诗曰:

     一心归后万缘随,气合岂容形暂离,
     西虎既于金有约,东龙漫道木无期。
     苦寻踪迹常常误,只论因缘每每奇,
     莫怪老僧饶谎舌,荒唐妙理胜圆夷。

话说五行余气山的山神、土地,因小行者与猪一戒要寻见净坛使者,只得指引说道:“此去西北,只有十里就是哈泌国,今夜哈泌国王在无量寺大修佛事,净坛使者定在那里。小圣与小天蓬要见,只消那里去寻。”小行者听了大喜道:“既在那里,你二神回避吧。”山神、土地退去。小行者遂同猪一戒向西北而来。不多时,望见一座城池,知是哈泌国,因按落云头,找到无量寺,果然有许多和尚在那里诵经拜忏,做功德,香灯供养,十分齐整,只是法筵上诸佛菩萨却无一个。因悄悄对猪一戒商量道:“你父亲此时不来,想又赴他坛矣。”猪一戒道:“此间斋供如此丰盛,岂有不来之理!想是还早,我们且到寺前略等一等再看。”小行者道:“也说得是。”遂踏云在半空中四边观望。

不片时,只见西北上一驾乱云滚滚而来。小行者定睛一看,因对猪一戒道:“这来的象是了。”猪一戒道:“你怎见得?或是别位佛菩萨临坛也未可知。”小行者道:“若是佛菩萨的云头,定有些祥光瑞气;这来的云头,虽也霭霭有晖,终觉莽莽无慈和之象。”说不了,那驾云渐渐逼近,小行者因迎上前观看,只见那云中来的神圣十分奇异: 功成行满,法力无边,虽已显现佛容;木本水源,胚胎有种,尚未脱离本相。一张长嘴,高证莲蓬之果;两轮大耳,广扬蒲扇之风。溯其功行,宛然见渡水登山;挹其威风,千古仰降妖伏怪!

