诗曰:
  
  忽闻凶耗起愁思,一点痴情只自知。
  药石任他医百病,谁医死别与生离。

柯爷押着女儿宝珠并丫环如媚、如钩三乘轿子由御河边走了几里下来,将近大江不远,对岸尽是芦洲,喝令轿子住着。轿夫答应,把三乘轿子歇下。宝珠在轿内听见是他父亲的声音,唬一大跳,暗想:“不好了,我今日是没命的了。”心下正在悲切,又听见柯爷喝叫:“宝珠与两个小贱人快些出轿!”宝珠主仆三人只得出轿,向外一望,但见一派江水滔滔,免不得魂不附体。又见柯爷叫三乘轿子先回,不知是何意思。宝珠忍不住向前叫声:“爹爹!此刻天已黄昏,将女儿与两个丫环带至此地做什么事情?”柯爷见问,冷笑两声道:“你做的事情,你岂不知!我实对你说罢,你这忘廉丧耻的贱人,败坏为父的清白家声。若将你处死于家内,免不得入殓殡葬,惊动外人耳目,亦复不雅。赶此昏夜无人,将你带到此处,你看,一派江水即是你葬身之地。你一时失着,做错了事,非怪为父狠心。你之闺门不谨,总由这两个小贱人勾诱,亦祸之魁首。等你死后将两个小贱人另卖,岂不又要贻害人家!不如将这两个小贱人随你到江心去,做伴好往龙宫去的。你听见我的吩咐,速速自裁罢,免得为父的亲自动手。”柯爷说这一番话,倒把两个丫环唬得浑身乱抖,哭哭啼啼。转是宝珠听见此话,并无悲恨之色便道:“爹爹既要女儿身赴江心,女儿倒也情愿留此清白之躯。何不就在家中向女儿说明,也让女儿告别母亲,答谢生身养育之恩,女儿虽死于憾。爹爹定要做此诡计,使我母女不能一别,爹爹好狠心也!女儿死不惜命,只可怜两个丫环也受此不白之冤,随女儿毕命。爹爹还宜法外施仁。”柯爷喝声:“贱人住口!你主仆三人一条心肠做的事,怎能宽宥这两个小贱人!你也不必延挨时刻,天色已不早了,快快办你事罢。”宝珠道:“女儿自然要上这条路的。但女儿一死,只放心不下我的母亲。女儿死后,只求爹爹不要听信别人的谗言,遭踏我母亲。女儿死在九泉,感恩不尽。”柯爷听说,很不耐烦道:“我都知晓。你速赴波心去罢。”宝珠见他父亲并无一点怜惜之意,他也不拜别柯爷,把心一横,圆睁杏眼,倒竖柳眉,叫声:“如媚,如钩,快随我来。”可怜两个丫环,战兢兢被宝珠左手拉一个,右手拉一个,一气拉至江滩上。虽是天黑下来,星月照着看得清楚,哭叫:“宝珠啊!你生有绝世之容,死无葬身之地。红颜薄命一至于斯!奴与宣郎亲虽姨表,从无一言之涉私,只不过以才怜才,两相爱慕,遂蒙千古垢污之恨。宣郎呀!可知姨妹今晚为你四首《玉人来》诗,在此江心毕命呢?”又叫声:“母亲呀!女儿不能面别母亲,只好梦中相会吧。”宝珠在江滩暗自悲想,又听见柯爷远远喊叫:“还不快快上路!我就来亲自动手了。”宝珠也不睬他这些话,两手用力将两个丫环一拖,拖至滩边,两手一松,一边一个推将下去,然后哈哈大笑,自己将身一纵,随入波流。正是:
  
  白玉波翻埋粉骨,水晶帘卷葬香魂。

柯爷听见“拍通”几声,已知女儿主仆三人自尽江心了,仍放心不下,又走至江滩四处一望,并无一人,方叹息不已道:“非为父下此毒招,只为声名要紧。你在阴曹休怨为父的。”说罢,转身大踏步独自而回。免不得次日夫人知道女儿被柯爷逼死江心,哭闹几场,又闹不过柯爷。思女伤心,气成一病,不得起床。只有秀林见宝珠已死,夫人又病了,不出房门,无人碍眼,心下大喜。只等柯爷不在家中,便到花园去会蒋公子,任意狂为。家中人等也有些风声知道,只不敢向柯爷说出,怕的又起风波,且自慢表。

只言如媚、如钩下了江心,二人搂抱一处,随波流去。宝珠到了江心,似有人托住身子,一直送至对岸。岸边已有两只小船帮住一号大船,只听大船上有人喝叫众水手:“速赴江心救人!”只听两只小船上一应答应,跳出多少水鬼,同赴江心救人,早将宝珠救起,送与大船上面。随后又把如媚、如钩一并救到大船。船中自有几个有力仆妇,将三人抢至舱中,先用姜汤灌醒他主仆三人,随后换去湿衣,将干衣代他们主仆通身一换,即扶入后舱,自有铺下现成床帐,将宝珠主仆安放睡好。这里方慢慢开船而回。

