诗曰:
高歌一曲向花前,遥忆当年酒席边。
碧沼鸳鸯交颈固,妆台鸾凤同心坚。
百磨不侮方成节,一见相亲始是缘。
漫道婚姻月老定,人情胶漆可回天。
却说康梦鹤回来见母亲,说蔡斌彦非实情来请,却是要退亲。即将自己与蔡斌彦应答的话,细细说与母亲陈氏知道。陈氏说:“吾儿有志,要他银作什么!”母子愤恨不已,且按下不题。
却说旗氏叫丫鬟去请梦鹤,道:“我家奶奶要请康相公叙话片时。”康梦鹤道:“你为我多多拜上家主,说我不肖被嫌,有愧窗下磨励之志,无颜去见。且相见不亲,不如不相见。要问闺闱花烛艳,必须金莲彻夜时。随他去退亲,我再不反悔他。”丫鬟把这话一一回覆,平娘道:“他那里朦胧怨咨,我这里心如棘刺,如今思量将奈何?有意诉衷情,急奈他志气昂昂,反做一个无情郎。”时人有歌《离亭怨》一曲:
从今后,玉容消磨,桂花朵,秋风吹罗,这相思何时谐和?记得当初,天后为斧柯,到了如今,父母作风波。望夫石渺渺,太行山峨峨。白茫茫,陆地来厚,碧腾腾,青天般高。仰望东落海,毒害的恁么。
过了数日,梅瓣白飞,柳眉青青,正孟春和煦之时。漳俗,男女不论官家贵族,出外游春踏青,真真可观,但见:
紫白红黄色色艳,粉青黛绿溶溶娇。有个雅淡梳妆,海棠闻遍;有个薄施脂粉,柳絮飘残。澄澄苍苔莲深浅,蔼蔼清馨兰麝飘。采梅的带香,摘花的微笑。水月耀碧,花柳争研。宿鸟惊腾巍巍,花梢扳弄纷纷。惹恨的春光,撩乱的艳冶。端的是闉阇如茶,胡然而天;真个是东门如云,胡然而地。
那日,平娘坐一兜轿,带一丫鬟,乘这明媚之景驾言游春,实是要往注生娘娘庙冲愿。早来到,登了门阶,入到庙堂,参了菩萨,左顾右盼,忽见壁上有题一首诗,仰读云:
虔心默褥对神明,汗染栏杆恨注生。
玉箸金瓯鳌起舞,琼林瑶树鸟飞鸣。
三峰笔写愁途远,九曲观磨泪水盈。
愿得牡丹交御草,五云加色谢升平。
本郡弟子康梦鹤题
平娘知是其祥咨嗟自愤之笔,读了又读,不觉叹道:“清新俊逸,然诗之中有愿求佳人之意。我不知是怎么模样,是怎么才德,是怎么风流,才做得一个佳人。妾虽色恶词芜,不妨和韵一首。”即提起笔来,如龙蛇飞舞,风雨骤至,不一时就定。正是:
艳女恍如七步人,温柔体态珠玑新。
始知天地山川秀,编在娥眉文略神。
平娘题完,又觇见桌上一枝扇,着女婢持来,展开一看,内写唐诗一首,后题为“其祥老杜台正字。”平娘知这扇是梦鸽的,少顷必来寻觅,我不免到后殿参数罗汉,等他一等。
原来康梦鹤与蔡平娘虽是表兄妹,从未曾见他形容才学。那时庙中题诗,见了一乘女轿来,他便抽身往后门去,将扇丢在桌上,忘了持去。少顷,果然来庙中觅扇。仰见壁上不知那一个和他诗,遂无心觅扇,留情看诗。然未读之先,见其笔精墨良,耀耀动人,心中已有勃勃景仰不尽之意。及读云:
仰上高山月色明,何时殊引慰三生。
人遥室迩冷猿泪,情隔河长秋雁鸣。
云鬓懒梳叶落满,晓妆羞对苔生盈。
