夫妻两足赤绳羁,嫁狗何能更逐鸡。
  女恋男与男恋女,到头恩怨不相离。

这首诗说夫妇人伦之始,其相聚也,多在五百年前,绝非无因而合的。故世间恩怨不一,也有夫爱妻的,视妻如珍宝,言听计从,百依百顺;也有妻爱夫的,敬夫如父母,解衣推食,你恩我爱。这也是人之常情,不足为异。更有一种妻忌夫的,做丈夫的原没有什么不好,不知为甚缘故,见了他,如眼中之钉,随尔百般趋奉。他只道嫁丈夫不着愁个不了,不是分床独宿,定是吃个怨命长斋。又有一种夫怨妻的,做妻子的,或荆钗裙布,或粉白黛绿,也没甚么惹厌处。不知为甚缘故,做丈夫的见了,便千憎万厌,老实了,又道他蠢坌;活动了,又道他轻薄,毫无一些恩爱之情。不是待他冷落,定是将他磨灭,甚且有骂当说话,打当商量的。如此种种不齐,这等看来,不是天公错配,实是前世一段因缘果报,三生石上,定然注得明明白白的。遇此者,直须欢喜领受,切莫怨天尤人,叫神叫佛,若不安分,咒诅怨尤,不惟无益,适足贾祸。至于有才的人,有情而无缘,亦是前世未结良因。故令今有世情莫遂,尤切不可恃己之才,造作绮语,污人名节,何也?才人绮语,往往恨己之有情无缘,也偏要巧语花言,将无作有,勒成一篇美丽诗词,动人观听,竟不知诬陷多少的人,使千古沉冤不白。所以笔铭说得好,道:

  毫毛茂茂,陷水可脱,陷文不活。

在下今说一个绮语诬人,因而招夫妻不相得的果报,以为世警。话说明朝万历年间,杭州钱塘县,有一个秀才姓山,名隽,字子佳,也是数一数二少年饱学之士。只是为人生得猜忌多疑,且傲睨纵性不拘,家中出外,俱要人去奉承他,他再不肯奉承人的。妻弁氏,小名真娘,原是读书人家的女儿,做人极其贤慧。但有一事作怪,偏与山子佳一做了亲,便生成不相投,你往东,我便往西;你要长,我偏要短。子佳才学虽有,面貌颇生得丑陋,真娘生得花枝一关,身材又俊俏,言语又伶俐,更且吃得温吞,耐得热,众亲戚无不赞其贤慧,喜欢他活动。外貌好像轻薄的,其实心里甚是正经。山子佳待他,偏一日冷落一日,然真娘却能曲尽妇道。

一日,子佳的母亲,见儿子自做了亲,见了妻子如同陌路,终日往书房里去睡,全无缱绻之情,便道:“我劝他不转,待我请侄儿商量,劝他进房。”那内侄是子佳极相好的表弟,姓桓,名酉,字心伯。见姑娘请他,便走到山家来。那姑娘道:“你两日为甚不来走走,你表兄的性子,甚是作怪,你表嫂的性子,又甚温存、极其贤慧,工容言德四件,我道是俱全的了。不知为甚,偏不相合,一句说话,两句就是相骂,你入东,我入西。看他准日这样,我老身也没法,我如今请你来劝他一劝,或者听你也可不知。”桓心伯道:“这个容易,表兄极听我言语的,我到书房里去慢慢劝他,只是姑娘也要里边劝劝表嫂。”那桓心伯即往书房中去,见了山子佳。子佳道:“表弟何来?”心伯道:“姑娘请我来与你闲话。”子佳道:“我猜着了。我猜猜你来劝我进房,可是么?”心伯笑笑道:“进房要人劝的。”就诓他道:“天下有得美妻而不进房者,除了木石之人,若有一窍的,恐断不如此。”子佳道:“我原非木石,不知为甚见了这婆娘,气就冲起来,就要骂他。他见了别人,欢容笑口,见了我就像铁面夫人。所以觉得面目可憎,语言无味。”心伯大笑道:“没正经,少年夫妇,又无甚冤仇,却为甚如此!我如今其实特来劝你,凡有事体,要心上道,是好就好了。譬如吃件东西,心上道是他好吃,吃来就觉有滋味,若心上先厌他,上口就说无味了。你心上如今道,我与他又无冤仇,他又原生得标致,又不粗蠢,如此作想,进去包你就好起来了。今日你听我,我与姑娘说重新斋个和合纸,作成我吃杯和合酒。”于是子佳的母亲,果然去请和合纸来斋了,将福物留心伯吃,两个说些闲话,心伯道:“我送你进房,我今夜要住在你书房里了。”子佳被劝不过,勉强进去。

