且说林公亲赴常熟,私访漕弊。在茶访中听得一班小粮户,聚在茶桌上大发牢骚,听某甲说东乡低田送给人都无人受领,正在惊异,又听某乙说道:“说来真是气恼,家叔因为不愿去求托蔡、浦,亲自带着五十多亩田单,到漕粮柜上去完纳,不料加出种种名目,比往年多完了一半,你想可恨不可恨?”说话未了,某丙又插言道:“我们表兄的产业,都是九年三熟的东乡低田,租米收不到,年年赔钱粮,赔得叫苦连天,这种田地,出卖又无人受领,正是没法抛弃呢!”林公在旁听得真切,暗想常熟本是鱼米之乡,田产甚为优沃,如何弄得恁般地步?

田产如此,漕赋弄得糟不可言,不知蔡、浦是何许人?漕书又何敢任意浮收,个中必有绝大弊端,必先查访明白,才可彻底根究。打定主意,便向旁坐的年老茶客问道:“老人家!你可听得那边桌上三位茶客的谈论?说得田如此不值钱,恐怕有感而发,未免言之过甚。在下是外路人,不知底细,听了倒觉诧异!你老人家对于此中情形,定然知晓,还望见告。”那老人看了林公一眼道:“老先生!听你口音好像是福建人?”林公应道:“正是,此次是到贵地来做些小生意,对于地方情形,不大知道。”老人接口道:“怪不得你不晓得,我们常熟的事,近年来,为了吃漕规,包完漕,闹得天翻地覆,县太爷不敢干涉,漕书差役更不敢过问,常、昭两县的漕米忙银,除一部分显宦巨绅仍旧自行完纳,以外粮户都托蔡、浦文武两举人经手代完。那蔡、浦两姓,是本地大族,蔡氏族中的粮田约摸共有二万多亩,一律有蔡文举经手,本人名下二千多亩,固然一毛不拔,就是族中托他代完的,也只完上忙,下忙一概不完;浦武举经手粮田比较蔡文举少一点儿,漕书所受损失为数甚巨,非但中饱全无,连带解省数额也凑不足,不得已只在小户上截长补短,添出种种名目,遂使零星小户一亩粮赋,简直要完亩半漕银,莫怪他们要直跳起来了!旁桌上三位茶客,谅也是小粮户,有苦无门诉,故在此发牢骚。”林公很惊异的说道:“蔡、浦有多大能为,能够一手掩盖全县的耳目,一班小粮户受了他的间接痛苦,为什么不到省里去告呢?”老人含笑说道:“老先生你是商家,怪不得你不懂得官场中的规矩。”林公听到这里,暗暗好笑,只因要他说出下文,便也含糊下去,并不和他声辩。那老人又续言道:“俗语说得好,官则为官,蔡文举未曾中举人的时候,弟兄三人都是秀才,住在北乡西洋地方,欠粮不完,县官派差催漕,姓蔡的非但不买账,又自恃学过武艺,三人出手,反而把两个差役一顿殴打,又把差船拔到岸上,架着干柴,举火烧毁差役无奈,只得回转衙门,哭诉本官!县官闻说抗粮不完,还要殴厚公差,不觉大发雷霆,马上请城守营许守备,带兵赶往西洋,把蔡氏三弟兄一并拿获到县。县官问过一堂,因他们都是秀才,不便擅自重办,只好暂时看管起来,一面行文学使,详革功名。哪知蔡氏弟兄,先托巨绅飞函学使,只说是常熟催粮差役如何横行不法,侮辱斯文,不留余地。学使信以为真,及至披阅详革公文,便严辞批驳,反说县官不能驾驭差役,以至敢于侮辱斯文,一味包庇三蔡。县官接阅回批,气得两眼发直,又不敢去和学使顶撞,只好放出三生。恰巧那年大蔡乡试,竟高中第十六名举人,于是如虎生翼,吃漕规,包漕银,畅所欲为,县官更不敢难为他,漕书被他弄得叫苦连天,常常到家喧扰,不满贪壑不去,漕书只好聘用几个会拳棒的在家保护。蔡文举自知双拳难敌四手,便去和浦武举合伙包漕,于是一文一武,把常、昭两县的漕银,快要被他俩全数把持了。”林公听罢这一席话,方知常、昭漕赋却被第三者从中垄断,既非漕书舞弊,又非粮户抗欠,如欲整顿清理,非将蔡、浦拿办详革,断难见效。但是县官恐怕再蹈前辙,决不敢将他们逮捕严办,只好回省去调委干员,前来拿问。想到这里,就与老者作别,一路步行回船,命舟人开往太仓。行抵薄暮,泊舟于周敦裕米行前,正值行中娶妇,妆奁极富,有赤金台面,四橱八箱,观者如堵。林公好奇心动,暗想此地嫁女,竟有如此丰厚妆奁,正是难得看见的,一边想,一边带着林恩上岸观看。旋来一黑面大汉,浓眉曝目,不像善类,见他两道目光,注视着贵重奁具。林公看出他非贼即盗,原来此人正是海门大盗施有才。林公眼力果然不错。这当儿又来一乞丐,与施盗并肩站立,林公瞧那乞丐的面貌举止,也有些蹊跷,暗想,古人说得好,谩藏诲盗,现在只因这副妆奁过分富丽,致起盗匪劫夺之心,万一发生事变,也只算咎由自取呢!正想间,忽听乞丐高声喊道:“强盗来了!若不速捕,妆奁将被劫了!”说时,突然伸出一手,出其不意紧紧握住施有才的右臂。有才大骇,急忙出手还击。不料那乞丐也是孔武有力之人,正是棋逢敌手,挣扎多时,从行前扭到喜堂阶下,许多贺客都看得呆了!林公有林恩保护,也立在庭隅观看。那有才奋斗一会,知难脱逃,就狂呼道:“乞丐也是盗匪,主人幸勿受他的愚弄!”行主周同宾听了,连忙上前相劝,只说二位勿作无谓扭打,听两位的语言,分明都是绿林好汉,今日适逢小儿吉期,辱临敝舍,请入宾筵,借喜酒为二君合面如何?乞丐大笑道:“很好很好,如此遵命叨扰了!”说时走上厅堂,自居上座,有才也只好就座。

