却说薛蟠看见王命一个小小孩子,居然能舞动大刀,举起磟碡,不觉心中信服起来。便问道:“这是什么神法?”王威儿道:“我们受那毛子的气,受得够了。还有那一起二毛子、三毛子,甘心去做汉奸。是我师传立下洪誓大愿,要‘扶清灭洋’,将来立了功劳,少不得要封侯拜相。我们也就出了一生的恶气。”薛蟠道:“怎么叫‘毛子’,又是‘三毛子’、三毛子?”王威儿道:“那些鬼子,咱们不不当他是人,单叫他毛子。咱们中国人,倘附了毛子的党,就叫‘三毛子’,那随和着‘二毛子’的,就是‘三毛子’。”薛蟠道:“这件事大得狠,到底怎么个办法?”王威儿道:“此刻天天将还没有调齐,天兵天将一齐了,就要动手。此刻多少王爷、中堂,也在那里预备呢。一声齐全了,上头便发下号令来。咱们就动手。”薛蟠道:“外国人的枪炮,利害得狠呢,有什么法子去抵当他?”王威儿哈哈大笑道:“要怕了他的枪炮,咱们也不干了。只要到坛上拜过了祖师,拜过了师传,凭他什么枪炮,只打咱们不动。薛蟠道:“了,放下来罢。”王威儿道:“我还没有解法,他怎么放得下。”说罢,对着王命念念有词的鬼混了一阵。王命才把磟碡放下,走了进来,气也不喘一喘。薛蟠愈觉得神奇,便巴不得就到坛上去看看。捱过了三天,一早催王威儿同去。王威儿道:“早呢,此刻师传还没有起来。起来了,还要吃福寿膏。”薛蟠道:“什么福寿膏?”王威儿道:“福寿膏就同鸦片烟一般,不过鸦片烟是毛子带来的,吃不得。‘福寿膏’是咱们自己做的,吃了可以添福添寿,所以得了这个名儿。”薛蟠只得耐着,直等到吃过午饭,王威儿拿了一个包里,拉了薛蟠同去。到得坛上时,只见那香和蜡烛烧的烟雾腾天,当中挂着一幅黄幔帐,里面黑洞洞的,不知供着什么菩萨。两旁列着许多军器。王儿就在地下打开了包里,拿出一条红布,给薛蟠包在头上,又拿出一条,给他束了腰,自己也包了头,却多穿了一件红坎肩儿,将一条红带子束在背肩儿外面。薛蟠看他时,却是当中缝了一个白布圆补,就同那营兵的号衣一般。圆补上面,写着“孙悟空”三个黑字。薛蟠讶问道:“这是什么意思?”王戌儿悄悄摇手道:“回来再说,这会且问。”说罢,带了薛蟠径到拜垫前面,自己先朝上行了三跪九叩首的礼,回头叫薛蟠照样拜了。王威儿便转到幔帐里面,一会儿又出来,向上户了一个揖,又打了个扦,高声唱道:“有请师传。”声未绝响,只见黄幔开处,步出一个人来。你看他青青黄黄的脸儿,也也斜斜的眼儿。打扮得虽同常人一般,却是头上多了一幅红巾,腰上了一条红带。身上穿的的虽是长袍,脚下登的却是一双草履。青黄脸上隐隐透出杀气,也斜眼中明明露出凶光。王威儿便叫薛蟠拜师传。薛蟠此时己被那邪气所惑,便向那师传膜拜。他却只略略打了个问讯。薛蟠拜罢起来,王威儿便说道:“这是徒弟招来入伙的薛蟠,戒三日,特来参拜祖师与及师传,望师传收留。”那师传把薛蟠打量了一番,便道:“你这个人敢是诚心入伙的么?须知我这个教里,是专门誁究‘扶清灭洋’的,不准和毛子打交道,和毛打了交道时,便是二毛子。”薛蟠道:“这个我都知道。”那师传道:“你既然知道,就可以收留得。但是我也作不得主,须要拜表请祖师的里旨,看你的造化罢了。”