诗曰:
妬花风雨便相催,骨肉参商起祸胎。
任彼名花多娬媚,可怜芳骨听沉埋。
柯爷将锦笺接过一看,见是四首《玉人来》七绝诗,下写“登鳌氏有所见题”,暗想:“‘登鳌’乃宣家小畜生的名字,这诗一定是他与宝珠在书房密约定盟,故借《玉人来》为题,发泄他胸中私情。宝珠收藏不谨,也是天网恢恢,今日败露。平时与我嘴硬,我看他今日还赖到哪里去!这败坏门风的小贱人,若不早早处死,以贻后患。”想罢,怒气冲冲拿了锦笺,赶至中堂,坐在一把椅子上,喝令丫环:“速速将宝珠这小贱人唤来见我!”丫环答应去了。秀林见柯爷大恼出房,必与宝珠不得开交,心下大喜,也出房,闪在一旁去冷眼观看。见柯爷又命丫环取出许多家法,摆到地下,还有三般利害东西:一条麻绳,一把快刀,一杯药酒,分到桌上。柯爷好似个活闫王。坐在上面,只拍着桌子乱叫:“宝珠小贱人快来!”秀林闲看,好不开心,且自慢表。
再言宝珠自被父亲逼归,又在秀林房中百般羞辱,心下又气又恼,闷闷出房,来到夫人这边,请过母亲的安,又将父亲逼归的话向母亲说了一遍,只气得夫人眼泪汪汪,又与女儿痛哭一场,叫声:“姣儿呀,我看你父亲待我母女这等光景,将来我母女不知死于何所!”宝珠听了母亲这番言语,好似滚油煎心,越发哭个不住。倒是夫人止住泪痕,反安慰宝珠道:“你也不必过于苦坏身子,你我母女听天由命,你且回房安歇罢。”
宝珠苦吟吟答应,带了如媚、如钩,转身回房,闷坐在一张椅子上,痴痴呆想。如媚送一杯茶摆在桌子上,总摆冷了也不曾喝了一口,直至送了晚饭进房,气得食不下咽。无奈身子被这一日气苦,有些撑持不住了,打点解粧安寝。慢慢站起身来,叫如钩来扯上盖衣服,忽然想起袖子内有一幅锦笺,忙用手在两边袖内细细一摸,毫无影响,不觉大吃一惊,又不好叫丫环出房四处找寻,暗想:“这幅锦笺若遗失在姨丈家还不致紧要,若遗失在我宅内,倘落于秀林之手,我的性命就活不成了。”宝珠想到此处,又恨又怕,自己叫着自己名字道:“宝珠,宝珠!你好自不小心!这一幅锦笺不致紧要,却有宣家姨兄的名字在上,被人看见,岂不是无私而有弊!这一场风波若起,很不小呢!我宝珠一死不惜,只可怜舍不得年迈母亲,梵梵无依,叫后来倚靠何人?”由不得一阵心酸,将衣脱去,除下晚粧,走近床前和衣睡倒。气一阵,哭一阵,怕一阵,恨一阵,弄得一夜不曾合眼,只是梦魂颠倒。直到天亮,起身下床,梳洗已毕,略用早汤,还是心惊肉战。
正在痴痴呆坐,忽见秀林房中一个丫环急忙忙走来,叫声:“小姐,老爷坐在中堂,立等小姐说话。”丫环说罢自去。宝珠一听丫环说是老爷相请,已唬得魂不在身,知是锦笺事发了。欲待不去,其情迹更是显然;欲待就去,又怕不得好开交。左思又想,实是两难。正在心下沉吟,又是一个丫环来请。一气就是三四起丫环催促,宝珠越发着慌,把心一横道:“丑媳妇免不得见公婆。是祸是福,听天由命便了。”想毕,站起身来,也不带一个丫环,独自出房。
走至中堂,见父亲坐在上面,圆睁怪眼,怒气冲天,地下桌上,不知摆些什么东西,心下也有些害怕。走至上面叫声:“爹爹万福。”柯爷一见宝珠到来,免不得气冲牛斗,喝骂一声:“宝珠,你这小贱人!你做得好事,你还来见为父的么?”宝珠战兢兢问道:“女儿乃宦室名姝,素娴闺中之礼,有什么不好的事贻羞爹爹么?”柯爷冷笑两声道:“好个宦室名姝!竟敢于弄月吟风,私奔苟合,败坏为父的声名。你还不知罪么?”宝珠道:“女儿乃不出闺门的女子,有什么吟风弄月,私奔苟合?女儿不知犯的什么罪?”柯爷怒道:“你还在此明知故昧!只怕今日就不能容情于你了。”宝珠含泪回道:“爹爹呀!常言捉贼见赃,不可听信别人挑唆。平白栽害女儿,于心何忍?”柯爷喝一声:“小贱人住口!你说拿贼见赃,为父的就还你一个实证。”说着,就把锦笺向宝珠脸上一掼道:“这不是你在宣家回来,从袖中带回情人诗句?遗失在地,被力父的拾着,可是人赃现获?你将宣家小畜生在他书房与你如何调戏,如何订盟,如何吟诗,快快从实招来!若有一字支吾,少不得以家法重处!”宝珠拾起锦笺一看,知是袖中遗失之物,也不抵赖,道:“锦笺实是宣家姨兄书房中摆着的,女儿偶然捡出一看,因见爹爹进来,是女儿藏于袖中,怕爹爹责备。