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部书名是《戏中戏》,说的是谭楚玉远游吴越,刘藐姑屈志梨园;倾城貌风前露秀,概世才戏房安身;定姻缘曲同传简,改正生戏屋调情;一乡人共尊万 贯,用千金强图藐姑;刘绛仙将身代女,钱二衙巧说情人;赖婚姻堂前巧辩,受财礼誓不回心;借戏文台前辱骂,守节义大妇偕亡。俱在上部书《戏中戏》内说的。
这部书,紧接着谭楚玉与刘藐姑俱投水而死,众人齐惊喊道:“钱万贯倚势夺人妻子,逼死两命,我们先打他一顿,然后送官!”遂一哄而上,将钱万贯打了一个臭死。这正是扬扬得意的钱财主,忽而变为垂首丧气的矮胖官。其中一人道:“打的也够了,锁起他来罢。”
再说刘绛仙在台上,一面向着水里哭,一面指着万贯骂。背后刘文卿骂绛仙道:“都是你这个娼妇,只因图人家的财礼,把我的女儿活活的逼死,我岂与你干休!”遂要拉着绛仙打。绎仙也要望着水里跳,俱被众人揽住,这且不提。
再说那众人牵着万贯道:“城里县官没在家,不如趁着三爷查牌甲未回,先在他手里告了罢。”万贯道:“列位大哥!”众人说:“我们素日叫你钱爷,你还不依,必定叫我们叫你钱老爷哩!你今日却叫我们大哥?”万贯道:“列位大爷,我和你素日无冤,往日无仇,为何这等替姓刘的出力呢?”众人说:“我们欠你的债,一日也不缓,一厘也不让。但少你一分半厘,就要将我们送官追比。且是动不动要装官与我们看,我今日却顾不的你这官了。”万贯道:“列位大爷,今日若放了我,不惟把你们从前的账目一笔勾消,从今以后,你们若用银子使的时节,但只要本,决不图利。庄乡以平等相称,再不敢有官民之分。就是今日,我也拿银子出来,每位敬银十两,就上我家取去。”其中数人论云:“他逼死的是姓刘的,与我们何干?今日若放了他,不惟目下得利,异日的好相见。”众人对万贯道:“方才你说的那些话,可是作的准的么?”万贯说:“岂有食言之理!”众人从着万贯到家,各取白银十两,遂一哄而散。万贯想道:“我这个模样,不惟家中旁人难见,就是我那结发的妻子,也是难见了!我从前要娶藐姑的时节,我妻柔氏再三阻我,我都不听。今日落得这个模样,岂不教他畅快么!左想无法,右想无门,不如也寻了无常罢!”又想道:“且住!我只顾惜这一时的廉耻,岂不失却这富厚的家资么?也罢,我且到在内书房中,再作道理。”
且说刘绛仙与文卿在台上,吵闹了一回,被众人拉开。绛仙想道:“我的性子,只爱银子,不顾恩情。女儿不肯嫁人,活活的逼死。虽是我做娘的不是,也是钱万贯的晦气!顾不得甚么由情,也诈他一诈。他若把这一千两银子不和我要了,我就与他于休。他若不允,我就写状子告他。前日卖女儿是为银子,今日告情人也是为银子。他若说我寡情,我就把古语二句念来作证,叫做:自家骨肉尚如此,何况区区陌路人!不免寻着他,方与他同去。”远望看地方来了,不免上前去问一声儿:“列位,莫非去出首人命么?”众人答云:“正是。”绛仙说:“这等我已有状子在此,烦众位与我同去。”
再说,万贯自从众人放了他,只说从此无事。不料家僮急忙来报道:“老爷不好了!如今刘绛仙和地方又去告状哩!”万贯说:“现今可曾告了不曾?”家僮说:“方才上城中去了,此时想还在路上哩!”万贯遂拿了几封银子,急忙赶去。及至赶了二里有余,方才赶上。万贯一手扯着绛仙,一手拉着地方,道:“列位高亲贤表,快不要如此!都是我老钱的不是,最不该为色伤人。但自令爱如今已是死了,你就将我与他抵了命,也还有活了的么?且是你们不告我,我自有道理。这路上不是说话的地处,你随我到前边酒店里去。”三人遂一同到了一家店里,让地方与绛仙坐下,道:“这是银子五十两,送地方大哥的,只求免动纸笔。”绛仙说:“你就不肯去报,我是一定要告的!”万贯道:“绛仙,绛仙,你就不念旧情,也看一千两银子面上,我不问你退就是了,你还告我做甚呢?”绛仙说:“你果然不问我退银子,我就不去告你。”万贯说:“你若不告我,不惟那一千银子不要,如今还有银子五十两送你。”绛仙遂接过银子来,藏在怀里,对众人说:“钱爷素日是最好的,如今又给我这些银子,我们不用告他。从此散了罢。”万贯谢了谢众人,往外就走。谁知祸起不测,这些话,早已被人听去。