虽知天下事,再吃不得有心对有心的。两个你不睬我,我不睬你。自古道:佳人有意村郎俏,才子无情美女蠢。”真娘又不好先开口,先开口恐怕道他轻贱了;子佳见他不瞅不睬,心上又似不值得下气的一般,因此你不动,我不动,又和而不和的,一夜各自睡了。明日清晨,子佳起身,对书房就走,桓心伯正在床上翻身,见子佳出来,笑道:“怎么恁早,可不道欢娱嫌夜短么。”子佳道:“你怎晓得?倒是个寂寞恨更长哩。”心伯道:“为甚你们如此,我想来,只是你不是。做了男子汉,自然你先该陪个笑脸。”子佳猴急起来道:“他不睬我,怎么反要我去奉承他。”心伯道:“蠢才全不晓半点闺房情趣的。可知表嫂不喜欢你?”子佳听得,说了他这句,就嚷道:“你不蠢,你知趣。”两个恰似相骂的一般,桓心伯起来道:“我是好意劝你,与我何干。”

于是梳洗罢,进去见姑娘,说了些闲话,姑娘道:“我们儿子不好,媳妇也太执性,侄儿你与我劝他表嫂。”那心伯就同姑娘进去,唱了个喏道:“表嫂,如今与表兄还是和气的好。自古道:‘家和万事兴’。又道:‘是你也好,我也好,三好合到老’。”真娘道:“多谢叔叔,便这样说。我是无脚蟹,嫁鸡随鸡了。怎奈他只硬欺负我,动不动不是骂,就是打,见了他如铁面一般,睬也不睬我一睬。九年不见三笑。若像叔叔这样活动,我不睬,他便打死我也甘心的。”只这一句,子佳在房门外听见了,私心便疑惑道:“可知心伯只管来歪缠,原来这淫妇倒有意他了。我如今待他去后,吃醉了酒,打骂他一场,赶他回去。”只见桓心伯说完了,道:“表嫂耐心,我也去。”那真娘道:“同婆婆在外面再坐坐,吃杯茶了去。”真娘于是忙点茶三盅,叫丫环掇出,与婆婆、心伯、子佳吃。

却说子佳口中不语,心里道:“我到房里,便如哑子木头一般,心伯出房,还会送茶出来吃。”一发火星爆出大阳,恼怒得紧。一等桓心伯出了门,忙对娘道:“我要吃壶酒。”他一碗冷,一碗热,闷闷的一吃,吃得大醉,也不言语,竟走进房去寻衅。千娼根,万淫妇的海骂。那真娘也无好气,接口道:“你这臭亡八,臭乌龟,你欺负得我也够了,为何今日囔了些脑浆,又来骂我。”山子佳道:“不要说骂,我就打死你这娼根,便怎么。”真娘骂道:“我也要说个明白,为甚的你要打我。”山子佳骂道:“臭淫妇,你见我做这鬼脸,见了桓心伯,便绒上也是笑脸儿。”真娘大怒道:“你这臭乌龟,人来劝我,点个茶与他吃,谢他声,婆婆也在这里,有甚笑脸。”两个你一句,我一句,怎当得他酒在肚里,事在心头,子佳赶上,竟把真娘一巴掌,打得势重。真娘脚又小,一交跌了去。真娘爬起大哭,子佳又提拳头来,三四拳,把真娘丫髻宝簪都打落来,牡丹头,披了一背。真娘哭道:“爹娘养我从不曾受这样凌辱,我如今待死了罢。”把头撞到子佳怀里去。一个撞,一个打,那做婆婆的慌忙进来解劝。你揪住我,我揪住你,绞做一团。婆婆横身劝开,子佳千娼根,万淫妇,恨恨的骂进书房里去了。那真娘连忙寻剪刀去剪头发,婆婆夺住了;又去寻汗巾头来,寻个自尽,婆婆慌了,又叫家人妇女守住他。因此叫天叫地,哭个不了。他恨一回,骂一回,怨一回,哭一回看看到下半夜,渐渐倦起来,慌忙把身子和衣倒在床上,不觉呼呼的睡去了。