临来又忘却丢下还他,故无心带回家中,误从袖内失落。也不知爹爹拾着,别人拾着?这是女儿实供,并不隐讳。若有私情,任从爹爹加责。似此,不能入女儿之罪。”柯爷见宝珠回得伶牙利齿,十分动怒,喝骂:“无耻贱人!你做下不顾脸面之事,有凭有据,还要抵赖。不打怎肯直招!”说罢,恶狠狠的拿着一根门栓,向宝珠身上没头没脸乱打下来,犹如一树梨花,被一阵狂风骤雨百般摧残,怎禁得住!可怜宝珠被打得满地乱滚,头发散乱,哭喊连天。柯爷并无矜怜之意,一气打得百十下,并不住手。只叫:“贱人招来!”秀林在旁看着冷笑,并不劝阻一声。两旁丫环,只唬得一个个泥塑木雕,不敢则声,站在旁边发痴。
早有管家婆报知夫人。夫人一闻此信,唬得魂飞天外,扶病出房,叫丫环搀着,一直来至中堂。见女儿被他父亲打得十分狼藉,心中好不疼惜!战巍巍、哭啼啼,向前骂一声:“狠心的禽兽!我女儿犯了什么违条大罪?被你下这般毒手打他?我还要这老性命活在世上做什么?我与你今日就拼了罢!”说着,就一头向柯爷胸口撞去。柯爷不防被这一撞,心下大怒,喝一声:“老不贤,你养的这等没廉耻的女儿!平日不加教训,今日做出丑事来,还来护短,与我拼命。”夫人哭道:“我女儿做出什么丑事被你捉住?还我个证见来!”柯爷指着地下锦笺道:“这不是女儿与你姨侄做的勾当!还要什么别的凭据么?”夫人道:“女儿好好坐在家中,又是你叫他去拜什么寿,分明你们安排牢笼,害我的女儿呢!”说罢,儿长儿短哭个不住。柯爷很不耐烦道:“女儿你不能管,我也不能管女儿么?”说罢,拿起门栓来又打。夫人见打得更凶,狠命的向前来夺门栓,被柯爷将栓一扫,把夫人扫倒在地,打了腰胯,疼得夫人挣也挣不起来,还是两个丫环用力扶起夫人,扶到一张椅子坐下。夫人又是疼,又是气,又是苦,望着柯爷毒打,只叫:“打死我女儿,我与你这老畜生不得好开交的!”柯爷也不听夫人一旁言语,只将宝珠打个不住。此刻,宝珠已打得奄奄一息,又是秀林假意出来做好人道:“你这凭一幅锦笺,将姑娘治于死地,姑娘死得不明不白,夫人亦未必肯心服于休。你要拿这锦笺去问宣家小畜生,这四首《玉人来》诗,可是他做与你家姑娘的?他若招认,便不用下问,就请教他父亲,纵子败坏同官的门风,污辱闺女的名节,他在大市也说不去。他舍个儿子,你舍个女儿,方此过直来。你去想一想,不是这内乱扛的。”
柯爷见秀林言之有理,就顿住门栓,点一点头道:“我就把小贱人交与你看管,候我问了宣家小畜生回来,情真罪当,我亦不打他,桌上刀、绳、药酒随小贱人用哪一件,早去脱生,免在世上活现形!”柯爷说罢,丢下门栓,拾了地下锦笺笼于袖中,忙去整冠来带,也不用轿子,只带了两个家丁跟随,气冲冲直奔宣府而去。 这里秀林又假意叫丫环在地下扶起宝珠,倚在一个丫环身上睡着,取了姜汤灌下。宝珠悠悠甦醒,只叫:“疼死奴也!”秀林又向前安慰夫人,夫人不辨妖妾伪,反感激秀林。这都不在话下。
且言柯爷一路来到宣府,也不用人通报,直奔厅中而来。正值宣爷偕着裴爷在那里闲谈,忽见柯爷气冲冲的大踏步上厅,大家只得起身相迎,见礼,分宾坐定。有家丁送过茶。茶毕,裴爷道:“今日柯年兄到此,有何不豫之色?”柯爷道:“家丑难言,说起来令人羞死。”宣爷吃惊道:“请问襟兄,有何难言之事?”柯爷道:“你我两家做亲,礼犯嫌疑,不做就罢了。你家令郎胸中总丢不下我的女儿,还百般勾诱。你令郎坏我门风,可有这个礼儿?”宣爷大惊道:“有这等事?我家畜生勾诱你家令媛?是什么时候?是在哪个地方?还是襟兄目见的,还是耳闻的?”柯爷道:“就是你襟兄大寿第二天,在你书房中做的勾当。”宣爷听说,一想,哈哈大笑道:“襟兄之言差矣!贱辰第二天,是小弟带了小儿出去谢客一天,小儿并不在家,怎么引诱令媛?”柯爷见宣爷不认帐,怒道:“你说令郎不在家,怎么有个凭据是你令郎笔迹?且情事显然,难道我冤赖你令郎么?”宣爷见有凭据在他手里,心下犯疑,也假怒道:“凭据在哪里?”柯爷忙将锦笺取出与宣爷一看。怎生处治登鳌,且看下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