坐,坐在一旁矮椅子上吃茶。节度笑问道:“你祖母太夫人可好?你父亲好?你弟兄几个?路上走了几日?”璞玉忙起身一一对答。
彼时,见众丫头媳妇们,在太太身后,后槅扇玻璃窗外,看着璞玉指手努嘴的说笑,璞玉自是看惯了的情景,也不理睬。节度命那太临道:“柴儒,你领这女婿去拜见他大嫂子。”那太临忙应“是”,遂引着璞玉走出花园,向东走去,方入垂花正门来了。
原来节度所生二子,长子早已亡故,惟有寡媳孀居,倒是有两位公子。璞玉入内拜见时,只见那夫人,年近五十,容长脸儿,眉目清秀,中等身材,举止端方,谈笑从容,真个象个贵门之妇。璞玉见过了礼,领受了好些器具、荷包、巾带之类,又设绣墩让着坐下,问起他读书的事来。那太监装上烟来,璞玉起身道:“不会抽烟。”那夫人笑道:“这姑爷真个与我们姑娘有缘,我们姑娘也是不抽烟的。”茶罢,入偏殿更衣。
璞玉穿了锦袍玉带,外罩朝服,项戴数珠,跟了柴太监,复出垂花门,向东又进一重门来。只见有三间书房,门上写着“既翕轩”三字。原来高瑞暂在此歇息,柴太监叫璞玉拜见了,高瑞让坐待茶,又笑道:“这兄弟你读了几年书?”璞玉答道:“五年了。”高瑞道:“你可知道这屋叫‘既翕轩’的意思吗?”璞玉道:“可是取《诗经》所云‘兄弟既翕,和乐且湛’之意的?”高瑞道:“这名不但和书房与待客之意,先前家兄在时,我二人常在此吃茶,故有此名。”正说着,只见堂官来回道:“大厅上酒宴至半。”高瑞忙起身,道:“请姑爷在此待饭。”说毕,一径去了。不一时摆上宴席来,又有两位小公子出来,见礼相陪,璞玉看他们也都是聪明伶俐的,亦含笑相让。
次日便是吉辰,那柴太监引着璞玉走入正厅来,但闻管弦嗷嘈,纤乐声中,那苏小姐头蒙红纱,众丫环媳妇们簇拥搀扶而出。节度与太夫人,遂命晶盏盛素乳,赐与女婿与女儿尝过后,使二人并肩拜了父母。礼毕出来,仆从们扶持璞玉跨上镂金鞍辔红缨白马,苏小姐坐了红幔翠盖辇舆。
彼时,璞玉前有穿锦着缎的执事侍从等三对儿行走,身后跟随家臣堂官们,真个威仪堂堂,显赫无比。依原议,因过了此日,一个月内没有好日子,所以在衙门近旁设了行馆,待成了大礼,方迎新人回来的。少刻便至馆前下马,扶苏小姐下辇入院。引二人至案前,众堂官焚香燃灯,使璞玉夫妻二人拜了天地日月。又复相向施礼毕。璞玉先入房,除下撒袋弓鞬,立于门左,媳妇丫环们,高揭门帘,扶苏小姐入房,乐止。女傧妇人们,向璞玉使了个眼色,璞玉将弓鞘刚刚伸至蒙纱时,众妇人们早把蒙子挂在弓鞘上揭去了。
当时,璞玉虽欲看苏小姐面容,一则因从侧旁不得见其全貌,再则曾涉沧海之人,岂重江河之水,想来琴自歇之仙姿,炉湘妃之艳貌,圣萃芳之弯眉皆世所稀有,因此也不急着去看,转身去在左首坐了。女傧媳妇们引着苏小姐至西边东向坐了。
璞玉抬头看房中,只见锦缎灼目,金碧流辉,宝鼎香烟喷雾,珊楼碧玉灿光,正是:上界神仙府,人间权贵家,终是一郡贝勒之富,不比寻常人家。