说罢,便走近香案前,上了一把香,口中念念有词,又鬼混着做鬼脸。做了许久,方才跪下,俯伏在地,王威儿连忙推薛蟠也跪下,俯伏良久,方才起来。那师传取一张黄纸在蜡烛上化了。奉着那纸灰,鬼混着看了一看道:“好,祖师封你做大师兄,快点谢恩。”王威儿又推薛蟠到拜垫上叩头。那师传道:“你从此天天要到坛上当差,不可有误。等当差有了功时,我代你开上保举,那时再请一个封号。”薛蟠喏喏连声的答应了,方才同王威儿出来。〔王威儿〕走到门口,便把红巾、红带去了,又把坎肩儿侻了。叫薛蟠也去了巾带,都打在包里里,一同回去。薛蟠问道:“方才师传说请什么封号?不知怎的叫封号?”王威儿道:“就是穿的坎肩儿,写的就是封号。”薛蟠道:“怎么闹个‘孙悟空’呢?”王威儿道:“封的多是古人名字,内中就是‘齐天大圣’最多。因为他有分身法,只管可以分得出来呢。其实要靠在当差上面,求个封号,至少也得要当三个月差。俏是用几两银子使费,在师传那里打点打点,几天工夫就请着了。”薛蟠道:“要这封号有甚用处?”王威儿道:“这个也同做官一般,有了这个,身份大些,而且休面得多呢!”薛蟠道:“不知要多少使费?”王威儿道:“没有一定的,不过几两银子罢了。有了十两银子,便更快些。”薛蟠便在行李内取了十两重的一锭银子,叫王威儿去斡旋。王威儿去了一会,欢欢喜喜的拿了一件坎肩儿回来,道:“难得今儿那么巧,一去就得了。”薛蟠抖开一看,也同王威儿的一般,那圆补上却写的是“薛仁贵”三个字,王威儿道:“恭喜大爷,有了九牛二虎之力了。这个是有《征东传》为据的,不是我凭空杜撰出来。”薛蟠道:“那么说,你还有七十二般变化呢。”王威儿正色道:“个只要学起来,没有做不到的。”从此,薛蟠天天同了王威儿到坛上去鬼混,又学习那鬼混的符咒。

不知不觉又过了一个多月了,忽然一天,喧传说红灯照在大沽口外,用神法沉了几十号毛子兵船。王威儿好不兴头,便带了薛蟠奔到坛上去。只见密密层层的,早已挤满一坛的大师兄。人声嘈杂,那师传正在那里发号施令呢。叫这个烧教堂,那个攻使馆。一眼瞥见了薛蟠,便叫他同王威儿两个去烧路。二人领命,便带了一群人,跑到车站上去放火。房子便烧了两间,只是那路怎生烧得他着。二人商量,要想个什么法子才好呢!薛蟠踌躇半晌,道:“有了。”便带了众人,抢入洋广货铺子里去。只说焚烧洋货,却暗暗分付众人,见了洋油,抬了就跑。一连抢了几十箱洋油。都抬到铁路上。薛蟠喝叫逐箱打开了,都沷在铁路上,安排停当,才放上一把火。登时烈烈轰轰,那铁路的枕木一齐都着了,众人拍手欢呼。于是这一群人,当堂就造起遥言来,都道:“到底薛大师兄法力高强,只念了几句咒语,那铁路便自己发出火来烧了。”薛蟠听了,也自扬扬得意。

