诗曰:
一番风鹤一番惊,闺阁幽情自不禁。
旧恨乍随流水逝,新愁又似白云深。
鱼书寄去成空问,鸣信传来莫慰心。
留得贞风付才子,兰房有日共调琴。 却说雪夫人与如玉小姐、瑞云小姐,因听李半仙说了出使边庭的话,心上好生忧闷,只得叫家人出外打听,并往报房看报回话。 家人去了,一日才回。对夫人说道:“小的日间打听,又往报房查看,说出使边庭事果真。太老爷与柳老爷通已辞朝出塞去了,为此不能个归。闻说又是严府举荐出来,保奏上去的。不知又是何故?”夫人与二小姐听说,通惊得面如土色。雪夫人道:“这是哪里说起,我想塞外长驱,又况敌情难测,你爹爹年已迟暮,你丈夫亦系书生,如今深入虎口,岂能免不测之祸。”如玉小姐亦垂泪说道:“料此番一去,多凶少吉,况系严贼荐举,明明设阱陷人。只是我母女三人,为何薄命至此!”瑞云小姐心上亦甚忧疑,但见母亲与姐姐在那里悲切,不好更添愁恨,只得劝解道:“虽然如此,母亲与姐姐且免愁烦,看来李半仙的课果系如神,他说爹爹自身目下尚不能归,一定还有虚惊。这出使边庭的话,分明应验了。他说先有音信,子侄归来,且看后来消息何如。倘侥天幸,或得无事,也未可知。母亲还请放心。”雪夫人道:“课虽如此,只是叫我如何放心得下。”
三人说话间,只见家人进来报道:“好了,好了!夫人小姐不须忧虑,老爷已有家书到了。”就把家书呈上。雪夫人道:“是谁寄来的?那寄书人曾留下么?”家人道:“是一位姓张的相公寄来,小人要留他,他忙忙的说道,‘我有事要紧到杭州,还要寄书到山阴新探花柳老爷家去’,因此,小人不曾留得。”夫人与二小姐连忙拆开书看,只见写道: 愚夫雪霁谕道贤妻玉贞:自我去后,赖吾祖宗福泽及皇天荫佑,幸保无事,更喜春闹一子一婿并登科第,尤出望外。不料乐极悲生,祸从福始。柳贤婿以力辞严府婚姻,遂致贾祸,及今与我并使边庭,尚不知身首何处。但我一身殉国,谊不容辞。转思二女无归,决宜改嫁,字到当即遣媒另作良缘。不日朝廷采办宫女,仍恐旨急下,勿至临时后悔。料我二人国家事大,身家事小,归期难卜,先此预闻。 雪夫人看毕,不免顿足道:“如此怎了,如此怎了!”二小姐看见,也不觉惊呆了半晌。仔细把书一看,雪小姐道:“母亲且不要慌,这书中的字,不是爹爹的手迹,况且又无年月印信,多分又是假的。”如玉小姐看了,也笑道:“看来又是奸人所为,若是真的,那寄书的人为何就去?”雪夫人道:“哪里就见得不是真的?”如玉小姐道:“字迹不真,又无年月印信,眼见是假,况退婚大事,爹爹与柳生何等交情,焉有他意未从,就写字归来而令别嫁者。”瑞云小姐道:“才说寄书人姓张,一定是昔日题假诗的张生耳。只是奸人作恶,为何种种至此!”雪夫人始初疑惑,被二小姐看出书中真伪,一篇慰说,便心宽了一半。但只愁出使边庭,心上终有许多忧虑。