一时媳妇们散去,搬过宴席来,献上红带联欢盅,使二人吃交欢杯时,璞玉方端详那苏小姐,只见敷粉面,圆如满月,纤长眉,神穿柳叶,体态举止,格外庄重端方。媳妇丫头们献上长寿面、子孙饼,苏小姐娇羞不食,璞玉也略尝了尝便放下了。媳妇们收了桌子,掌上灯来。众人渐渐散去,只剩下苏小姐的嬷嬷及几个近待丫头。又斟上两壶茶来,便撂下了炕沿上的绣幔。 璞玉自思,昔日缘分,虽未称心,今日良姻,亦非缘外之事。因举茶道:“小姐请茶。”苏小姐抬头看了璞玉,二人四目相交,璞玉见其目明若珠,已解其心性颖悟不差。苏小姐吃茶,璞玉又陪笑问道:“早听得说,小姐与我同庚,但不知名字,愿闻尊名。”苏小姐听了,迟疑了一回,缓语答道:“名‘己’。”这正是五百年前定就姻缘,二人一见,便互敬互爱,一言半语中即生出百般恩爱来。
次日,璞玉见苏己骨肉娇嫩,身体荏弱,心中十分亲热。而苏己待璞玉也恭谨敬重,毫不违意,二人竟和睦如鸳鸯了。过了三日,已是起程日期,夫妻二人按礼妆扮了,依旧跨马乘舆,返入节度府来。郡中众官也都迎出来了。那柴太监引着二人入祠堂行过礼,方领进正堂来,两个齐齐拜见父母。太爷、太太二人心中大悦,赐女婿、女儿以华宴。须臾宴罢,跪拜兴辞。苏节度拉着女儿的手教道:“我儿,如今你出嫁去了,可切记为父之言,为人之妇,须循九规,却是错一不可的,盖勤缝纫,节饮食,慎思虑,心小语和,守身坚志,戒吟哦,敬姑丈,不言非礼,克弃怠情是也。凡此九规,你若失了一件,便不是我的女儿了。”苏己一一答应了,洒泪而别。
且说一群人众,离了节度府往贲府而来,晓行夜宿,在路趱行,一日来至忠信府。当时,贲府亲友本家,远近毕集,早已预备下了戏班摆筵,等璞玉一进门,便作起雅乐。众媳妇丫头们扶持苏己,随着遮幔行走,先入忠信堂拜见了贲侯,又拜见了众老爷,请毕百福祝词,再入介寿堂,拜见老太太、金夫人、德氏及众诰命。礼毕,老太太吩咐撤去了遮幔。那时张妈妈、王姥姥、孟嬷嬷、白老寡等也都来赴宴,齐向前看那新奶奶时,只见那苏己,头戴五凤垂珠宽沿冠,身穿九螭红锦长袖衣,项垂琥珀串间玛瑙数珠,更兼面如圆镜,明眸皓齿,眉长唇厚,十分显艳,老太太见了欢喜不尽。
白老寡当着众人,向老太太称贺道:“我的活佛!原是福寿似海深的,所以孙子媳妇也是这般端正大方,有福有德的,咱们这样一个人家,不进来这么一个大福之人,也不能承老太太之后了。”又唠唠叨叨的说了好些使老太太欢喜的话。妙鸾、秀凤、福寿、绵长、锦屏、玉清等见新奶奶如此,也都欢喜异常。可人向前携起苏己的手,领往新房中来。苏己见诸般都不在自己家以下,所以心中也觉欣慰。陪嫁苏己的八个丫环,双庆、双贵、庆熙、庆宁、多福、多寿、吉庆、吉祥等一个个也都伶俐姣俏,不在五福、三妥之下。
且说,贲侯及前往迎亲的吉三爷,都加倍款待送亲众人,唱着内外两台戏,终日锣鼓嘡嗒,喧闹不绝。龚高、张裕、高亭、马住等个个尽心治理所任执事。又内有吴姨娘、锺可人,外有瑶玉、良玉等迎送男女宾客,忙碌不迭。一时之欢乐景象,也难尽述,直至亲归客散。这三日间,贲府上下,无不个个头晕目眩,心劳身疲。 终席之日,白老寡又吃醉了酒,拄着杖踉踉跄跄,舞舞奓奓的闯进新房内来。苏己原不曾见过这般情况,不觉大惊。次后又有张妈妈、王姥姥二人,也吃得半酣,拖拖拉拉的跟了进来。苏己方知是吃醉了的婆子们,遂让坐待茶。三人大叫大嚷:“承老太太的恩典,吃得醉了,我们玉哥儿的这大喜事上不喝,更待何时?”又鼓掌喧笑,没头没脑的闹将起来。苏己终是惧怕。福寿向前回道:“他们几个人都是老太太喜欢的,有功的老管家们的老婆们。”苏己令媳妇们将孟嬷嬷请了来,赏四个婆子以绸缎鞋袜之类。那些醉婆儿们越发高兴起来,大喊大叫的祝福颂德,直闹得新房甚不雅观。福寿看不过,便软劝硬唬的好歹请了出去。他们所到之处,院内媳妇们一群群的跟着看热闹取笑。