只见一个青衣丫环,走进门来道:“娘娘有旨,唤你说话。”真娘听见,连忙起来,随他就走。出了门,走到一个半村半野的所在,只见一个白发的老儿,手里拿着两本书,坐在一块大石头上。看见丫环走去,他即问道:“娘娘唤他么?”丫环道:“正是。你先把簿子与他看明白了,省得他肚里不明亮,或言语间挺撞,使娘娘发恼。”那老儿笑道:“使得,使得。”真娘见老子,便问丫环道:“这个什么人?”丫环道:“是月下老人。”又问:“他手中拿着甚么书?”丫环道:“这是姻缘簿。”真娘道:“既是姻缘簿,我正要借他看了。”老人道:“是书有两本,你还是要看那一本。”真娘道:“何故有两本?”老人道:“姻簿一本,缘簿一本。姻簿计人前世所作的,缘簿计人后世所受的。”真娘恨恨道:“我今世为何受恁的苦,先借缘簿我看个明白。”老人笑笑,竟把缘簿与他。真娘揭开了数页,只见一页上,劈头一行写道:“弁真娘,应配山子佳为妻。三十年夫妇,应磨折一年,更因桓心伯受冤一次,恶而后好,后生二子。”真娘看了吓惊道:“即该三十年夫妇,又为何磨折受冤,恶而后好。”老人笑道:“你不晓得。欲知前世因,今生受者是;欲知后世因,今生作者是。你要明白这个缘故,须再去看那姻簿。”又把姻簿与他,真娘揭开,只见上写道:“唐朝元稹绮语陷崔莺莺贞烈被污一案。下注道:“元稹,字微之,与博陵崔莺莺中表兄妹。崔有才色,元稹心慕焉。崔氏缘应与郑恒为夫妇。元稹慕而不得,就遂诡作会真诗三十韵,又假作慰情书,污蔑莺莺。后又诡吟决绝诗,以互相见意,使莺莺受淫奔之名于后世。元稹应罚作女身,受崔氏磨折以报负枉不白之罪。但情之所钟,不可泯灭,仍令作夫妻三十年,恶而后好,以了其缘。”真娘看了,叹口气道:“原来如此,难道我就是什么元稹?” 道犹未了,只见又有两个丫环来道:“娘娘有旨,唤你快来发落。”真娘随着又走一个去处。只见门楼高大,两边一带粉墙,中间东西栅门,门内两个石狮子,门楼上三个大金字牌额,题:“丽春院。”进了门楼,只见又有二座大门,门前俱是青松翠柏。又进此门,然后中间一座大殿,殿外四周围俱是白石栏杆,中间一座罗台,台两班俱是仙女奏乐,仪仗甚是整肃。殿檐前又有六个大金字,题曰:“碧霞元君之宫。”宫前有无数仙女侍立。见那两个丫环,带了真娘到门内丹墀里,喝道:“不许上来!着他跪在左边伺候。”少顷,只听得仙乐齐鸣,喝一声道:“卷帘,元君升殿了。”即持珠帘半卷,只见里边宝烛辉煌。那元君鸣銮佩玉,凤别翠翩,两旁七宝日月掌扇分开,面貌如玉,美丽风艳,非人间所有。乐声一止,只见前来的那青衣丫环,上前跪下,禀道:“◆使者叩头,启奏娘娘,元稹拿到了。”只见那元君睁圆星眼,即喝道:“快宣元稹这厮上来。”真娘未及应声,青衣丫环扯他上去跪着,元君又喝道:“元稹,你前日与崔莺莺为中表,见他貌美,即起奸心。他缘在郑恒,你有情未遂,怎么便冤他与你有染,捏造私书,污他清节,使他受枉千载。今日罚你为他妻子,使他少伸冤气,你却呼天叫地,不安果报,惊动本宫,是何道理?”真娘叩头道:“小妇人适才见月下老人两个簿上的果报,已甚明白。前因不知,所以怨天怨地,实为得罪,伏乞娘娘怜悯无知。况平日原是受他磨折的,只因冤我与桓心伯有情,难当诬陷。”元君道:“你做女身,这样将无作有的事,移在你身上,原是受不起的么?怎么将个相国小姐,断送在失节里边。”真娘叩头不止。元君道:“你如今知罪了么?我怜你原是多情才子,故着崔氏弃前冤,寻后好,命中注有两个贵子,许你后边原做夫人。你回世间,将这因果说明,使莺莺此冤得白,乃胜诵解冤释苦咒耳。”说罢,只见仙乐齐鸣,佩声◆然,退宫去了。”青衣丫环道:“我带你出宫去罢。”真娘走出丽春院栅门,又有一个丫环道:“我们娘娘闻得元相公回去,并欲寄语世间,乞借一步。”真娘又随丫环走到一个所在。