神如有应骊珠合,免得深闺抱不平。
本社信女敬和
康梦鹤读完,不觉惊讶说道:“天下有此大才的女子,近在眼前,梦鹤何褒然弃耳而未之闻也?然无题名氏,又不知是何人?”想了又想,说道:“这诗中,似素相识[未]嫁的女子,存仰慕见爱之意。晓得了,必是来的一乘轿之女,谅在后殿未出,不免相见他一面,看他如何。”乃躲在锦屏后偷看,只见得:
眉弯新月,眸凝秋水。脸衬二片朝霞,唇带一点红日。锦裙下,覆一双小小金莲,轻移香阶,有蕊珠宫娇娇之态,罗袖边,露一对纤纤玉笋,软玉舒展。若水月殿溶溶之姿。秋波一转,惹得魂灵飞天,美蓉半掩,动得眼睛乱撩。娇的是仪容袅娜,媚的是体态旖旎。形不尽轻身秀体,说不尽锦肠绣心。翩翩清爽,辉辉金石。若非嫦娥降临,疑是洛神再世。
康梦鹤道:“我要四海求佳人,谁知佳人即在门前,却不晓得是那个女子,不妨近前问他。若是应我也罢,若是不应我,我随他轿后,看他何方去便知。”即向后堂踱入。那丫鬟认得康梦鹤,是时立在边傍,见康梦鹤进来,即厉声叫道:“康相公,你要寻扇哩,扇在我小姐手中。”那平娘先时见一汉子突然进来,正要转身躲避开去,听见女婢说是康梦鹤,便住了脚,把梦鹤的扇掩在面上,启一点朱唇说道:“原来就是哥哥。我母亲前日清哥哥叙话,不晓得哥哥怎么如此坚执?今观题诗之意,乃知哥哥是要求天下佳偶,是以执一不去。未知这几时佳人有得否?”康梦鹤风流任兴,春风满面答道:“贤妹你有所不知,贱兄与贤妹乃凭天后娘娘为媒,签诗为记,五百年前红丝系足,焉肯效扊扊之炊,白头之吟,为百世后讥薄情汉乎?无奈你爹爹忘却瓜葛之好,绝发葭莩之亲,贪富贵,厌贫贱。你兄恨不能蚤占鳌头客,而反作银样蜡枪人,是以有愧,癞出见面。若论贤妹一人,贱[兄]不能寤寐忘情矣。未知和的诗即是贤妹么?”平娘道:“俚言腐秽,有辱邯郸学步,哥哥休笑里妇之颦。”梦鹤道:“句句秀雅,字字佳章,真珠玉也。”平娘道:“休说这诗闲话,且说我爹爹,不日要接俺母子随任,斯时路途远,恐银河阻隔,汉槎难渡。今我爹爹被我母亲力劝,亦稍有冰消雾散,愿哥哥可乘势应时,庶免事事有变之叹。虽奴家柏舟自誓,然现今不作同心结,而要后日作连理枝,悔之无及。”康梦鹤道:“你贱兑现在陈蔡之际,涸辙之中,倘要成就了大事,鹑衣何以为礼?醑蕨何以为情?且贤妹入门时,清波可饱乎?绿草可茹乎?”平娘道:“哥哥不须忧虑。”平娘乃取身边所带象牙环一枚,又以所佩碧玉猫儿坠一个、并银簪金钿,尽拔下来,付女婢交与梦鹤,说道:“哥哥可将此物去变卖,休误了誓约。”梦鹤喜出望外,对平娘道:“感情良不少,报德何时了。夫以梦鹤百年属望,慰在一朝。”二人眷恋,不忍分拆。看看红日渐渐西附,没奈何,含泪而别。正是:
本思四海求蝉娟,谁料芝兰在眼前。
有意求珠珠不吐,无心归壁壁完全。