却说哪个三衙,原是一个吏员出身,做了八年巡检,才升了这三衙之职。一日想道:“本厅到任三年,地方上的财主不论大小,都曾扰过,我的吏才,也可谓极妙了。谁想来了一位堂尊,比我更强十倍。地方上有利的事,没有一件瞒得他。我们才要下手,不料那银子钱财,已到他靴筒里面了。如今城里的事,件件都是他自行,轮我不着。没奈何,只得借个题目,下乡走走。往年下乡,定要收几张状子。弄个钱使。不免将我的衙役叫来,与他商议商议。”正说之间,他的善办事的头来了。叫道:“王头,你们来到乡间,也该把放告状牌挂在口上,弄几张呈状出来;也好把票子差你。”王头道:“呈状到有,只怕被犯的势头大,老爷的衙门小,弄他的银子不来。”三衙说:“是件甚么事呢?”王头说:“这边有个钱乡宦,为强娶女旦的事,遇死两条人命。这岂是咱爷们敢当的事么?”三衙说:“是呢,我们断不敢揽这人命,这宗财不要想他罢。”王头说:“老爷这也不妨,老爷出张票子,小的们将他拿来。三堂两堂只管审,却不用给他定案。难道我们的衙门虽小,就是白进的么?多少也弄他几个钱使。等堂上老爷来了,给他呈到堂上,我们还弄两个干净钱呷!”三衙听道:“好,妙!就差你与他们去办办罢。”王头遂与二班的头目,各带索子一挂,竟往埠镇上来。
及至走到半途,远远望着一伙男女,悻悻而来,忽又转进酒店去了。王头说:“那个矮的,恰像钱万贯。”李头说:“那个女的,就是刘绛仙。”王头说:“如此,是他们无疑了。我二人走向前去,先听他说些甚么,再作道理。”恰好那座酒店,坐南向北,外面两间门面,内边却有佩房,东西两邻,只有两邻东面却是一所空基。两个差人,就立在空基外面。钱万贯与刘绛仙、地方,又恰在东房说话。所以从头至末,二人无不得闻。及至内边刘绛仙许了不告他,外边李头暗对王头道:“他们和了,这状子告不成了。”王头说:“不妨,我们立在这边,等他们出来的时节,一把拿住,说他私和人命,锁去见爷。料想他状子也在身边,银子也在身边,有赃有据,不怕他不认。”李头道:“有理,有理!”所以万贯、绛仙一出酒店,就被二人锁住。及至一锁,万贯与地方惊道:“这是为何!”王头、李头喊道:“你们私和人命,还装不知道么?”万贯道:“我们并无此事,不要错拿了人!”王头说:“错与不错,自有着落。奉了官法拿人,不敢私自开索。”遂将三人带着就走。及至走了二里有余,王头对李头道:“你先去回话,自说我带人就到。”
李头果急行,见了三衙道:“犯人拿到了。”三衙云:“这庄上又无刑具,又无法堂,如何审的呢?”王头:“不妨,这庄东首有三官庙一座,即着本庄地方,预备桌凳在彼,老爷也先在内坐定。等到了的时节,先问他一问,就知真假了。”三衙道:“妙,妙!”一面摧桌凳,一面就到庙中去。及至到了庙中,犯人已经带到。王头将犯人交付李头,先到庙内,附三衙耳边说道:“如此,如此。”三衙喜道:“妙绝!快些带进来。”王头带着万贯、绛仙、地方,跪下禀道:“犯人当面。”三衙指着绛仙道:“你的女儿,怎么被人逼死,给我从实讲来。”绛仙道:“小的女儿,投水是实。原为母子之间,有几句口过,所以自寻短计,并不曾有人逼他。”又问地方道:“好大你一个地方,竟敢私和人命!叫衙役与我先打他二十。”地方告饶道:“小的一向守法,并不曾私和人命,这话是那里来的呢?”又指着万贯道:“这个站而不跪的,是谁呢?”万贯道:“原任县佐钱万贯,昨日在舍下相陪,难道今日就忘了么?”三衙道:“你不提还好,你提起,教本厅怒气复生!你把众人给我预备的下马席,当了你的情面,这也还可恕,你竟把众人敬我的银子,留下一半,这是何说?你只说我管你不着,今日怎的也犯在本厅手里来了呢?还不给我跪下!”万贯道:“若论官职,我还在你以上,为甚跪你?”三衙道:“岂不闻皇亲犯法,庶民同罪么?叫衙役与我将他按倒。”万贯遂跪道:“还求老父母少存体面。”三衙对众人道:“你们俱不承认,难道我就没法审你么?”毕竟三衙想出甚么法来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