只见又是一个宫门,门上有三个石青大字,曰:“蕊珠宫”。进了宫门,只见四面俱是琪花野草,中间一带水池,环绕池上一座白石朱栏的方桥。过了桥,见一带粉墙,墙上两扇石门,门檐又有两个石青字,题曰:“琼楼”。进了石门,只见一带珠楼,四面俱垂了珠帘绣锦,中间立着两个仙女,一个轻盈绝世,如出水芙蕖;一个风艳柔腻,如牡丹含露。真娘向前叩头,两个齐来扶起道:“不消行礼。适才的元君,专司昭雪沉冤之主,所以古今不白沉冤,俱是他掌握。我们与令夫君,同是受冤之人。但他今日此冤得白,我们的冤,幽冥已昭,阳世未白,敢烦为一雪,当效结草衔环之报。”真娘道:“不敢动问两位娘娘,是谁家宝眷,那处夫人?”一个道:“我是吴宫西子,施姓,夷光名。”。真娘道:“原来如此。但娘娘宝忄吴王专宠,晚随范蠡仙游,更有何冤?”西子道:“正因此句,沉冤莫白。当时妾浣纱于苎萝村中,范大夫不过为越王访国色,聘妾到宫。越王教妾歌舞,送到吴国。蒙吴主宠爱专房,贮妾于姑苏台上。走马闻鸡,朝歌暮舞,妾亦一心侍奉。殆吴国既亡,妾身亦投湖而死。奈何世人好事,妄谓妾与范蠡成其夫妇,道妾始许身于范蠡,既又蛊惑于吴王,后又忘恩事仇,则世人视妾为狗彘不如之人矣。岂不冤哉!”

