越日,余姊果来,见余不多言,但亦劝余曰:“吾弟随时随地须听母言。凡事毋以盛气自用,则人情世故,思过半矣。

至尔谓终身不娶,自以为高,此直村竖恒态,适足笑煞人耳!

三郎,尔后此须谨志吾言,勿贻人笑柄也。” 余唯唯而退。余自是以来,焦悚万状,定省晨昏,辄不久坐。尽日惴惴然,惟恐余母重提意向。余母每面余时,欢欣无已,似曾不理余心有闲愁万种。一日,余方在斋中下笔作画,用宣愁绪。既绘怒涛激石状,复次画远海波纹,已而作一沙鸥斜射堕寒烟而没。忽微闻叩镮声,继知吾妹,推扉言曰:“阿兄胡不出外游玩?”

余即回顾,忽尔见静子作斜红绕脸之妆,携余妹之手,伫立门外,见余即鞠躬与余为礼。余遂言曰:“请阿姊进斋中小坐,今吾画已竟,无他事也。”

余言既毕,余妹强牵静子,径至余侧。静子注观余案上之画,少选,莞尔顾余言曰:“三郎幸恕唐突。昔董源写江南山,李唐写中州山,李思训写海外山,米元晖写南徐山,马远、夏圭写钱塘山,黄子久写海虞山,赵吴兴写霅苕山;今吾三郎得毋写厓山耶?一胡使人见即翛然如置身清古之域,此诚快心洞目之观也。” 言已,将画还余。余受之,言曰:“吾画笔久废,今兴至作此,不图阿姊称誉过当,徒令人增惭惕耳。”

静子复微哂,言曰:“三郎,余非作客气之言也。试思今之画者,但贵形似,取悦市侩,实则宁达画之理趣哉?昔人谓画水能终夜有声,余今观三郎此画,果证得其言不谬。三郎此幅,较诸近代名手,固有瓦砾明珠之别,又岂待余之多言也?”

余倾听其言,心念世宁有如此慧颖者,因退立其后,略举目视之,鬓发腻理,纤秾中度。余暗自叹曰:“真旷劫难逢者也。”

忽而静子回盼,赧赧然曰:“三郎,此画能见媵否?三郎或不以余求在礼为背否?余观此景沧茫古逸,故爱之甚挚。今兹发问,度三郎能谅我耳。”

余即答曰:“岂敢,岂敢,此画固不值阿姊一粲。吾意阿姊固精通绘事者,望阿姊毋吝教诲,作我良师,不宁佳乎?”

静子瑟缩垂其双睫,以柔荑之手,理其罗带之端,言曰:

“非然也。昔日虽偶习之,然一无所成,今惟行箧所藏《花燕》一幅而已。”

余曰:“请问云何《花燕》?”

静子曰:“吾家园池,当荷花盛开时,每夜有紫燕无算,巢荷花中,花尽犹不去。余感其情性,命之曰‘花燕’,爰为之图。三郎,今容我检之来,第恐贻笑大方耳。”

余鞠躬对曰:“请阿姊速将来,弟亟欲拜观。” 静子不待余言之毕,即移步鞠躬而去,轻振其袖,熏香扑人。余遂留余妹问之曰:“何不闻阿母阿姊声音,抑外出耶?”

余妹答曰:“然,阿姊约阿姨阿母俱出,谓往叶山观千贯松,兼有他事,顺道谒淡岛神社。已嘱厨娘,今日午膳在十二句半钟,并嘱吾语阿兄也。” 余曰:“妹曷未同往?”

妹曰:“不,静姊不往,故我亦不愿往。”

余顾余妹手中携有书籍,即诘之曰:“何书?”

妹曰:“此波弥尼八部书也。”

余曰:“此为《梵文典》,吾妹习此乎?” 妹曰:“静姊每日授余诵之,顾初学殊艰,久之渐觉醰醰有味。其句度雅丽,迥非独逸,法兰西,英吉利所可同日而语。” 余曰:“然则静姊固究心三斯克列多文久矣。”

妹曰:“静姊平素喜谈佛理,以是因缘,好涉猎梵章。尝语妹云:‘佛教虽斥声论,然《楞伽》、《瑜伽》所说五法,曰相,曰名,曰分别,曰正智,曰真如,与波弥尼派相近。《楞严》后出,依于耳根圆通,有声论宣明之语。是佛教亦取声论,特形式相异耳。’”余听毕,正色语余妹曰:“善哉,静姊果超凡入圣矣。吾妹谨随之学毋怠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