小行者看见形容有些厮象,因拦住云头高声问道:“来者莫非净坛猪师叔么?”那云中果是净坛使者,因问道:“你是何处符官?有甚法筵请我赴坛?又非亲故,怎称我为师叔?”小行者道:“我也不是符官,也无法筵请师叔去赴,只因家祖斗战胜佛与师叔同在我佛会下,故特来拜见。”净坛使者道:“原来就是孙师侄。前日你老祖曾对我说,昔年求来的真经被愚僧讲解差了,诬人误世;今访圣僧往西天求解,要我老弟兄三人各寻个替代,以完前边功行。他喜得了贤侄代往,可放心矣。我虽有个遗腹之子,只因我证果西方,与他人天隔绝,不知流落何处,难于寻访,正恐误了佛缘,日日焦心。贤师侄今日来见我,想为求解要人同行么?”小行者道:“师叔不必焦心,师叔的贤郎已寻在此了。”因叫猪一戒道:“快过来见你父亲!”猪一戒忙上前扯着净坛使者的衣襟,拜伏云中道:“佛祖大人!不肖遗腹子猪守拙,今日方识亲颜。”猪八戒见了,又惊又喜道:“你既是我的儿子,你须知祖居何处?母亲何人?”猪一戒道:“儿怎不知!祖居是云栈洞,母亲是高翠兰。”猪八戒听说是真,满心大喜道:“我儿!这等是真的了。你一向在何处?怎生得与你师兄在一处?”猪一戒遂将从前之事,细细说了一遍。猪八戒听完,愈加欢喜道:“好好好!你既归正教,有了师父,又得师兄提挈,你须努力保师西行,求取真解,完我未了之案。”猪一戒道:“我如今不去了。”猪八戒道:“你既许了师父去,为何又不去了?”猪一戒道:“我前日只因没处寻父亲,一时肚饥吃人,被旃檀功德佛看见,再三劝戒,叫我皈依正教,跟随师父上西天,包管我有饭吃,故不得已而从之。今既得见父亲,父亲又天下净坛日日受享,儿子何不跟父亲各处去吃些现成茶饭,快活快活!又远迢迢去求解做什么?”猪八戒道:“这就差了!俗语说得好:公修公德,婆修婆德。我往西天受了许多辛苦,今日方才受享;你一日功行也无,如何便想坐食?况且各坛供献皆是馨香之气,惟成佛后方知受享此味;你如今尚是凡胎,那些空香虚气,如何得能解馋?要贪饱食,还须人间谷食。休生退悔,求解功成,管你受用不尽。”猪一戒听见说受用空香虚气,便不言语。小行者因说道:“师弟此来,原非为嘴。只因西方路上多妖,手无寸铁,难以西行。闻师叔九齿钉耙久在西方路上驰名,今已证果,要他无用,何不传于师弟去保护师父,一以显师叔世代威风,一以全师叔未完功行,岂不美哉!”猪八戒听了追悔道:“钉耙是有一柄,只恨你来迟,如今不在身边了。”小行者道:“利器乃修身之本,为甚不在身边?”猪八戒道:“只为朝夕净坛,用他不着,已被自利和尚借去种佛田了。”猪一戒道:“借与他不过暂用,何不讨来?”猪八戒道:“要讨也不难,只是我没闲工夫去寻他。”小行者道:“他在何处?种甚佛田?只要师叔说得对帐,等我同令郎去寻他讨,不怕他不还。”猪八戒道:“这佛田虽说广大,其实只有方寸之地,若是会种的,只消一瓜一豆培植,善根长成善果,终身受用不尽,连我这钉耙也用不着。不料,这自利和尚志大心贪,不肯在这方寸地上做工夫,却思量天下去开垦,全仗利齿动人,故借我钉耙去行事。莫说地方广大难寻,就是寻见他,他也不肯还你。”小行者道:“师叔说哪里话!物各有主,难道怕他赖了不成?天下虽大,毕竟有个住处。”猪八戒道:“贤师侄既有本事去讨,我就指点你去。他一向住在西方清净土,近闻他又在正南万缘山下造了一座众济寺,十分兴头。那和尚喜入怕出,你去讨耙时,须看风色。”小行者道:“这个不消分付。”猪八戒说完,就要别去,猪一戒扯住不放道:“生不见亲,才能识面,怎么就要去了?”猪八戒道:“你既归正道,相见有时,我已成佛,岂肯以凡情留恋!”猪一戒道:“纵不留恋,有何法语也须分付几句。”猪八戒道:“我虽以功行证果,却不知佛法,也没甚分付。只要你努力向前,不要呆头呆脑象我懒惰就是了。”说罢,驾云赴坛去矣。小行者与猪一戒商量道:“要寻自利和尚,今夜迟了,去不及,且回去见过师父,明日求他再住一日去寻方妥。”猪一戒道:“师兄说得是。”随各驾云竟回佛化寺来。此时,唐半偈尚打坐未睡,二人同到面前叫道:“师父,我二人回来了。”唐半偈道:“你二人如何这时候才回来?曾见净坛使者讨的钉耙怎样了?”小行者道:“他父亲虽然寻见,钉耙却讨不来。”唐半偈道:“为何讨不来?莫非他父亲舍不得钉耙么?”小行者道:“为因无用,借与别个自利和尚去种佛田了。”唐半偈道:“就是借去,也还讨得。”小行者道:“正为要去讨,恐怕师父记挂,只得回来禀知,求师父再住一日,明日好去讨来。”唐半偈道:“若是讨得来,便再住一日也无妨。”说罢,大家睡了。
  到次日,天才微明,小行者就与师父说知,竟同猪一戒驾云往正南上一路找寻而来。不多时,果见一座高山拦路,心中暗忖道:“这想是万缘山了。”因细细观看。这座山虽然高大,却上不贴天,下不着地,只活泼泼虚悬在半空之中。周围足有数千余里,一望人烟凑集。看山中回抱着一座大寺。二人走到寺门前一看,只见那额上题着“万缘山众济寺”六个大字。二人欢喜道:“凑巧,一寻就着。”遂同走进寺来,撞见个香火道人问道:“你二人何来?”小行者道:“我二人特来要见自利老师父。”香火道:“来见老师父,莫非有甚布施送来?老师父出门去了,有布施就交与我吧。”小行者道:“布施虽然有些,要亲自送与师父,还有话说;且问你,老师父出门为何这等早?”香火道:“五更天就出门催布施了。你二人就要见老师父,可山前山后各处顽耍顽耍,他也就回来吃早饭。”小行者与猪一戒听了,遂各处闲看。