道犹未了,只见那风艳柔腻的,长吁接口道:“就如我,生长杨家,唐宗因武惠妃死,后宫无当意者,高力士荐我入宫,赐号贵妃,宫中称为娘子。且七月七日与唐宗在长生殿设誓,订生生世世为夫妇。安禄山一胡儿耳,唐宗道是他猪婆龙,故着意尊宠他。且欲厌其欲心,以消其帝王之福,因拜唐宗为父,拜妾为母。一时取笑,岂母与子有淫媾之理。后禄山叛,不说禄山为吾兄杨国忠所激而成,反说妾与有染,实思媾妾,岂非极冤之事。”两个哓哓说个不了。且道:“你若能为我白此冤于民间,我两个情愿托生做你儿子,以报恩德。”说完,即叫两个青衣仙女捧出茶来,又请坐了。只见西子对杨贵妃道:“元稹原是做风流才子,他不过亦是少年习气,如今悔过,我两人何妨请崔家小姐出来,面劝一番,待他两人速好。”贵妃道:“如此极妙。”即唤了丫环道:“去琼花宫请崔家小姐过来。”

去不多时,只见一位仙子,内家妆束,脸若凝脂,幽韵扑人,飘然而至。一见了真娘,怒容顿起,往后就走。西子太真忙拉他转来道:“不妨,你听我们相劝罢。”只见崔小姐骂道:“元稹,你这薄幸狂徒,言之可恨。”两人忙劝道:“他今日受你磨折,也是偿前日之冤了。况元君将因果说明,他已欢喜领受,毫无怨心了。但他前日一段妄情,今生已为老人赤绳系定,冤报之后,还该完此情缘。倘今生不释,生生世世相缠,便无穷极了。”只见崔莺莺向下道:“元稹,你知罪么?”真娘道:“知罪。”莺莺道:“只可恨你有情,既不能遂,我已许郑家,既假作我情书传世,又假决绝诗诬我,如今你万转千回,懒下床的滋味已尝遍了么?”真娘俯首无言,只是叩头。西子、太真又说道:“崔小姐,你恨终不释然,乌得有脱尘缘,成正果,入仙班的日子。”莺莺道:“既承两位娘娘劝解,如今罢了。”竟走下来,扶真娘道:“起来,我如今与你是好夫妻了。”那真娘抬头一看,就是山子佳的模样,只道他又来打,慌忙一闪,立脚不定,一跌跌去,醒转来,乃是南柯一梦。

却说真娘昏昏的做梦,看守他的,俱道是气死了,忙去报了婆婆。那婆婆连忙走来,见他一丝半气,慌了道:“快去书房里,报与相公得知,请他来看看。”谁知山子佳闹了一场,酒又多了,一到书房,闭了门熟睡去了。睡到夜里,梦见一个美妇人来劝他道:“你妻子弁氏,有两个贵子在命里,你今后若不睬他,他气死了,要坐三十年牢狱。”子佳听罢,末及回答,只见背后是一个牛头青面赤发獠牙的人,向他一把扯住,将他眼珠揠去,又把肚肠心肝抽出;又一个鬼,血淋淋提一付来换。子佳痛极大喊起来,再喊不响,爬又爬不动。正在这里叫,外面一片打门声响,忽然惊觉醒来,呆了半晌,甚是惊疑。

只见两个丫环走来道:“不好,娘娘气死去了。”惊得山子佳一身冷汗,慌忙到房里去了,口对口子打气,灌姜汤,叫道:“娘子苏醒苏醒。”又将砂仁汤灌下去,然后渐渐醒转来。山子佳坐在真娘身边,自己想道:“原没有什么不好,为什么我怪他?万一叫他不醒,方才这梦,就要应了。”真娘醒来,睁眼一看山子佳,叹道:“有这样奇绝之事。如今我看得明明白白,一些也不气你了。我自合该受你的磨折,怨不得你。”可见夫妇之恩仇,皆有一定之数。那婆婆见真娘醒了,又有贤晓的话,便对子佳道:“你如今性子也要改一改,娘子原是极贤慧的,你今后再不可如此,又来吓我。”真娘道:“婆婆,我方才睡去,得一梦,甚是奇怪。”因细细述与子佳、婆婆听。听真娘说完了,子佳不觉失声道:“天下有此奇事!适才我在书房里睡去了,也得一梦,如此如此,这般这般。从前其实不知为甚见了娘子,即冲起气来,方才得了这抽肠换眼的梦,便觉娘子娇媚可爱,与前大不相同了,说来自己也不肯信。”真娘道:“这个缘故,我已明白。”又述西子、贵妃一段奇事,共相骇异。子佳即扶起真娘来,就觉亲熟,唤小厮即请桓心伯来,竟述夜来所梦,并西子、贵妃冤事。心伯道:“原来有如此缘故,可见事非偶然。怨毒之干人,甚矣哉!太史公这句,再不差的。”当日重新买三牲斋和合纸,并虚空祭了碧霞元君,两个双拜谢了,吃了酒。这番不要桓心伯送进房了。 黄昏时,真娘打扮得齐整,欢天喜地,那山子佳进房,你恩我爱,脱衣解带,成其云雨。做了一二年亲,这是第一夜,况真娘前世原是慕子佳的,子佳前世亦是有深情的,所以极其欢爱。正是:

你有情,我有情,一夜夫妻百夜恩。颠鸾倒凤,般般有,握雨握云事事新。一个爱根深,亲亲热热;一个情缘重,款款轻轻。笑当之情怀,如沙作饼;羡今时之恩爱,似芥投针。

却说山子佳与真娘亲热一夜,清晨起来,真娘梳洗了道:“我前世会做诗,今世虽不甚会,也学得一二句。我做来,以说今日之事,你须和我。”子佳道:“极妙,极妙。我正要看看娘子的才学。”真娘援笔吟诗一绝。云:

  昔年曾弃置,今日何相亲。
  赖得惊时梦,还为再世人。

子佳看了道:“妙,妙!我也依韵和你一绝。”遂援笔直书,云:

  恩中俄作怨,疏后念逾亲。
  所异今时宠,依然昔日人。

自此之后,桓心伯来愈加亲密,山子佳与真娘夫妻两个,极其恩爱。不道第一夜,一个连枝炮,竟得了个双胎。十月满足,竟生下一对孩子来,俱生得眉清目秀,无致异常。真娘一发惊异道:“必定是西子、太真转世了。”对子佳道:“你今务要将此二事,布告相知。”不道隔了两日,桓心伯家中妻妾两个,连举二女,子佳道:“既是前生与我有因,就将两个儿与他为婿,可不道是三好合到老么。”当日就与心伯说知,心伯欣然从命,将礼物聘定了。

不觉光阴如箭,子佳两个儿子渐渐长大起来,竟成一对玉人。一个取名山左玉,一个取名山右玉。里中人见了,无不称为再世的潘安,当时的卫。于是两个十五岁,俱进了学,在学中考得起。又隔一科,俱中了进士,考庶吉士,做了少年翰林。不道是科状元,姓李名明,字又明,也是一个风流年少,不但吟诗作赋,又且精于音律,夙有龙阳之好。自琼林宴上,见山氏弟兄,他大惊道:“世上有这等美男。”因而与他叙话,问:“山年兄妙龄。”左玉答道:“小弟一十八岁。”李状元道:“如此小弟痴长一年,令弟年兄妙龄。”左玉笑道:“同年同月同日同时。”李状元笑道:“年兄又来取笑了,弟兄那有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的?”左玉将双生的缘故,述了一遍,李状元啧啧称羡道:“贤昆玉生得如此俊秀丰姿,不要说别的,只小弟幸叨同榜,得一观玉颜,也便是无量的福分了。”一千三百人中,独与山氏弟兄两个异样绸缪。那李明宴罢归寓,一夜翻来覆去睡不着,想道:“怎么世上有如此美男,我李又明若得与他同睡一宵,就死也甘心了。”因踌躇了一夜,忽然道:“是了是了,如此如此,必着我手无疑。”天明了,遂爬起来,写个请酒帖儿,又将花笺写着几行。云:

庭中牡丹甚盛,不数魏紫姚黄,然名花必得主人相对,始不虚负春光也。两年翁拨冗过我,弟且速红裙,发春醅以待。
 
名具正肃

却说山氏弟兄是日宴罢归来,也同羡李又明的风流年少,不道山左玉天性不饮,因心上得意,勉强在琼林宴上,多饮了两杯,不胜酒力,明日竟中酒,呕吐了一回,沉沉倦睡。忽见长班禀道:“李老爷今日请两位老爷赏花,且有书在此,一定要去的。”山左玉道:“我身子甚倦。”因对山右玉道:“二弟你去扰了他,我极欲去,因头尚疼痛,为我多多致谢罢。”那山右玉是个年少,又见了红裙两字,便欣然道:“我去,我去。”随唤家人打轿,到李状元寓所来。李又明接着忙着道:“令兄为何见却?”山右玉道:“家兄因病酒不能赴召,容日趋谢。”又明口中答道:“既如此,另日再屈。”心上却转道:“他一个来,更好行事。”茶罢,遂拉山右玉到花前赏花,两人说说笑笑。右玉爱又明是少年鼎甲,又明爱右玉是少年翰林,两个渐渐相狎起来。始称年翁,继呼老李,谑浪笑傲,无所不至。又明遂将手勾了右玉颈,亲道:“我若得你这样美人为妻,便牡丹花下死,做鬼也风流。”右玉也反手将又明一搿,道:“我若得你这样人为妻,愿以金屋贮之。”两人取笑了一回。斋

长班报院中一娘到了。却原来这个姣女,名唤董苹香,是李又明新结识的婊子。他进门与山右玉相见了,带笑向李又明道:“这位老爷是男老爷,女老爷?”又明带笑道:“你猜。”苹香道:“若男定潘安、卫;女必是织女、天仙,不然世上那有这般国色。”右玉道:“我是织女,你便做个牛郎配我何如?”又明支个眼色,对苹香道:“来,我有句私房话说。”两人携手到僻静处,附耳对,苹香道:“晓得。”遂唤家人排酒上席。苹香将山右玉百般调弄,眉来眼去,捏手捏脚,右玉遂魂不附体起来。正是:

  座中若有一点红,斗筲之量饮千盅。
 
那山右玉酒量原窄,被苹香弄得烂醉,身子渐渐东倒西横。又明道:“山年兄,我们如今行一口令耍子。”右玉笑:“我要说一个字后,查合式者免饮,不合式者三大觥再说。”自己饮大杯道:“品字酒干。”又明已早会意,也饮一大杯道:“州字酒干。”随斟一杯,递与苹香,苹香接酒饮了道:“患字酒干。”右玉道:“不合式者听罚。”苹香道:“两位爷的字,说得有理,我便受罚。”右玉遂立起身来,左手将苹香搿着,右手去搿了李又明,将嘴一凑道:“这不是品字。”苹香道:“李老爷的州字,怎么解?”又明遂将苹香推在山右玉怀里,自己伏在右玉背后,笑道:“这不是个州字。”右玉笑道:“好便好,只是少了一点,要罚一大杯。”苹香带笑翻转身,即将右玉搿住,又扯又明在右玉背后,嚷道:“你两个做了一串,我将心对了你,这不是个患字么。”右玉与又明大笑道:“妙,妙!有窍,有窍!俱免罚。”又饮了一回,右玉不觉大醉。又明道:“年兄住在小寓罢,若寂寞,留苹娘陪榻何如?”右玉道:“使得,使得。”口中说,将手扯苹香往床上,一交跌去睡了。

那苹香即将他衣服轻轻脱去,自己也脱了,与他一窝儿睡着。李又明与苹香俱留心未醉,见右玉睡浓,又明即脱下衣服,也向被窝里轻轻钻进。抚摩他的身子,真是羊脂玉一般;(注:此处有删节)于是三人弄了一回,各人揩抹干净,睡到天明。又明起来,重整杯盘,三人说说笑笑。