自此,贲府中又热闹起来。转瞬间,又冬尽春来,已至五月天气了。一日那府里的可人、宫喜二人过来请了老太太安,会了熙清,往新房里来。苏己忙出来迎入,年青妯娌姊妹们闲话,坐了许久。见外边天气和暖,大家遂入会芳园来玩耍。
但见草木一新,百花盛开,五人各处走了一回,至拱碧亭坐下。众丫头们见亭外开了桃杏花,争着折来簪发。瑗玉笑向可人道:“世人多称‘花色胜人面’,据我看来,花色虽好,不过几日便香消瓣落而无踪影矣。何如美人之面,一年四季常新悦人呢!”
苏己从旁说道:“大爷以为人面胜于花色,据我看来,还是花色贵似人面,花虽今年谢过,明春又可复开,而人面过了今年,明岁便不如此了。况且,花开年年常在,所以也不知陪过多少佳人了,自古以来多少佳人的娇容艳姿而今安在呢?”璞玉听了此言,只当是说出了琴、炉二人不道之言,圣、德二姊未论之语,心中惊喜,向苏己笑道:“我问娘子一言,世间何物最为长远?”
苏己微笑道:“我看凡物都不长久,那寻名的,纵然要殉身帝王,却如大树招风,终损其性命。那求利的,不免担惊受怕,奔走相争,而弃其父母了。只劝你倡以喜爱,及时行乐,且莫存心于名利二字。世事皆如春梦,虽恩爱夫妻也是不得久远的。”可人听了,蹙眉思量:“这新人如何出此不祥言语!”璞玉却当做至论。夫妻二人,心心相照,终日欢乐玩耍,不离半步,不在话下。
且说,贲侯此番大喜事上,亲朋契友,上自公卿大夫,下至黎民百姓,纵然那极无力的,也写了一纸名帖儿来相贺。但有那孤僻成性的司田人,闻信塞耳,违心背意,全不曾理睬。幸赖这一年来勤奋营干,自那次被盗以来,衣食倒也粗备,已无泣饥号寒之苦了。
一日见春色清明,柳申花绽,不觉又诗兴大发,欲续其先作六首田园诗。方濡墨舒纸时,老婆在旁见了劝道:“你不作诗也罢了,每当你作诗,总要引出些事故来:初次作诗,贲府传唤,破费了酒肉;二次作诗,县里来放甚么排头,折了银钱;三次作诗,又遭了贼劫,弄得箱笼一空,几乎不曾舍了性命。你写的未必是寻乐的甚么方便诗,倒是惹苦恼的不便之兆呢。”司田人听了大怒,喝道:“饶嘴婆子,你知道甚么,敢来败我作诗雅兴!”遂提笔写道:
苏樵之便
养奴秋时不使闲,扫叶抬桠穿林间,
卷诗出检樵夫事,篱门开处到山边。 不更之便
贫苦人家稀疏村,流水崖前常掩门, 去彼独木断夜路,凭高居险睡自稳。 写方未了,只见穿皂农、戴红缨帽儿的两个人昂然入来。田人见了心中狐疑,忙问:“你们是做甚么的?何事径入我家?”那二人道:“县里派我们,为请先生往贲府来的。”田人听了贲府二字便不喜道:“我也并非他家奴仆,如何时刻来寻我?你们那知县也好笑,如何强逼平民,依附权势之家?”那二人冷笑道:“先生你也无须多言,快快前去倒也罢了,如其不然,以致有污尊面,那时悔之晚矣。”田人闻言大怒道:“似你这等衙门役仆,敢来轻视谁?我竟不去,又将奈何于我?”二人登时变了脸喝道:“这山野刁民,倒竟敢开口伤我们不成?称你作先生,你倒放肆起来了,你是谁的先生?请你不去,命你去,你去不去,也依不得你了!”说罢,袖中豁朗一声掏出一付铁索来,套在脖子上,拉起就走。直气得田人怒火高发三千丈,叫道:“反了,反了,清平世界,朗朗乾坤,便如此强凌索拿无罪平民,是何道理?”那二人喝道:“你还说你无罪?其实成了大盗,不齿于人类,难道自己还不知道了不成?”说着怀里取出索捕印文掷给他看,田人拣起来看时,写道: 某月日,捕获伙贼某等供称:强劫村户所取财物,藏于窝主司春家。云云。