同宾素喜结交江湖好汉,所以殷懃劝酒。乞丐连饮数十杯,谈笑风生,衣衫虽像卑田院中人,气概豪放,绝无半点寒乞相。

施有才坐在他右首,反觉局促不安,勉强喝了几杯,正想起立告辞,却被乞丐把臂拦阻道:“姓施的,何故急欲逃席,难道贼心未死,还想去一展抢劫手段吗?你可知道我是何人?”有才答道:“小可实在不认得足下,倒要请教!”乞丐并不说话,即将身坐定,俯身垂手,取起自己的右足放在席面上,吓得众贺客都瞠目惊顾,定神细看方才知是削木制成的假足。乞丐又翘起断腿示众宾道:“这只断腿,是从九死一生中保存的。”

众客俱咋舌不下,只见胫骨以下,创痕犹在,好似用利锯截去的。众客皆大惊,有才亦然动色。乞丐从容地将木脚装置断腿上,移垂座下,才同有才打了个哈哈说道:“小可壮年与君本为同道,君可知山东道上有没羽箭郭老么吗?就是小可,盛时有二百多羽党,横行直、鲁两省,犯案如山,行商闻名色变,官兵畏怯退避。有一日,在安陵道上遇见一个书生,偕一美貌女子并坐驴车,自北而来,行李毫无,随身只带两瓮,好似乌金所制,光可鉴人,每遇打尖,上下车亲手提携,绝不假手车夫。小可看出他俩是夫妇,瓮中必然藏有金银珠宝,决计下手,率党随行。自吴桥而南,经过马颊河,直到德平投客寓歇夜,我也跟入投宿,止于旁室。守到黄昏过后,从板壁缝中偷瞧动静,只见女郎正在卸妆,拔下的金珠首饰投入瓮中,瓮口有盖无锁,随手移置牀下,夫妇俩相对一笑,同登卧榻,下帐安睡。

我在室中休息了一会,手掣钢刀,从房中跃登椽隙,纵到他们卧室里面,一个腾步,蹿到牀前,揭开帐门谛视,只见他俩闭目跏趺对坐,声息全无,也不张目,好像在熟睡之中。我就先下手为强,急挥削铁如泥的宝刀,向他俩当头猛砍两刀,打算结果他俩的性命。那知如同砍在棉絮上一般,棉软不能着力,丝毫也没有损伤。二人张目一望,不惊不怒,依旧对坐着,女郎从容地说道:‘穷凶极恶做什么?遮莫为饥寒所迫,想劫些金银过活,牀下瓮中有金银,有能力取得动,容尔自取。’我想一瓮不过数十斤,索性连瓮劫去,转念之间,伸手入牀下,紧握瓮口,向外拖移。那瓮奇重异常,好似生了根的一般,用尽平生之力,不能移动分毫。我知有异,正想退出,哪知同党鲁莽,四人各执利刃冲进房来,向牀上人挥刀猛砍,砍得书生勃然大怒,奋袖一挥,四个同党都向后跌出一丈光景。书生向我叱问道:‘你们这种蠢才,也想做这没本钱的买卖,一瓮移挪不动,端不辱没杀人。我往常在各处江湖走动,也听得人家说过,什么山东道上有个绰号没羽箭,名唤郭老么的,今日一见,原来是如此一个脓包,可见虚名不如实见了!’说着又格格的冷笑起来。这一来羞得郭老么置身无地,翻身向外便走。

欲知后事如何,且待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