正在热闹间,不道山左玉见兄弟昨夜不归,他就悄悄步到李状元寓所来看,竟撞见与苹香饮酒。左玉道:“你们这样快活,可知昨夜不归?”又明道:“昨候年兄,年兄见却,今日也必要尽欢。”右玉道:“年兄,晓得我今早有圣旨下么?因扶余国作乱,要弟同兵部官领兵赍诏去招安他,刻不可缓,星夜起身前去。”又明与右玉俱吃惊道:“如此远行,怎么处?”又明道:“今日便酌,就算饯行罢。”叫家人排起酒来。四人共饮了一回。饮罢,即回寓所。山左玉同兵部官收拾行李,下了海鳅船,一程竟到扶余国去。

却说扶余国王,自虬髯公做了国王,不道后边子孙绝了。近有个打鱼的渔人姓范,名雄,乃是范蠡生十一世的云孙,有万夫不当之勇。知国王已绝,他即领几千渔船,各执器械,占了此国,竟不服王化。因此防海总兵官奏闻,特着山左玉同兵部郎中杨云、总兵徐健,相机行事,或战或抚。不日兵船到了扶余国,国王大惊,集众倭臣商议,众臣道:“我国僻处海隅,堂堂天朝,恐难抵敌,不如归顺讨封,乃为上策。”国王道:“寡人意立如此。”遂率众臣出城迎接,道:“僻隅弱国,并不敢有抗天朝,但不能及时朝贡。”山左玉见王如此有礼,即请上船,与他相见道:“贵国若不失来王之礼,及时贡献,我当力奏封汝,使汝国永安,长享富贵。”国王唯唯听从。于是国王回国,即设宴相请山左玉同兵部杨云、总兵徐健,三人同去赴宴。

扶余国中,以天使到来,尽国男子妇人俱拥挤观看,不道惊动了国王爱女,名唤珠莹,年方一十六岁,尚未有配,也是海外的绝色。闻说天使赴宴,即便同宫蛾彩女,于后殿垂帘观看。看见了如花如玉的山左玉,他竟手舞足蹈,口中咿咿喔喔个不了。夜间即出左玉道:“我若不嫁这一个天使,我就缢死了,将魂灵儿随他到中国去。”国王大惊道:“既如此,我明日即将你送与他。我有了中国女婿,有何不可,何出此言。”明日国王即到船上,将女儿言语对左玉细说,左玉道:“极承厚爱,只是在下已有妻室了,恐难从命。”国王道:“想小女之意,就是侧室,他也情愿。在寡人,譬如女儿死了,一定要求慨允。”那山左玉被国王逼不过,又被杨、徐二人极力怂恿,只得应允了。国王见允,大喜回去,即将十万两银子,一万两金子,无数珍珠宝贝,以为妆奁。又写归顺奏章一道,贡献珍奇宝贝,国王迎山左玉到宫中,与珠莹公主成亲。山左玉本意勉强,及见了珠莹公主,貌比嫦娥,颜如姑射,便不觉欢喜无量。但见车骑无数,鼓乐喧天,国王亲自送公主上船。即别了国王,一程竟回到北京。

山左玉见了朝,面奏国王奉旨归顺,遂将表章、贡物献上;又奏国王见臣逆旅孤寂,赐臣公主为妾。圣上大喜道:“卿为国王之婿,扶余承顺,海外可保无虞矣。”于是以山左玉招安扶余有功,父母俱封赠了。那李状元感山右玉不胜之情,将千金买苹香奉赠为妾。即日圣旨特赐回籍就婚。弟兄两个奉旨立刻起程,各带一妾到了家中,拜见了山子佳、弁氏,遂择吉娶桓心伯二女,同日成亲。先向北拜了阙,又拜了天地,拜了父母山子佳、弁氏。两个儿子俱做少年翰林,娶了一对媳妇,又添两个美妾,俱极其孝顺,准准又做三十年夫妇,同享荣华。杭州莫不传为美事奇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