诗曰:
花前月下订佳期,浪蝶狂蜂只自知。
怪煞声声铁马响,鸳鸯惊散碧波池。 裴爷问:“有何三不可?倒要请教年兄!”柯爷道:“小女年轻,未娴父母之训,倘早为出嫁,必失公姑之欢,此一不可也;我看宣家儿郎,外貌虽有可观,内里惜无实学,且举止轻浮,不似读书人的气度,此二不可也;两姨做亲,更有嫌疑之别,一不谨防,将来必弄成大话柄来,此三不可也。年兄前来代小弟的女儿做媒,非敢方命。只为其中有三不可,不能曲从。年兄切勿见怪。”裴爷听这一派迂腐的话,不禁哈哈大笑道:“似年兄这番议论,将来代令嫒做媒妁,必是乃尊方得妥当。”柯爷也笑道:“年兄又来说趣话了。岂有毛遂自荐的?”裴爷道:“此刻不与年兄争论,日后自有应验。就此告别,回伏贵连襟。”说着起身,柯爷也不相留,送了裴爷上轿而去。
方转身回后,到了秀林房内坐下,秀林问道:“外面会的是什么客?”柯爷道:“是同年裴长卿。”秀林道:“裴公来做什么的?”柯爷道:“总是我家老不贤惹出来的事。”秀林吃惊道:“说的什么事是他惹出来的?”柯爷道:“就是宣家姨侄来拜见什么姨丈姨母,这老不贤又叫出女儿与他见礼。你想,一个不出闺门的女子,便与面生不之的人会面,成何家教!我说了老不贤几句,他还与我吵闹。如今可弄出话柄来了。”秀林道:“有甚话柄?快说与我听!”柯爷道:“可恨宣家小畜生,竟看上了我女。回去告知父母,央了裴司寇为媒,岂不是个话柄!”秀林道:“你可依允这头亲事?”柯爷摇手道:“小畜生在那里想天鹅肉吃,连梦也不曾做醒。我非但亲事不允,从今后还要加意防闲呢!”秀林肚内笑道:“任你怎么防闲,也要弄顶绿帽子你戴一戴。但宝珠这个丫头,见我十分肆无忌惮。待我激恼痴老几句,奈何小贱人一番,聊出前日心头之气。”暗将毒计安排,反说:“你也忒迂腐!两姨兄妹乃是切戚,就常在一处顽耍,有什么苟且事儿做也来呢?”柯爷哼了一声道:“你也来说混话了!男女年纪俱已不小,岂无爪李之嫌?况宣家小畜生一见女儿之面,既有心求婚,便不是个有行止的人了。何可令其常时聚首,以开冶容海淫之门?这是断不可的!”秀林笑道:“你女儿乃千金小姐,惯会说人的。怎肯将事做错,惹人笑话?还是你过于拘板。”这几句话说得柯爷急起来,连称:“混说!宝珠少不得有日大为教训一番,方知女儿家不可出头露面,乃闺门之福呢!”秀林道:“宣家儿郎初见你女面貌,便留心求婚,安知你女见了宣家儿郎,回房不吟风弄月么?”柯爷大恼道:“宝珠若再吟诗,被我察出,一定将他处死!”秀林道:“处死女儿,于心太忍!不如乘他不及防备,回房中一搜,搜出来一火焚之,再发作几句,他下次就不敢了。”柯爷连连点头,气忿忿站起,赶到宝珠房中,翻箱倒笼,四处一搜,也搜出好些诗稿。一看,总无关紧要,取火焚于房外。临行带说带骂,发作宝珠一场而去。只气得宝珠大哭不已。明知中了秀林暗箭,唯有恨恨连声,不敢明言。还亏如钩如媚两个心腹丫环劝住小姐悲声。
过了几日,也是合当有事。柯爷固在本衙门有公事,未曾回府。那时正是三月天气,晴光明媚,花柳成行,一派看景,正易引人动兴。秀林因柯爷未曾回来,独坐房中,甚是闷人。后堂夫人、小姐俱说不来,又不能闲话解闷。忽想起家内花园还有一派花香鸟语,春色可人,东楼万花台上,远看郊外野景,更是活目。迂老从不许我上去,怕被外人瞧见。今趁他不在家中,带了心腹丫环小翠到花园去解闷。想定主意,重施香粉,再点胭脂,收拾一会儿,打扮精工,手拿一柄牙骨宫扇,唤了小翠跟随婀婀娜娜,直奔花园而来。到了花园门口,但见: 桃红柳绿,阵阵幽香;燕剪鶯梭,声声巧语。太湖石旁,貍奴规凤子;倚虹桥畔,绿水戏鸳鸯。梧桐架弄巧鹦哥,芍药栏开屏孔雀。玻璃厅明窗净几,迎晖阁画栋雕梁。五老松高千竿竹,万花台倚百尺楼。又是暖日迟迟,和风习习。说不尽园中春景,令人爱慕。