又过了数日,只听得家人说来,外面纷纷扬扬,要点采秀女之说,不知可真。忽一日,家人来报道:“夫人如何是好?外面点秀女之说,果系真了。”夫人道:“哪里见得就真?”家人道:“某处已在那里议亲,某家已在那里成婚,又闻某家略迟了些,已报了名字去了。不论大家小户,通甚惊惶。如今太老爷及柳老爷已北去了,小老爷又不见回来,并无一个寔信。如今却怎生区处?”雪夫人道:“眼见为真,前日书虽是假的,这个却不是假的了,如何是好?”不免又有些媒婆听知雪府里有两位小姐,便一个来一个去,进来议亲。雪夫人虽立定主意,那里回得绝他。 一日里,有两个媒婆进来,一个姓花;一个姓李。一同见过了夫人,又见过了两位小姐。那两个媒婆便把二小姐上下仔细一看,便笑说道:“媒婆不知走过城中多少乡宦人家,见过了许多小姐,从没有似二位小姐这样标致的。果然好个千金小姐。”雪夫人道:“你两人又是哪家来的?”那花婆道:“媒婆是张员外家差来夫人处说亲的。”那李婆道:“媒婆不是别家,是本府有名的刘员外家,差来到夫人小姐处求亲的。”雪夫人道:“又是什么姓张姓刘的,你自说姓刘的是哪家?姓张的又是哪一家?”花婆道:“张员外是苏州有名的张十贯家。他止生得一子,人物又丰厚,家道又富饶,新在京师纳监归来。闻知雪老爷府中小姐的才貌,又见外边婚娶甚多,因此特特差媒婆到夫人处恳求。”那李婆道:“我家刘员外家与张员外家系是至戚,就是有名的刘百万家。他家大相公,一同张相公在京师纳监回来。在京中也曾会过雪老爷,与雪老爷也是极相契的,因此便晓得府中有二位小姐。一到家,便要差媒婆来求亲。近日正值人家盛行婚娶,为此特来议亲。夫人,这是绝好的一头亲事,莫要错过。”雪夫人道:“但我家二位小姐,我老爷在家时已曾定过今科新探花柳老爷家的了。一等回来,便要成亲。”李媒婆道:“原来夫人还不知新探花的信么?新探花出使边庭,被北人拘留住了,也看上了新探花的才貌,北主竟招他做附马去了。夫人还想他回来么?”雪夫人听了,惊呆了半晌,忙问道:“你哪里晓得?”李媒婆道:“就是昨日他们两位相公在京师回来的信哩!”花媒婆道:“闻说出使边庭,是雪老爷与柳老爷同去的,昨说雪老爷已放回,柳老爷招为驸马,是断断不能回来的了。”雪夫人道:“但不知此信可真否?”李媒婆道:“怎么不真?是他相公们昨日在那里亲口说的。媒婆偶尔听得,听他两位相公说来,却又一样。”花媒婆道:“正是说来一样,所以可信。”雪夫人听他两个婆子你一句,我一句说得像个真的了,便吓得面如土色,不免顿足道:“此信若真,便镜拆钗分,良缘割断了。”李媒婆道:“夫人且不要慌,有两位这样如花似玉的小姐,在媒婆身上,婚配那两位多才多貌的相公,夫人下半世正受用不尽哩。”花媒婆道:“只是如今朝廷要点秀女,婚娶只在早晚,断迟不得。”李媒婆道:“只等这里夫人与小姐允从了,我们就去回復了二员外,就好行聘了。”雪夫人道:“虽如此说,也还要等我家太老爷或小老爷回来,方好作主。”花媒婆道:“小老爷不知在几时回来?”李媒婆道:“夫人,点秀女是早晚间事,如何待得老爷回家!”雪夫人道:“这事终要待他回来作主。”媒婆见说不上,只得告辞,起身道:“既夫人主意未定,待媒婆明后日再来讨回音罢,只是夫人不要错过了好亲事。”说罢,花、李二婆子就出去了。
