词曰:
衰老朽,不复寻花问柳,恰喜猫儿真困酒,情去图欢偶。少壮孤单旷只,细听媒人声口,娇若海棠白似藕,愿结驾凰友。
——右调《谒金门》 话说前朝末年,嘉善县县中有一人姓任,名三畏,字去非。他靠祖上传遗,真是家中仓库连廒,金银过斗。后来年纪大了,合县人皆奉承他财主,俱叫他是员外。
这任员外一生受用,只有一件缺陷,是他的日夜忧愁,敢怒而不敢言者。你道他为着甚么事?原来这任员外的妻子强氏是旧家之女,姿色出众,娇养习成。当初嫁了任员外,夫妻极是恩爱,从无闲言。只因过于恩爱,未免曲意奉承。曲意奉承,则强氏专权专宠,渐渐受其所制。受其所制,则惟命是从,而吃醋之事日生矣。故此任员外一生被这强氏缚手缚脚,房中使女、仆妇虽多,从不敢与他接谈靖笑。家中尚然如此,则外面的闲花野草不问可知矣。
但从来妒妇少育,不期成亲二十余年,强氏绝不生育。任员外每每托言比喻,或亲戚朋友生了子女来报喜者,任员外故意在强氏面前称扬赞羡。强氏探知其意,便变色说道:“人能生育,皆系男人。你今力量不济,不能生育,不去抱惭自耻,怎么到嗟怨我起来?难道我自己会生!你今嫌我不能生育,故此在我面前说张道李,指望我与你讨妾生子。古语说得好,男子四十无儿方娶妾。你今尚不有四十,怎么想起这等痴念!又焉知我不能生子。只要你会挣,包你生得出来!” 任员外一片痴心,指望有些光景,不期被强氏一顿埋怨说他没用,心中甚是不服,却不敢回言,只得笑着笑脸说道:“我并无此意,你不要疑心错怪了我。我如今只得极力挣一挣看。”强氏方笑道:“这才是正理。” 自此二人又挣了十余年,子女之事全无影响。
任员外方才着急,要想活动活动。不过强氏见他存心不善,一发防闲,竟寸步不离。看任员外或在当铺算帐,或在银房查点,他必双出同归。若是出门赴席,并庆贺吊慰之事,不能同去,却使个心腹小童往来传报。若有人在员外面前叫他娶妾生子之事,小童报知,回来必有一番吵闹。弄得这任员外垂头丧气,以后连门楹也不敢跨出,有庆吊之事,俱叫伙计们代行,他只在家中守着强氏过日。
又过了几年,任员外已是五十上下,强氏见他年已老成,况且向来并无苟且之事,也就不甚紧防。任员外见他不似前番苛刻,又未免放不下生子的心肠,便时常哀求恳告。强氏说道:“再过几年,我也少不得要为你设法。” 任员外见他许肯,就似奉了圣旨的一般好不欢喜。正是——
娶妾又怕妻,心中却想儿。
得他心肯日,是我运通时。 到了一日春天,后园中海棠盛开,任员外吩咐仆妇备酒在园中,边同了强氏步入园来。在花下赏玩了-番,又携手上了假山,眺望了一回,又到亭上来坐坐。众使女已将酒肴设席在海棠花下,来请员外奶奶饮酒。
二人便来坐下,对面而饮。果然富室之家,珍馐具全,酒系隔年。两人便说说笑笑,饮了半晌。强氏说道:“赏花若不饮醉,也觉得没兴。” 任员外道:“奶奶说得有理。” 两人一时开怀,竟猜拳行令起来。不期强氏连输了数拳,却又不肯服输。任员外笑道:“奶奶住了罢!”强氏道:“我从来拳好,怎么今日作起怪来,不赢你二拳我也不住。” 遂又猜猜豁豁。不期事有凑巧,强氏又是连输。只得吃了几杯急酒,又因心下不快,不觉一时酒涌上来,连忙伏在桌上。
任员外见他醉了,自己也有三分酒意。见这几个使女在旁,虽不敢说话,却用眉目暗挑,勾引得这几个使女皆掩袖而笑。内中有一个春桃,年纪长成,甚是丰韵。任员外一向留意,今又十分注目。只碍着这老虎在旁,两人不敢近身。又恐强氏假醉,遂轻轻对强氏说道:“奶奶回房去罢。” 又用手在他肩上试探,强氏全不做声,只呼呼的沉睡。任员外因对使女说道:“奶奶醉了,恐他身上寒冷,你们去叁绵衣来。内中一个便去取衣。只见春桃说道:“我们在此无益,不如去玩玩再来。”这几个使女便各自走开。春桃怛怛惶惶,走到各处,在那里攀花扑蝶,自取其乐。任员外看了一会,一时心荡起来。见使女拿了绵衣走到,便接来轻轻的盖在强氏背上,见他全无醒意,便色胆如天,忙起身来寻春桃。
