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万司事拿起一枝枪来,递给宝玉看道:“这是从前刘总办出的新样造出来的,一分锺工夫,可以放三十五响。”宝玉道:“能打多远呢?”万司事顿住了口,一惠道:“这是‘十三响毛瑟’,这是‘五响毛瑟’这是‘林明敦’,这是‘马蹄’,这是‘哈吃开士’。宝玉又问:“那刘总办造的叫甚名字?”万司事道:“当年造成了这个枪,还没有名字,解到北洋,给李中堂看,李中堂当场试验了,题了名字,叫做‘连珠快利枪’。”说罢,三人辞了出来。

小工指着西面道:“那边是生铁厂,没有看头,不去罢。”宝玉道:“己经到了这里了,管他有看头没有看头,也去看看,”于是往西而去。走到时,却见门口的牌子,是“铸铁厂”三个字。小工进去回了,只听得里面说道:“我们这里没看头,请看罢。”于是三人到厂门外一看,原来是直敝着的。里面做工的人。都是蓬首垢面的,脸上铺一层黄压。宝玉猛想起初遇焙茗时的模样,不觉又怔了。薛蟠道:“你是怕赃的,怎么见了这些赃劲儿,倒看出神了?”宝玉道:“看怎么赃法,这个是不得已之赃。他们为了做活,闹成这样儿,他们又肯这个样儿去自食其力。我见了他们,既觉得可怜,又觉得可敬呢!”一面说着,便回身出来。仍循旧路,走到洋枪厂旁边。

薛蟠忽然叫道:“老大的太阳,怎竹下雨起来?”小工道:“这是枪厂里面汽管喷出来的汽水,不是雨。”宝玉、伯惠也觉着头上洒下一阵水花。到了转去处,薛蟠踢了脚,几乎栽个跟斗,原来是踢了铁轨。伯惠道:“这里也有火车么?”小工道:“从前没有,后来刘总办造了一辆,不过拖炮时用用。这个铁路,是推货车用的。”

一路行来,仍走过机器厂门首,到木工厂看了一遍。这厂里只有两架锯木机器、车木机器之类。略略看了一遍,就出来。看看大锺,己经十一点了。小工道:“先到我们厂里憩憩罢,快要放工了。”三人依言,仍到锅炉厂来。

此时冯委员公事己毕,便招呼谈天。薛蟠湾下腰去,摸着鞋头说脚趾痛,冯委员便问何故。伯惠道:“想还是踢了铁轨的缘故。”宝玉笑了笑,正说话间,只听外面隆隆之声,宝玉立起来,往窗外一望,正是厍铁条儿,用两人推着,在铁轨上经过,宝玉道:“这倒省了许多人力。”伯惠、薛蟠听说,也立起来看。伯惠道:“局里不走火车,单为个用法,也筑起铁路,未免大才小用了。”冯委员道:“这是光绪初年,外国人造了一条吴淞铁路,上海道向他买了回来。拆毁了的铁轨,没有用处,才装到这里的。”宝玉道:“是外国人造的,买了过来,古是应该,为甚又拆了呢?”伯惠道:“那时死怕一旦中外失和,外国兵船到了吴淞,就从这条路上来,所以拆了。”宝玉道:“此刻不又有了淞泸铁路了么?只怕此时中外不至失和的了。”冯委员道:“这是一时一时的见识。其实他既到了吴淞,就没有铁路,怕他还进不了来么?”

正说话时,只听得便走出门口站着,三人也出来看看。只见一众工匠,都鱼贯而出,走到门口,就交下一根筹来,方才出去。一惠散尽。开上饭来,冯委员让坐。吃过,玉便要去看那书配全了没有。冯委员道:“买书么?此刻还没开门。等开了工再去罢。”于是分坐谈天,又问了些制造局的历史。直等开过工,冯委员仍泒了小工跟着,要去看厂。薛蟠道:“咱们拿了书就走罢,再看什么呢?”宝玉便问:“还有几厂?”冯委员道:“还有大炮厂、炮弹厂、炼钢厂,可以看看;其余工程处、轮船厂,没有机器,可以不必看了。”宝玉还要去看那三厂,薛蟠执意不肯,一同到画图房去。

朱坤早把书配齐了。拿了一本书目,请宝玉自点。原来内中还有《四书》、《易经》等书。宝玉诧道:“这也算译本么?”急翻出来看。那里是译本?还是中国旧书,不过皮子刻好了。因说道:“不管,他心放在一起,以备一格。点过了,薛蟠算过了帐,交付清楚。伯惠叫黄福去小车。朱坤一取出厚纸,把书一部一部的包起来。一惠黄福叫了一辆小车来,看看装不下,只又去叫了一辆。伯惠又叫黄福招呼装车,便押了到长发栈去。宝玉也把焙苔留下。三人出了栅子,坐上马车,风驰电掣的先回去了。