雪夫人将二媒婆的说话说与二小姐得知,二小姐当媒婆说话的时节,已在内房听见。至此,正在那里掩泪对泣。又听雪夫人一说,直惊呆了。如玉小姐道:“总是红颜薄命,数该如此,但忠臣不事二君,烈女岂更二夫!我心如石,断无转移。”瑞云小姐道:“宁可人负我,莫使我负人,生为柳生妻,死作柳家鬼。莫说媒婆来说亲,就是朝廷要点我去,也抛一死,做个贞节女,不愿为失节妇也。”雪夫人道:“三贞九烈固妇人有志的事,但恐目下朝廷要点秀女,不容人作主,如何是好?你爹爹既无寔信,你弟弟又不回来,叫我一妇人,怎生区处?”瑞云小姐含泪说道:“母亲你不必忧疑,孩儿闻十朋之妻,投江自尽,至今贞风千古流芳百世,私心窃愿效之。”如玉小姐亦垂泪道:“小青有云:祝发空门,洗心浣虑,入宫有绿云之粉黛,谅无素顶之娥眉,窃愿长作废人,以了今生孽债。”雪夫人听见二小姐说到伤心,不免堕下泪来。二小姐亦潸然出涕。
正在悲凄之际,只见家人报道:“夫人,不好了,不好了!不知何人,已将二小姐的名字报进府县去了。只在早晚,采办官要来点名查验了。”雪夫人道:“如此怎了,如此怎了!”二小姐听说,吓得面也失色,神飞魄散了,不觉呜呜咽咽哭将起来。如玉小姐忙到房中,把青丝剪下,朝霞急来劝时,早已剪落。瑞云小姐哭了一场,忙寻自尽,要学钱玉莲投江的故事了。雪夫人见二小姐如此行径,心下十分烦恼,却又无可奈何。倒是朝霞说到:“夫人、小姐俱不要惊慌,乱了方寸,朝霞倒有一计在此。”雪夫人道:“有何妙计,你且说来。”朝霞道:“如今事在危急,我家小姐已把青丝剪落,扮作道装,料然没事。只是二小姐要寻自尽,心虽贞烈,如何使得?且夫人止生得这位小姐,胜似掌上珍珠,倘小姐一行此志,夫人何以为情?况有日玉镜重圆,未免鸳鸯先拆,小姐是断断死不得的。”瑞云小姐道:“死生固大,岂不痛心?只据今日看来,未免性命事小,失节事大,故宁抛一死,以谢柳生耳。”朝霞道:“小姐心虽贞烈,也不要把性命忒看轻了。谚云:‘千金之子,不死于盗贼。’为其身可爱也。小姐千金之躯,为何遂不惜死?朝霞蒙夫人小姐抚养成人,今小姐有难,朝霞岂敢爱身。朝霞情愿将身代小姐一行何如?”雪夫人道:“若得你如此好心,真可谓女中侠士,不意裙钗有此忠胆。”瑞云小姐道:“此余前世自作之孽,何忍连累及你。”
正说间,忽见家人走进来道:“夫人,采办官即日要到了,如何是好?”朝霞道:“事急矣,快把小姐身上的衣服脱与朝霞穿了。小姐速速避去,只留我家小姐在此,他们见剃发出家,自然罢了,朝霞便认做了二小姐一行。”雪夫人见事势没法,只得叫瑞云小姐把身上衣服脱与朝霞穿了,朝霞穿起,宛然与瑞云小姐一般。正是:
虽然不似千金体,也有娥眉一段娇。
不一时,采办官到了。随照花名查验,点到如玉小姐,见已是一个剃发尼姑,忙叱道:“为何出家人也报了?”他连忙去了名字。点到瑞云小姐,朝霞走上前面,采办的内使,把来仔细一看,喝采道:“好一个有造化的女子,明日自中上意!”众人就把朝霞扶上了轿,蜂拥而去。姑苏城里纷纷扬扬,到处只道是雪太守的女儿点去了。正是:
无端风雨来相妬,吹落枝头桃李花。
直待东君亲作主,这番春色许重嘉。
不知朝霞去后,梅、雪二小姐的姻缘毕竟何如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