先走到大殿上,中间虽供着三尊大佛,炉中也不见香,台上也不见烛。再走到禅堂里,两边虽铺着许多禅床,却并无一人安担。复走至两廊及后院,只见处处皆有仓廪,仓廪中的米麦尽皆堆满。猪一戒看见,因说道:“这寺里怎么这等富盛?”小行者道:“想是佛田丰熟,故收成茂盛。”猪一戒道:“若是佛田丰熟,钉耙有功矣!佛田不知在何处?我们去看看。”因问道人,道人指点道:“就在此山正当中。”二人团团走去,只见那一块佛田隐隐在内,虽不甚大,却坦坦平平,无一痕偏曲。小行者道:“这佛田果然膏腴,怎不见有一人在上面耕种?”二人复走近前观看,猪一戒道:“不但无人耕种,连稻禾也不见有一条,稻种也不见有一粒,竟都荒废了,却是为何?”小行者也惊疑道:“若象这等荒芜,这些米麦却是哪里来的?”因复走回大殿要问人,忽见自利和尚引着许多人载了无数粮米回来,或是人挑,或是车载,或是驴驮,拥挤一阶。自利和尚叫管事僧或上仓或入廪,都一一收拾停当,打发了众人。小行者与猪一戒方才上前施礼道:“老师父,问讯了。”自利和尚只认做送布施的,忙答礼笑说道:“二位何来?不知是要开缘簿,还是勾销布施?”小行者笑道:“我们也不要开缘簿.也无甚布施勾销,却是来讨故物的。”自利和尚听见说讨故物,便登时变了面孔道:“我这万缘山众济寺,一草一木皆我手植,一颗一粒皆佛田所种,有甚故物是你的?却来冒讨!”小行者道:“老师父不必着急,若没有怎好来讨?若有时却也赖不得。”自利和尚道:“且莫说东西,连你二人我也认不得。”小行者道:“我二人你虽认不得,净坛使者猪八戒你岂认不得?”自利和尚道:“净坛使者认是认得。若说别个还不可知,若说那猪八戒,他倚着做了净坛使者,每日只张着嘴吃别人,再有何物肯放在我处,叫你二人来讨?”小行者道:“净坛使者别物有无,我也不知;是他这柄九齿钉耙,在西方路上降妖伏怪,谁人不知?难道他是无的!”自利和尚道:“他钉耙虽是有的,却与我有甚相干?”小行者道:“他说已借与你,怎说没有了?”自利和尚道:“是哪个说的?”小行者道:“就是净坛使者自家说的。”自利和尚道:“既是他自己说的,何不叫他自家来讨?却要你二人出力!”小行者指着猪一戒道:“他也不是外人,就是净坛使者猪八戒的嫡亲儿子,叫做猪一戒,因重要到西天见佛拜求真解,故此来讨。”自利和尚道:“我从不听见说净坛使者有儿子!如何假冒?”猪一戒听见说他是假冒便急了!赶上前,一把扯着自利和尚,笑道:“你这老和尚忒也惫懒!借了钉耙不肯还人,转说我是假冒。钉耙事小,假冒事大,我且与你同去对会对会,看是假冒不是假冒!”自利和尚道:“谁管你假冒不假冒,只是他一个降妖伏怪的钉耙,我又不去求经,借他何用?”猪一戒道:“我父亲亲口说是借与你种拂田,为何欺心说没有?”自利和尚道:“若要借种佛田,一发荒唐了!莫说我这佛田是个名色,不过引人布施的意思,原不曾十分耕种;就是十分耕种,我闻他那钉耙有五千四百斤重,哪个有这些力气去使他!你们想一想就明白了。”小行者看见老和尚白赖,因改口说道:“老师父说得明白,我们也是人传说的;既不在老师处,我们去吧。”猪一戒还要争执,小行者道:“呆兄弟,老师父这等一个大宝刹,难道赖你一柄钉耙不成!想是我们误听了。”自利和尚听见小行者如此说,方欢喜道:“还是这位师兄通情达理,请坐奉茶。”小行者道:“不消了。”遂扯了猪一戒同出寺来。到了寺外,猪一戒埋怨小行者道:“明明是这和尚藏起,如何不问他要?”小行者道:“这和尚既起欺心,又无对证,任你坐逼,怎肯又拿出来?莫若你躲在外边,等我变化进去,打探着钉耙下落,再问他要,他便赖不得了。”猪一戒听了欢喜道:“有理,有理。”遂将身躲入林中。 小行者转身回来,看见米仓里许多米虫飞来飞去,他就摇身一变,也变了一个米虫儿,竟飞入寺内。只见自利和尚正在那里叫徒弟把钉耙藏好。徒弟道:“钉耙藏倒容易,只怕净坛使者自家来讨,却怎生回他?”自利和尚道:“猪八戒若自来,我只躲开了不见他,他净坛忙不过,哪有工夫等我。”徒弟道:“我们这佛田又不种,就是种,这钉耙又重,没人使得动,要他也无用。何不还了他?”自利和尚道:“你原来全然不晓得,我们做和尚的全靠有‘佛田’二字耸动天下,怎么不种?如今荒芜了也是没法。”徒弟道:“师父要种就种,怎么没法?”自利和尚道:“种佛田与种人间之田不同。”徒弟道:“有甚不同?”自利和尚道:“这佛田土地最坚最厚,地方看来虽不过方寸,肯种时却又无量无边;且恶草蔓蔓,非有此降妖伏怪的大钉耙来,哪可种得!”徒弟道:“既有了钉耙,为何连年又不种?”自利和尚道:“钉耙虽有,还少一个大力气之人,所以暂止。闻说广募山有一个苦禅和尚,甚有力气,大可种得,我屡屡托人寄信去请他,他已许了来,尚未见到;他一来就佛田开垦起来,则我们这众济寺一发又兴起了。”徒弟道:“就请他来一个人,能种得多少?”自利和尚笑道:“还亏你要做和尚,怎这等痴呆!佛田中事不过有些影响,只要有人在田上略锄锄耘耘,便是苗而不秀,秀而不实,也要算做广种了。”