末尾开列那些物名,却是那次被盗时,院中所遗几种东西。田人看罢,方闭口无言了。少刻,又问:“如何又拿往贲府?”那二人又取出另一张印文来道:“知县相公,如今因有人命公案,要出衙验尸去,况且你这又是盗贼案情,当归军衙审理,你的窝巢又属贲府所辖地面,所以先将你解到那里,取了供词再议。印文在此。”田人见了,仰天顿足,无计奈何,只得央告二人:“少留情面,宽缓一时,待我预备盘缠,再作商议。”二人听了,那里肯依,竟大怒喝骂起来,脚不点地的牵了去了。
老婆在后面焦急道:“你好个方便,还作甚么方便诗不?”一头说,一头打点了衣服盘费,赶着送上来。田人暗暗自忖:“此番解交贲府,贲侯或念旧好,洗清我冤枉,也未可知。只是我初入山时,原说;‘谁在市井地方见了我,可啐我面。’况且前几回,留我请我时,也是言语绝决,无情太过了,如今这般行径,眼见得遗笑于人,倒不如死了干净。”想毕,一路来寻死觅活的闹了几回,争奈那二人管防严紧,不离半步,一时已至贲府前来。黄明迎了上来,问明了原委,命且站在一旁,接了印文,至会事房,交与内门子进去了。
田人见贲府众人,往日都是称他作师爷的,如今见了竟全不理睬,不觉感叹世情之炎凉。求了个相善的,欲见璞玉之师史经济与李宪章二人一面,烦他通报。那人去了半晌,方出来道:“李师爷不在府中,往庄上去了,史先生说:如今你身累盗案,不可与往日相比,应避嫌疑,待事结之后,承责拜见呢。”田人听了,长叹一声,见贲府门客如此尊贵,方觉名利二字,人所必求。 少顷,击云牌,开仪门,命传罪人。田人只当是贲侯坐堂,昂然入来看时,原来是几个家臣与龚高、张裕等坐公堂。见了田人,放下脸来道:“老爷吩咐,此事虽是县里解来的,却是一个小小盗贼案,命我等取了供词,待明日自县中解送匪徒之后,方亲自临轩,面质审决,你且先供上词来。”田人见这几个人,昔日他与贲侯对坐时,都是在一旁侍立的,便不放在眼里。欲待立着说明原故时,只见当中坐的一个喝道:“我们是依法取供的,你乃是盗犯,这又是法地,你不跪下,难道轻慢王法不成?”田人见两旁公役,都持棍捋袖,怒目相视,似有动手的光景。这正是:“既在矮檐下,怎敢不低头。”没奈何,只得曲双膝跪下了。 那官取了供词,命舒谦写了,画了押,道:“你可把话说实了,明日老爷坐堂,与那起匪徒们对词,若果两下言语参差,用起刑起,那时且莫后悔。”田人听说动刑二字,不觉大惊,直吓得昔日那般孤高自傲,凌云气概,如溃水之崖,颓然而下,心灰意冷,低下了头。龚高在旁,欲命除其索链时,那两个堂官道:“老爷原要严处此事,以免徇情纵放朋友之嫌的,如你做保便放,明日传时也须锁上来。”公役们应声“是”,方去了索链。田人感戴龚高之恩,起来深深打了一躬。
公人们便把他带了出来,寻下处时,适才田人求告的那人指道:“往西北那山谷里去,有老爷为李师爷建造的田庄,到了那边与你的事有些益处,也未可知。”田人听了大喜,央着公人,忙入谷口而来。欲知后事,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