诗曰:
当年原有风笔误,此日姻缘又误人。
浪蝶狂蜂何处至,隔墙飞去乱香尘。 柯爷听见裴爷说还他一个女儿,又惊又喜道:“我女儿难道还魂了么?”裴爷笑道:“非也。”就把江心搭救他女儿的话说了一遍。柯爷听说,如梦初醒,道:“怪道年兄教我治死宝珠的法则,是有心要救宝珠。小弟感恩非浅。但不知宝珠今在哪里?”裴爷道:“少刻自有宝珠来见。年兄且休性急。但宣登鳌不写裴氏而写柯氏的事,今日也要说开了。”柯爷道:“裴自裴,柯自柯。宣家小畜生非我之婿,如何污我女儿声名?”裴爷正色道:“年兄之言差矣!小弟只有两女,诡言道女者即宝珠也。是你自己代女儿为媒,许与宣生,他怎么不填柯氏?”柯爷大吃一惊道:“我是代年兄令媛为媒,怎说是我的女儿?”裴爷道:“别的事可以赖得,就如年庚,是令媛宝珠八字,又是你亲自写的。你去细想,这却赖不去的。”柯爷果然一想,八字却是宝珠的,还辨道:“天下女儿八字相同者亦有。就是我写,因年兄一时手成,托我写的。”裴爷笑道:“年兄何其愚也!诸事可以托人,岂有女儿婚姻大事托人写起年庚?年兄还不明白么?”柯老又道:“宣家聘礼是下在年兄家的,这却与我没相干。”裴爷笑道:“宣家聘礼,年兄已先受过金钗一对,其余礼物存在弟处,一概丝毫未动,少不得送至尊府。”柯爷道:“金钗一对,是年兄送小弟润笔的,怎受收宣家的聘礼么?”裴爷笑道:“岂有将女儿的聘礼送人润笔的?你去想一想。”柯爷道:“若论宝珠,又无父母之命、媒妁之言,何能算得准呢?”裴爷叫声:“柯年兄住口!你这句话说不去。你将无作有,忍心治女儿于死地,我好意将你女儿救起,要算你女儿重生父母。就是将你女儿许了宣生,又是年兄为媒,算不得父母之命么?当日你代我女儿做媒,女儿今日原业归宗,我算不得媒妁么?年兄不要执意徒自苦耳。”柯爷被问得无言可答,叫声:“年兄,此事且再商量,可唤宝珠出来见我。”裴爷即邀柯爷到中堂坐定,传话进去,叫丫环请宝珠小姐出来。 丫环答应,进去向宝珠小姐说:“老爷在中堂相请小姐。”小姐听说,起身带了如媚、如钩出房,来至中堂。见裴爷陪着自己父亲在那里坐着,大吃一惊。欲要退进去,裴爷眼尖,早已看见宝珠光景,叫声:“宝珠,快来见你亲父。”宝珠也没奈何,进来先向裴爷请了安,然后向柯爷尊声:“爹爹在上,苦命女儿宝珠今见爹爹。”说着拜将下去。柯爷一见宝珠,免不得一阵伤心,哭叫:“女儿呀!多怪为父误听谗言,将你磨折。若不亏裴伯父搭救,我父女今生焉得见面!”说着,抱了宝珠痛哭不已。宝珠先一见父亲,还有怨恨不平之意,今见父亲这等怜惜着他,也哭啼啼道:“这是女儿命该如此,何敢怨着爹爹!”说罢,父女相逢,痛哭一场。裴爷一旁劝住柯爷,拉起宝珠,大家坐定。柯爷道:“承年兄收留小女,容日补报。但一则小弟去官,要回乡去;二则拙荆思念女儿,望年兄放女儿回去,一见母面。”裴爷道:“这个自然!年兄先回,小弟自然差人送令媛并宣府聘礼到府。”柯爷道:“聘礼仍存年兄处。”裴爷道:“我收宣家聘礼,变不出个女儿把宣家。你年兄不要恩将仇报。”说得柯老满面通红。又见如媚、如钩上前叩见,更吃惊道:“裴年兄,好通天手段!”裴爷笑道:“不要谬赞。请问年兄何日荣行?我邀宣年兄好来作饯的。”柯爷道:“这到不消了。小弟要让衙门,只在三五日就动身。”裴爷道:“宣生与令媛还是趁着年兄在京,代他二人完了姻去吧。”柯爷听说此事,又支吾道:“小弟行期既速,妆在一时未曾备得,不如叫他缓些时,回乡入赘罢。”裴爷明知柯老推托,也不怕飞上天去,便回道:“就依年兄这等办法。”柯爷起身告别回去。