到了客栈,开了房门,茶房早送一张条子给薛蟠。原来是柏耀明的条子,写着“无论合时回栈,望立即到舍一谈,有要事奉商”云云。茶房又道:“早上是自己来过一次,后来送来这张条子。以后又打发人来问过两次了。”薛蟠道:“有什么事,这么要紧,我要歇歇呢!”茶房退了出去。只见外面走进一人,正是柏耀明。回栈的时候,本是大家同到薛蟠房里,宝玉见耀明来了,便拉了伯惠到自己房里坐。说起今日在制造局所看的机器,自然都是外国买来的了,不知中国自己做不会。伯惠道:“会只怕是会的,就怕的是器具不齐,做不起来。然而不会做也难说,今日虽未看见,我知道局面里面还有好几名洋匠呢。”宝玉道:“我也为这个纳闷,这些法子,都是外国的,他却肯来教咱们?什么做枪咧,做炮咧,咱们做起枪炮来还打谁?有一天同他失了和,还不是拿还他们么?这个,我刚才想了好几句话,可以叫做‘请君入瓮’;又可以叫做‘即以其人之道,还治其人之身’;又可以叫做‘即以其人之道,还治其人之身’;又可以叫做‘以夫子之道反害夫子’,难道他望咱中国人都是庾公之斯么?这我可真不解了。”伯惠道:“那有这话。他们的制造层出不穷,今年造的东西比去年精,明年造的东西又比今年精了。譬如造洋,枪我们要造,请他教,造起的洋,枪能打一里远,他家里造的,己经可以打一里半了。等你学会造打一里半的枪时,他家里造的又可以打二里了,他就教会你怕什么?”宝玉点头道:“原来有这个道理。我们何不也考究考究,赶上他们呢?天下事,怕的是不曾入门,现在咱们总算入门了。就从这条路上精益求精起来,想也不难。”伯惠道:“可不是么!只恨我们中国的习气,总是死守成法。听见说有个新法,不是诧为荒唐,便是斥为多事。等到人家的新法有了实验,被他新眼看见,他才信服了。等学起来时,已是迟了。便是今日所买那些书,多半是一二十年前所译的。人家已经旧的了不得,我们还拿他作枕中秘宝呢!”宝玉道:“这么说,这书是没用的了。”伯惠道:“也不尽然。他这里头都是誁科学的书多,要按着他们新法的,有什么书?”伯惠道:“我看这东西,不是看书可以看会的。他们那科学有专门学堂,由小学升中学,入大学,由普通入专门,每学一样十多年才能毕业;若是胡乱看两部书,可以看会的,他们也不必设什么学堂了。”一席话说得宝玉然若丧道:“你若早说了,我也不叫他化这冤钱去买这无谓之物了。”伯惠道:“这又不不然,你要考究这些学问,也要先从这里下手,方才知道他的根底。若突然去看新法新书,倒是茫无头绪。”宝玉道:“说是这么说,不知我看了这个之后,要找那新译的,还有没有?”伯惠道:“这个要打听去,且等看了这个再说。”正在彼此说话时,黄福、焙茗押书来了。那两个小车夫帮着,一包一包的送上来。宝玉便把那没用的。罗列起来。伯惠叫黄福也帮着收拾。忙了好半天,方才妥当。

只见薛蟠气忿忿的走过来道:“真是屺有此理!”宝玉、伯惠都问何故?薛蟠对宝玉道:“就是为的那个打璜表,被你批评上两句,我就想不买他了。这东西原是柏耀明的,他说是一个朋友之物,因为等用,要买二百块钱。我不过一时高兴,拿过来看看,打算叫人估估价,值得再买。谁知价还没有去估,你倒先说什竹奇技淫巧,是女人所用的。所以我昨日就还了他。”又回头对伯惠道:“你道他方才来做什么?他倒要撒赖我起来了。说失已经答应了他,不能退还,一定要栽给我。你想,我是受了那种气的么?被我着实的骂了他两句。他见我不对,又改了面目,说是要买的人,十分不得了,一定要求我买了,只当做好事。本来说的我心软了,打算胡乱买了他,不过嘴里还没有答应。他忽然又说:‘表本来值得三百多银子,此刻只卖二百块,要便宜一半价钱。’我不觉恼了。我初意不过是拿二百块钱,买了他,只当是济人之急罢了。谁知他倒说出这句话来,好像是我贪他的便宜了。所以我一口回绝了他,他倒向我翻起脸来。你说奇怪不奇怪?”伯惠道:“就是我昨天看见你还他那个表么?”薛蟠道:“可不是么。”伯惠笑道:“那链条那里去了?”薛蟠道:“他交给我就没有链条的。”伯惠又笑道:“他再要啰唆你时,你只说莫道川己经同我当面说定了,他就再不言语了。”薛蟠道:“这是十么誁究,倒要问个明白。”伯惠道:“你道耀明兄弟都是好人么?他两个都是赌棍,转门设骗那外格人入局赌博。他们却用什么‘翻天印’、‘倒侻靴’的法子来骗你的钱。这个打璜表是他的同类中一个叫做莫道川羸来的。这表连链条只怕也值到三四百,是一个路过上海客人的东西,也是上了他们的当,赌输的了不得,就把这表押了八十块钱,又输完了。那客人再要多押几元,他们也不肯。后来他们分赃,莫道川照八十元的价分了这表。近日闻得姓莫的手边也狠拮据,情愿照原价卖出来。柏耀明乘他艰窘的时候,只给了他六十元,久着二十,说慢慢还他。他可拿来要赚你的钱。”薛蟠道:“那链条是十么的?”伯惠道:“是外国的。那外国金顶不好,买来时钱狠大,要卖出去,却吃亏不少。”薛蟠跳起来道:“他统共八十元的东西,还拿起一根金链条,还要卖我二百,这个贪心还了得么!”正说话时,伯惠家里打发人来寻。伯惠便起身辞去。

不知伯惠去后,还有何事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