春桃见他走来,便回头笑了一笑,走在假山旁边立着。任员外疾忙走到,满脸堆笑道:“春桃,我同你到假山洞中去看看景致。” 春桃笑道:“里面没有甚景致,我不去。” 任员外道:“包你有好所在。” 遂一手来扯,春桃含笑同走入洞中。任员外便一把搂住道:“我一向想你,恨无便处。今日缘法已到,万万不可错过。” 春桃笑道:“员外不可如此,奶奶知道不是当耍的。” 故意用手来推。任员外便拦腰抱定道:“只要好姐姐救我。” 遂按倒在假山石上,用手脱去小衣,分开两股,春桃推阻了一番,便假脱手放松,任员外疾忙凑合。春桃尚是含羞,未免作愁苦之态。任员外见了,十分怜惜。遂款款轻轻,既而春桃两颊微红。任员外欢好多时,方才完事。忙扶春桃而起,为他理发整衣。春桃笑道:“今日蒙员外收录,贱妾不敢推辞。日后幸勿忘情。” 任员外道:“感念无时,何敢忘也。今后有空,千万相会于此。” 春桃点头含笑而去。任员外便惊惊喜喜,以为自有生以来未有如此之乐,遂慢慢走至强氏身边。强氏尚在沉睡,便叫众使女收去酒肴。又坐伴了半晌,方叫醒了强氏,同扶入室而寝。正是:
猛虎犹能会捋松,铜墙也可作穿窬。
用婢不如偷用好,恩情只在半须臾。
自此任员外吃着甜头,两人打得火滚般热。只是没处下手,便暗暗算计了一番。
一日,对强氏说道:“我今年老,又不出门,银钱帐目自有伙计料理,并不经心。又无儿女娱乐,白日无可消遣。我想起来园中花果,若无人分心灌溉培植,则花果不能鲜妍,不能供我二人赏玩,我如今须得或早或晚到园削繁扶萎,以待开放之时,我同奶奶去赏玩。你道何如?”强氏听了并不疑心,不胜欢喜道:“此是种花幽雅之事。在家尽可做得。” 任员外见他许允,十分欢喜,便暗暗通知春桃。春桃来假山洞中,两人无所不为,恣情取乐。自此习以为常。不是你来等我,就是我来候你。任员外吩咐众使女,俱要遮瞒,不可使奶奶晓得,倒也一分秀密。
如此已非一日,谁知这件事再不能瞒得到底。 忽一日,强氏在房中叫春桃近身服事,在无心中将春桃一看,只见面貌行动以及声音皆非往昔。强氏看在眼中,心内暗暗惊疑,却无实据,不便发作。因暗想道:“家内并无闲杂人,怎么这丫头眉散乳高,声音全换?”想了半晌,不觉恨气直冲,毛发皆竖起来,却又踌蹰。便又按定了性子,遂暗暗留心。不期这一留心,只见他二人不在言头语尾,就在眉动目扬之间。他两人正在情浓之时,怎晓得强氏在暗处留心,看得十分明白。过不一日,任员外已约了春桃在园中等候,自己在强氏房中坐了一会,因对强氏说道:“园内有几种花今日该去浇水,奶奶我去了就来。” 说罢走出房门,如飞的去了。
强氏见他慌张失智,又见春桃不在面前,一时大怒。叫过众使女喝骂道:“你们这班贱人,通同作弊,少不得俱要死在我手里!快将他二人的事细细说出,免我动手!”众使女见春桃事发,一时怕打,遂将二人上手之事说出道:“只因员外再三吩咐,又恐奶奶气恼,故不敢轻言。” 强氏发怒道:“别的事可以瞒得,这是切己的事,如何到要瞒我,我往日将你们待做心腹何用!”说罢,怒发如雷,咬牙切齿道:“快跟我来!”遂起身望园中便走。众使女便战兢兢的跟随在后。
一时到了园中,强氏一径走到假山。忽听得嬉笑之声,便连忙走进。只见他二人乐事已完,在那里穿裙着裤。强氏便大怒喝骂道:“好没廉耻的老贼,做得好事呀!”任员外与春桃忽见了强氏,一时俱吓得面如土色。强氏便赶上前,一把将任员外的胡须扯住,就是四五个推得干净!你顺了家主,难道不怕我管的?我只打死你罢了!”说罢又打。
任员外见这柳条打在春桃雪白的身上,一时心疼肉痛,两泪交流,也顾不得众使女在旁,连忙跪在强氏身边,用手将强氏手中的柳条拖住,又一身遮住了春桃,含泪说道:“求奶奶天恩饶打春桃一下,寿增一纪。亦须念我与奶奶夫妻情分,不可因此气坏身子。” 强氏听了怒说道:“好个夫妻情分!你今吃野食,叫我安不气?可惜我如今老了,倘然也吃野食,你难道不气的么?”任员外道:“奶奶气得极是,因是我求子心急,今饶这一次。下次再不敢了。” 强氏冷笑道:“你如今求的子在那里?”任员外道:“奶奶怎这性急,再求些时,少不得有。如今也不敢求了。只求奶奶放了春桃起来,我就感恩不浅。”说罢,又连连在地下磕头。 强氏见他这般模样,停手不打。因说道:“饶便依你饶了,我有件事你要依我。” 任员外道:“我何尝不依奶奶?”强氏道:“从来碗内放不得双匙,我今卖他出去,免得与你吵闹。不然我今日必要处死他。” 任员外听了,低头暗想道:“这般光景,留他在家又岂肯放松,必致将他凌辱百般磨折而死。莫若随他卖去,救他一命罢。” 便向春桃流泪说道:“是我害了你了。” 又对强氏说道:“只求奶奶天恩,将春桃配得一夫一妇。我死也甘心了。” 强氏听了,带笑骂道:“好没廉耻的老奴才,起来罢。” 便叫使女将衣服给春桃穿了。遂一齐出园。正是:
满怀怒气性如姜,吃醋威风不可当。
千恳万求都不算,原来跪拜是良方。
强氏到了内室,即着家人去唤媒婆。家人领命,不一时,领了一个柳媒婆进来。见任员外同奶奶坐着,便笑嘻嘻相见说道:“恭喜,贺喜。闻得老员外一向说是要讨妾生子,想是今日奶奶许允,故此呼唤媒婆,包管在媒婆身上,寻一个美貌俱全,进门就养的美妾奉承员外。只要员外日后看顾我三分。”任员外听了,一时气苦不过,只得说道:“今日奶奶唤你来是卖妾,不是讨妾。” 柳媒婆听了着惊道:“这是怎么说?”强氏道:“你不必多言,我自有主意。” 遂将任员外没廉耻,与春桃勾上说出,道:“我眼中实是看不得,你去寻一个单身汉子,卖了春桃,等我日后明公正气的讨一个来与员外做妾。”任员外听了,忍不住说道:“奶奶你这话只好骗老了人。再过几年,是六十岁了,或者奶奶好意思讨得妾来,只怕我这老儿精神渐衰,有也受用他不动,也自枉然,不做这春梦罢。” 说罢,眼泪汪汪走出房去。
柳媒婆便问道:“不知那一位是春桃姐?使我看明,好去寻人。”
强氏便指道:“就是这喧人了。”
柳媒婆将春桃上下一看,口中喷喷的称赞道:“我见了也甚是动火,怪不得老员外看上了你。” 春桃便盯了柳媒婆一眼。柳媒婆笑道:“春桃姐不要恼我,我如今即去替你寻个后生标致的好丈夫,自自在在作人,胜似与这老儿担惊受怕的鬼混。到那时你还要感谢我哩。” 说得强氏也笑起来,道:“你这张油嘴再也不改。” 柳媒婆笑道:“我的奶奶,我若不亏这张油嘴,只好呷西风罢了。” 强氏道:“不要说闲话,你快出去寻人回我。” 柳媒婆道:“我也要问明了财礼方好去寻主顾。”强氏道:“这贱人不长进,如今是个破罐子,谅也不值大钱。我也不指望他的原价,只要十两纹银,随身衣服,使他去罢。”柳媒婆道:“不多,不多。足值,足值。只是随身衣服未免失了奶奶的体面。” 强氏道:“且到那时,再作商量。”
柳媒婆辞了出来,便一路寻思。一时想不着主顾,便出城回家。忽然想道:“我斜对门做豆腐的利大,今年二十一岁,是个精壮后生,做人忠厚,况且待我甚好。他母亲一向叫我替他寻头好亲事,不如总承了他罢。” 遂一任走来。 正值他母子坐着说话,柳媒婆满面笑容,走进门说道:“我一向受你老人家见托,再没个凑巧的来说。今日恰是大郎的姻缘到了,有一头好亲事,人物十分齐整,又且财礼不多。早上送去,晚间抬来,还不在嫁送。只不知你母子如何谢我?”利妈妈听了,不胜欢喜道:“你说这亲事端的是那一家?说得这般十全,若果然好,自当重谢。” 柳媒婆便将任员外家的使女说出。利妈妈道:“好是虽好,只怕他在大人家快活过日子的人到我家来辛苦不惯。” 柳媒婆道:“你这话说差了。从来嫁鸡逐鸡飞,嫁犬随犬走。嫁到你家来,见你们做活,难道他坐着不成?”利大郎听了欢喜道:“你这话甚是中听,母亲不必多虑。” 柳媒婆道:“若是这样省事的不做,大郎你莫怪我说,只怕你还要守几年男寡哩。” 利妈妈见儿子情愿,便不好再言,因问道:“得多少财礼方能成事?”柳媒婆道:“我说省事,难道哄你?只要得一半身钱纹银十两,外有使用在外,再得三两。” 利大郎道:“果然相巧,烦你速速与我说成,我自重重谢你。” 柳媒婆见说得他十分情愿,便说道:“只有一件事,我今日也要与你说过在先,一个邻居家要朝暮相见的,免得后来被你们抱怨我,说我不老实。” 利大郎听了忙说道:“这亲事是我情愿要做,再不抱怨你的,你但放心,你且说来。”柳媒婆便慢慢说出。 只因这一说,有分教:女旧男新,婆勤媳惰。不知说出甚么话来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