列位,你道救宝珠者,即司寇裴长卿也。他素知柯爷多疑而且气性直拙,今见他在宣府中平空以一首诗笺要害女儿性命,虽苦口劝他,无益于事。只在路上几句言语打动,他必听从,回去定依言而行。裴府即拨船隐在芦洲内,早早等候救人。又命得力家人在花园门外探听消息,尾在后边,随着柯府轿子一路下来,看他在何处动手,即飞星报知裴爷。裴爷暗暗将船移在对岸洲里等候。只听水声一响,如飞催船出来救人。今果不出裴爷的筹计,少不得回去重赏家丁水手。吩咐家中上下人等只称“三小姐”,不许外边走漏风声。宝珠落水归船醒来,方知裴爷救回,心中感激不尽。只等到了裴府,见两位千金也生得花容月貌,一见亲热胜似同胞,情愿拜在裴爷名下为义女。裴爷夫妇心下也自欢喜。另收拾一房与宝珠居住,仍命如媚、如钩服侍。裴爷打点成就这段姻缘,也不说明。宝珠每日与裴爷两位小姐吟诗消遥,倒也安闲自在。只是放不下母亲年迈,身旁无人侍奉;又伯母亲听见女死江心的消息,不知如何悲伤。欲待通一个信息与母亲,好放心的,裴爷不肯,怕的露了风声出去,又生别的披叶。宝珠没奈何,悲切在心,权住裴府。按下不提。

且言宣夫人因听见老爷说,柯宝珠因为儿子四首《玉人来》诗被他取去、又遗落在地,他父亲拾到,疑与儿子有私情,要将他女儿治于死地,因素知痴老说得出,做得出,吃一大惊,很放心不下,嘱托宣爷差家人暗暗在柯府打听消息。柯爷逼死女儿是头一天晚上,宣府差人探听是次日饭前。不过略一探访,柯府中的细情已有传闻出来。宣府家人一得宝珠沉江的实信,不敢怠慢,飞星回去报知宣爷。宣爷只是跌足叹息道:“痴老果然做出来了!”忙回后告知夫人。夫人十分伤心,哭个不住,骂一声:“恶心老禽兽!连一个亲生女儿也容留不住,深可痛恨。”说罢,大哭不已,宣爷也是伤心。

宣府内堂这一闹,早惊动书房。书房内宣登鳌正在看书,忽听见内堂一片哭声,大吃一惊,丢下书本,起身离坐,急忙忙出了书房,赶到后堂。见父母俱在那里啼哭,不知为着何事,吃惊不小。赶向前叫声:“爹爹,母亲!因何这等悲切?”宣爷未及回答,先是夫人哭叫一声:“吾儿呀!你心爱的姨妹被你姨丈于昨日晚上送入波流了,叫人怎不伤心!”登鳌不听由可,一听时浑如大海崩舟,高山失足,大叫一声:“罢了我己!”只见两眼一翻,将身一仰,一个觔斗晕将过去。唬得宣爷夫妇魂不在身,双双向前扶住了儿子身体,同叫:“吾儿快快醒来!”一面掐着人中,一面命丫环取了姜汤来灌。灌了一会儿,方悠悠甦醒,只叫:“有才有貌的姨妹!为我无心一幅诗笺,累你遭了横死。我岂能独生世上,令人笑我为寡情者!”说罢,哽咽不止。宣爷夫妇见儿子这般光景,知为宝珠之事,但昏晕过去,怎不着急!今见醒来,方才放心。又听他说这许多决绝的话,反安慰道:“吾儿不必伤心,人死不能复生。该是宝珠与你无缘,方如此结尾。天下何愁没美佳人前来配你!岂定非宝珠不可!”登鳌道:“爹娘恕孩儿不孝之罪。孩儿虽与宝珠无苟且之行,彼此心许,坚如金石。孩儿不得宝珠,终身宁可不娶!生则与生,死亦同死,以结来生之姻缘罢。”宣爷只此一子,听见儿子说这番话,心下很着恼起来,骂声:“无知畜生!岂不知‘不孝有三,无后为大’?信口乱言,应治以家教。况宝珠之祸,由你而起。慢讲宝珠已葬江下,就是尚留世间,婚已回绝,你又何必痴想!若以后再提‘宝珠’二字,定将你这畜生重处,偿宝珠的命。”夫人疼儿心重,叫声:“老爷息怒。宝珠已死,不提就是了。孩儿可到书房中养息去。”唤进两个书僮,搀了公子到书房。

宣登鳌心下抑郁,也不能看书,哭啼啼睡倒牙床,日夜思想宝珠。自此茶不思,饭不想,神魂若有所失。宣爷夫妇知道,心下甚是着忙。来到书房看视,又见骨瘦如柴,口中不住只叫宝珠,知是心病,忙着家人遍请名医。诊脉用药,如投大水,日重一日,弄得宣爷夫妇见儿子奄奄一息,好不十分伤心。这个信息传到柯爷耳中,只叫:“好这畜生!品行不端,报应我家女儿了。”却传到裴爷耳中,大吃一惊:“此事我若不设法去救宣家侄儿,一则宣年兄无后,二则宝珠将来如何结果?”眉头一皱,计上心来。裴爷又有什么巧计,且看下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