宝珠小姐因要回家,与裴府两位小姐依依不舍,哭别一场,又向裴爷大拜八拜,谢他始终成全之恩。裴爷笑道:“那知我家高楼,仙题‘听月’,为尔夫妻佳兆!将来赠尔丈夫,以成千古佳话。”宝珠含羞拜谢。裴爷将宣府聘礼,又另赠宝珠百银一千金,装于箱内,先着人送至柯府。随后摆酒,代宝珠饯行。此刻大家苦在心头,哪里吃得下去。宝珠略领情意,拜别裴爷并裴家兄妹,带了如媚、如钩两个丫环,起身上轿。裴爷虽义不容辞放宝珠回去,心中也有些不忍,陪洒几点眼泪。裴家两位小姐更不必说是伤心的了不表。 且言宝珠回家见母,少不得又是一番悲苦。姐弟见面,也悲切一会。明知秀林的报应,只有暗暗的欢喜,也不便细问。这是骨肉小团圆。又见宝珠许了宣状元,夫人甚是感激裴爷,供他长生禄位,每日烧香答谢。柯爷怕人作饯,又要答席多费,悄悄叫下车子,把衣物装上,不到三日内,也不去告辞裴、宣二府,带了家眷回他江西去了。 裴爷自打发宝珠去后,于次日即到宣府去会宣爷,说明柯老父女相会,叫你令郎到江西入赘的话说了一遍,又道:“柯年兄起程,我来奉约前去饯行。”宣爷听说,心中也自欢喜,只是又叫儿子告假去招亲,未免又费周折。然知柯老一生直拙,也无可如何,只得听之而已。及说到饯行一事,差人打听柯爷何日起身,在他门上问了几天,总无一个实信。到了三日后再去讨信,衙门已换新任太仆在那里收拾呢,哪知柯府家眷早已动身去了,只得回覆宣、裴二爷。俱诧异道:“此老还是这样脾气,竟自不别而行。”宣爷道:“裴年兄,承你成全小儿的亲事。柯老已去,怎么办法?”裴爷道:“不妨事的。有小弟作主,不怕柯老变动。明日可叫令郎上本告假,请旨完姻。柯老敢抗旨么?”宣爷点头称是。裴爷告别而回。
宣爷送出大门,回到后堂,即向登鳌说一遍,叫他明日早朝上本。宣状元见宝珠已去,心中正在着急,今听见乃尊吩咐,心内好不兴头,忙在灯下细细草成一本。到了次日早朝,果将这道告假的本递上去。天恩准将下来,许其奉旨完姻,准其给假半年。旨下,状元谢恩,回到府中,禀知父母。宣爷即去代他打点行装,派了廿几个得力的家人,并两个书僮抱琴、醉瑟跟随。宣状元又去告辞裴爷,方回来告别父母,起身出了皇城。 一路兼程而进,直向江西南康府建昌县而来,在路上非止一日,那日到了故里,宣府族中凋零,只有一房老家人夫妇看守房屋。今见公子荣归,祭祖完姻,好不兴头。忙将房屋打扫,请公子居住。少不得有合城文武官员前来拜贺,状元一概不会,容日拜谢。又去下乡祀祖,拜会合城文武。已毕,方打点自己亲事。一面家中油漆收拾,张灯结彩;一面要打轿去亲拜柯岳丈。忽又想道:“且慢,待我便服往他府第先探听一番,再去面拜。”道是状元多出一件波折,又生出意外事故来。
且言柯直夫有一个胞弟,名叫庸夫,字近鲁,小直夫一岁,生得面貌无二,住宅弟兄毗连,只不过门楼分列东西。庸夫家道富有,只是目不识丁,纳粟做了监生。夫人昂氏已故,膝下并无子息,单生一女,名叫无艳,年已十八,生得奇丑异常。偏是丑人多做怪,每看见少年男子,又故意卖弄风流,惹人讨厌。庸夫又无家教,亦不禁止。凡庸夫出来会客,他就带了丫环小春、细柳站在屏门后偷看。外客或有少年的,就嘻嘻哈哈笑个不住,很不成规矩。他的丑名在外,又无人前来问信做媒,所以青春担搁下来。
这日也是合当有事,宣生带了两个书僮来探访柯太仆。走到一个豆腐店,问柯府在哪里,住那店内的人错指了“西边门楼就是”,宣生就依他言语,到了庸夫门口,叫两个书僮站在对面影壁前,他一人又不进去,只在外边探头探脑朝里面望。恰值庸夫出来有事,与宣生撞个满怀。宣生大吃一惊,只认是柯太仆,便往后退了几步。庸夫见宣生生得气象翩翩,却认不得他,便问道:“足下到寒舍门口找谁的?”宣生见问,暗想:“姨丈老奸巨滑,分明认得我,却假装认不得。”便道:“姨丈认不得姨侄宣登鳌么?”庸夫见他认错了人,也将错就错,就宣生邀进厅来。两个书僮也跟了进来。宣生与庸夫向前要行大礼,庸夫拉住。大家坐定,庸夫叫家僮送茶。茶毕,宣生道:“姨丈荣行未曾远送,多多有罪。”庸夫也含糊答应。问道:“姨侄在京供职,回府做什么?”宣生道:“姨侄是奉旨回乡祭祖,特到姨丈处与姨妹完姻的。”庸夫听说,已知是直夫的女婿,便心生一计,将宣生邀至花〔园〕坐下,吩咐家丁看茶毕候,他即赶到后堂与无艳商议要行移茶接木之计。哪知无艳在屏门后看见风流才貌,有垂涎之意,今见乃尊吩咐,正中下怀,便道:“只要如此这般,女儿也是柯氏,不怕他赖到哪里去!”柯庸夫点头含笑而去。宣生坐在园中,久不见庸夫出来,正在诧异,忽听帘钩响处,一阵笑语之声进来。宣生吃惊不已。定睛一看,来者何人?下文便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