秀林带了丫环,一路走进花园,也无心在别处游玩,直奔东楼。慢慢上去,走至万花台上,命小翠移了一张石花鼓到台上坐下,望见墙外就是一道御河,两岸杨柳垂阴,河内游船如舣,往来不绝,且笙歌盈耳,真一大观。秀林在台上望着下面景致十分明白,心中畅快。暗想:“这等好去处,不让我来散散心,可恨迂老不近人情。也罢,等他不在家,瞒着迂老,时刻上来顽顽,有何不可!”想得心花都开。那知,外面游船上子弟都借游玩为名,来看堂客的。凡走到岸边过者,看着台上也十分清楚。今见那台上看着一位绝色佳人,打扮又甚是艳丽,无不啧啧称羡也。有知道是官宦人家眷属,不敢过于呆看,怕惹出祸来。只不过船过一看,回去眼思梦想而已。
其时,朝中有一位当道奸相,姓蒋,名文富,官拜武英殿大学士。夫人早丧,只生一女,名连城,年已十六,尚未适人,随身丫环红楼服事。一子国銮,年已二十。虽娶妻房,终日在外眼花卧柳,好色中都元帅。但见了一个标致妇人,如饿鹰见血一般,百般算计,都要遂他风流愿,方丢开手;如有不从者,即带了家将蒋龙、蒋虎、蒋豹、蒋彪等,在民间硬行抢夺。也有羞忿自尽的,也有无耻相从的,总得遂他的心愿,也不顾别人死活。还有一个助桀为虐的通政司巩固本,拜在奸相门下为义子,又与蒋公子情投意合。凡做不来的事,都是巩通政代他暗设奸谋,又百般奉承,蒋氏父子十分将他信任。奸相在朝专权纳贿,公子在外倚势行凶,父子济恶,弄得臣民人人侧目。只有裴刑部、柯太仆、宣侍读还是这几个正人在朝,奸相尚忌惮几分以外,满朝文武都是呵奉他的。所以威权日重,阴谋不轨。这都不在话下。 只言这日巩通政陪了蒋公子也在御河游湖,驾了三四号大船,带了家将厨役茶担数十余人,分在各船伺候。蒋公子同巩通政在第三只船上坐着,推开船舱的窗子,四下找堂客看。恰值船到柯府花园后门水码头经过,蒋公子在船中,一双好色的饿眼早已看见台上坐着一个美人,由不得浑身酥软,只叫:“好东西。真是一块肥羊肉!”巩通政笑道:“世兄又着魔了。”蒋公子目不转睛朝上痴望,也不听见巩通政的话。通政戏将扇子在公子肩上一拍,倒把公子吃了一惊,回过头来问道:“老巩,做什么?”通政笑道:“世兄出神,必有奇遇。”公子也笑道:“你不看那台上坐着一个俏人儿么?”通政忙从窗外定睛一望,果然不错。公子道:“老巩,如何代我着几个家将上岸,扶他下船,陪我大爷吃杯酒,带回去开开心?”通政道:“世兄,使不得!这个花园是柯太仆的,小弟认得。台上莫非他的姬妾?柯老素性执构,不是好惹的主顾。世兄不要想痴了心,且开船到别处去物色罢。”公子道:“我的神魂已被他勾去了,怎肯舍他而去!老巩,代我想个法儿成就其事,恩有重报。”通政道:“计倒有一条:明做不得,暗做可行。”公子急问道:“计将安出?”通政道:“公子且假作上岸解手,你看他的后园门开着呢!公子也不用带人上去,只要挨身进了园门,伏于台下等候佳人,用些酣密之言哄他上钩。如其不顺,喊叫起来,公子跑出园门,上船再别作计议。小弟将船拨在对岸相等。”公子拍手道:“好计!”
故意装作腹痛,上岸出恭。家人要上前跟随,公子摇头不要,独自跳上岸去,鬼头鬼脑到了花园门口,轻轻一推门,果是开的。挨身进去,顺手把门带好。他也不知园中路径,只仰面望着高台走去。到了台下伏着,侧耳细听。
恰是秀林坐在台上,因看完游船景致,十分开怀,又怕迂老回来责备,忙起身带了小翠,方慢慢下得楼来。正走之间,蒋公子把身一起,与秀林撞一个满怀。秀林吃了一惊,倒退几步,先将公子上下一看,见他生得人物风流,打扮不俗,心内已有几分怜爱,反喝问道:“你是何人,私入园中拦我去路?还不速速出去!不要被我叫喊起来,拿你作贼看待。休讨没趣!”公子见他几句言语虽是利害,并不动气,知道可人彀中。反笑吟吟向前一揖道:“小生父亲乃当朝首相。某姓蒋,名国銮。今遇小娘子这等花容月貌,如刘阮之误入天台,亦是三生有幸。望小娘子怜念小生。”秀林道:“既是一位贵公子,就该知礼,不该调戏官宦人家妇女。”公子道:“知法犯法,只做一遭,也是前缘。”说着就要向前动手动脚。秀林怕小翠看见不成雅相,便叫小翠:“我台上还有一条汗巾在上面,可上楼取来。”小翠答应,又转身上楼去了。公子见佳人遣去丫环,是个知趣的,忙拉住秀林的手,一直拖至玻璃厅榻上睡下。两个解带宽衣,秀林也是半推半就,成其好事。正在顽得高兴,忽听厅外一阵笑声,惊散巫山。再看下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