小行者听了忙飞出寺来,现了原身,与猪一戒将前话说了,大家欢喜,因算计自变作苦禅和尚,叫猪一戒变做一个鹗化道人,同摇摇摆摆走进寺来。香火看见问道:“二位师父何来?”小行者道:“快去通报,说是苦禅师父同鹗化道人来拜望。”香火进去报知,自利和尚大喜,忙走出来,迎入禅堂坐下。因问道:“哪位是苦老师?”小行者道:“小僧就是。这位是敞同道鹗化道者。”自利和尚道:“久仰苦老师德望,无由相见,屡寄声拜恳,日望降临,今方得会,不胜欣幸;又蒙鹗师同临,更感不胜。”苦禅和尚道:“本不当轻造,因承屡命,只得奉偈,不知有何见教?”白利和尚道:“也无别事,只因荒山有几亩薄田,甚是膏腴,为天下闻名。不期名虽闻于天下,其实荒芜久矣。”苦禅和尚问道:“既成膏腴,为何转至荒芜?”自利和尚道:“有个缘故,只为这佛田土地坚硬,寻常农夫种他不得,必得一两个大力量之人,方才可当此役,屡屡访求,并无一人。只闻得苦老师愿行洪深,力量又大,故斗胆奉恳。若蒙慨然身任其事,将佛田种熟,这个功德却也不小。不识二位台意允否?”苦禅和尚道:“广种佛田,正是我僧道之事,又蒙老师相招,怎敢推托!佛田在哪里?我们就去看看。”自利和尚见二人允了,满心大喜道:“二位远来,且请用过斋看。”一面叫徒弟备上盛斋,饱餐一顿,然后领到后面佛田上去观看。

苦禅和尚看了道:“这等膏腴田地,我等尽力种将起来,怕不收他千箱万廪!但此田坚厚有力,不知可有趁手的田器?”自利和尚遂叫众杂工去搬了许多锄头、镐、钁、犁耙之类,堆在他前,叫他二人观看。二人看了笑道:“这样脆薄东西,如何种得佛田?”因拿起来,长的撅做两截,短的裂做两半,其余大大小小均撅得粉碎!自利和尚看了大喜道:“二位老师法力甚大,方是耕种佛田的罗汉,果然名不虚传!幸我老僧收藏得一件绝顶大大宝物在此。”苦禅和尚佯问道:“是件什么宝物?”自利和尚道:“老师休问,待我叫人抬出来与二位看,包管中意。”因分付徒弟们,叫七、八十个杂工进去,绳索杠棒,吆天喝地的将钉耙抬了出来,放在地下,只见霞光万道,瑞霭千条。猪一戒看见,满心欢喜,忍不住跑到跟前,两只手提将起来掂一掂道:“正趁手好使。”遂丢开架子,左五右六的舞将起来。舞到妙处,众人一齐喝彩。猪一戒然后现了本相,对自利和尚道:“你说不曾借钉耙,这是哪里来的?”自利和尚看见是猪一戒,又羞又气,又夺他不来,只得扯着小行者道:“苦老师,你怎么叫他变鹗化道人来骗我?”小行者笑一笑,将脸一抹,也现了原形道:“你再细看看,我可是苦老师?”自利和尚看见,气得目瞪口呆,话也说不出。小行者将手一撒,把自利和尚推跌在半边,遂同猪一戒驾云而起,道:“扰斋了!这钉耙等我们去西天求解回来,再借与你种佛田吧。”自利和尚忙爬起来看时,二人已冉冉腾云而去。正是:
     
  空里得来,巧中取去。

不知此后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