王威儿同了薛蟠到坛上去请功,走到坛前,只见人山人海的拥挤不堪。问人时,方才知道:“前几天有一个师兄,杀了一个东洋毛子,又有一个大师兄,杀了一个西洋毛子,被一个什么王爷知道了,拣了今天的吉日,亲到坛上来叩谢祖师,方才散去。众人是跟着来看热闹的,二人挤了进去,说明了烧了铁路的缘由,却瞒过洋油一层,只说念咒烧的。坛上众人又是一场欢笑。二人正囡再讨差使时,只见一个大师兄擒了一个小厮来,说捉着一个二毛子。薛蟠一见大惊,道:“这个不是二毛子,交给我保了去。”那大师兄问道:“你认得他么?”薛蟠道:“如何不认得,他是我舍亲用的一个小厮被捉进来时,己是吓的昏不知人,满头冷汗,及听了薛蟠这话,才敢开眼观看。定睛的把薛蟠打量了。一会才道:“咦,薛大爷也在这里。薛大爷救命呀?”薛蟠道:“焙茗,你为甚跑到这里来?家二爷来了不曾?”焙茗道:“二爷不来,小的怎样来呢?”到京己经许久了,天天叫我出来打听大爷,却只打听不着。不想在这里遇见了。”薛蟠便对众大师兄、二师兄说过:“这厮且交给我,让我带了他去,顺便去看看舍亲,招他来入伙。”说罢带了焙茗,招了王威儿同去。走到半路,王威儿说有事,先要回家,薛蟠也不相强。便问焙茗:“宝玉现住那里?”焙茗道:“初来时是住在‘广升客栈。住没有两天,外面风声紧了,广升的东家,也说要关门了,所有住客也纷纷的搬走了。二爷便搬到‘江宁会馆’里去,此刻还在那里呢。”一面说着,走到了江宁会馆。宝玉一见薛蟠那个装束,不觉大诧起来,也不及叙寒温、道契阔,便先说道:“你怎么干了这行事来,你在上海匆匆的要进京,难道就为的这个么”薛蟠道:“这个便怎么?”宝玉歇了半日没言语。半晌说道:“你知道你的这个是什么东西?”薛蟠道:“我们这个是‘义和团’,人所共知的。”宝玉道:“哼!你还做梦呢!外头人家都叫你们是‘拳匪’。你怎么干出这胡涂事情来!你看看有一天闹的外国人打进来了,看你们再往那里跑。”薛蟠道:“我们有神拳的法术,又不必枪炮,毛子怎么打进来!我们还要打他出去呢!你看,今天不是又在那里政打使馆么?”焙茗在旁插嘴道:“便是今天小的也听得有一位什么‘坛’中堂带领‘义和团’去打使馆,所以赶上去看看,就被他们说我是二毛子,捉去了。”宝玉道:“怎么被他们捉去了,怎么又得回来?”焙茗道:“他们不晓得怎么,要说我是二毛子,捉了去刚要杀,幸得薛大爷在那里,才救出来。”宝玉又想一想道:“现在的中堂,没有姓谭的,莫非又是拳匪的僭号。”薛蟠道:“我们都是师兄,没有叫中堂的,今天是刚中堂出来。”焙茗笑道:“不错,不错,我听的是‘缸’中堂,是他们把我吓昏了,搅错了,闹了个‘坛’中堂。都是信服他的,难道王爷、中堂的见识、还不及你么?现在还有一位李大帅,他就要进京了。他要到京,只怕京里毛子的毛,也要没有了呢。”宝玉道:“你既然信了这个,我也不必同你多辩,只看日后罢了。”薛蟠道:“你既然辩得,我倒要请你辩明白了。你果然说的有理,我就依了你不干。”宝玉道:“这个有什么辩头,眼看着是同儿戏一般的,如何成得了大事。单是不怕枪炮的话,就是荒唐!”说着,在行李里面取出一杆六响手枪,道:“我在上海托人买了这么一个,你既然不怕,可肯让我打一枪?”薛蟠道:“这个,我倒不曾经验过。不过听他们说的,都是凿凿有据,难道个个都是撒谎的么?”宝玉正要回答,只听得门外一阵人声乱嚷,内中还有焙苔的声音。宝玉站起来,要出去看。

未知嚷的是什么事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