康梦鹤回来,不胜欢喜,见了母亲,说注生庙遇见媳妇,如此如此,陈氏忻然道:“我媳妇有此贤淑坚贞,是我家门之幸也,亦正是吾儿之敌配也。”梦鹤即将这些物件卖数十两银,费用殆尽,所剩无几。不幸遇着郑锦,那几年破家之后,闻梦鹤要娶亲,登门追讨媒银,无奈将所剩的银子送他去了,要用又无分文,不觉叹道:“人情似纸张张薄,世事如棋局局新。先父在日,有酒肉交欢,个个知心,今至我身,人情亦做不成,如今还他罢了,闲事不要管他。”斯时,即择了一吉辰,雇了一乘轿子,衣冠齐整,门庭光彩,虽无灿烂盈门之华美,亦有风光清雅之仪容。
且说平娘回家,许氏见平娘簪细等物皆空,问道:“你出去踏青,一身首饰物件那里去了?”平娘即与母亲告其情由。许氏道:“我儿你好大主宰!倘你父若知道,就活活打死你。他如今这等设处亦妙,未知他要何日来娶?”正在说话间,只见媒婆持一红帖,说:“康相公择此月十三日要娶小姐过门。” 那知蔡斌彦先往广乐去上任,次日,在路中差数十个家丁来搬请平娘母子,轿马拥簇,亦约在十三日起程。母子二人正在分别之际,相向痛哭。平娘泣道:“儿从父命,恐亏了生平大节;要顺夫命,又吧舍了骨肉分离,教儿怨得好[苦]。”许氏道:“五伦之内,造端夫妇,男婚女嫁,古今同例。安可以一时之别而误终身大事乎!”平娘只是低头掩泪,一句亦说不出。许氏催他上轿,平娘呜呜咽咽,又哭起来,许氏亦泫然泪下。无奈何,只得吞声而别,许氏往广东随夫,平娘往康家成亲。正是:
意合情偏切,情深意不移。
万般依古事,死别与生离。
话说许氏到了广东见蔡斌彦。蔡斌彦忙问道:“吾儿怎么未到?”许氏道:“男长当婚,女长当嫁,平娘与梦鹤娶去了。”斌彦忿然怒道:“你好擅专!我明日即差人去扛他回来。”许氏朝夕力劝他,未知何如。 话分两头,且说梦鹤娶得平娘到家,两人如鱼得水,如鸟得林一般。是夜,梦鹤咏《桃夭》之章,平娘答《绸缪》之什,情浓意合。一个得了意外之喜,忘贫穷于何有;一个得了终身之托,忘骨肉之分离。正是:
洞房今夜降真仙,暖玉温乡满被春。
漫言别离情最苦,且夸欢会思更新。
意中有意无他意,亲上加亲愈见亲。
欲得此情常不断,蚤寻月下检书人。
到夜来,并枕同衾,贴脐交股,难以曲尽其合欢之情。惟有一篇《天下乐》为记: 春见生绣帐,溶溶露滴牡丹开,擅口温香腮。淡淡云生芳草湿,碧泣含皓月,满池泛浮鸥。我将这纽扣儿松,你将这履带儿解。阳春和暖浑身泰,软玉温香抱满怀。柳腰款摆,半推半就,花心轭折,又惊又爱。背后着腮润,不知春光何处来;胸前着肉磨,不闻花落几多少。杏脸观月色,桃唇映日开。鸾被若金钗,首饰挺云鬓。曲尽人间之乐,不啻天上之降。
两人至云消雨散之后,直睡到天明,携手而起。康梦鹤口念一绝云:“花摇月影露淋淋,过尽春光绿色阴。”平娘即续云:“昨夜庭前关不住,今朝遇雨吐新心。”嗣后夫妻心神相契,或我倡被和,或我和彼倡,恍若关雎之和鸣,凤凰之相应。
一日,平娘向梦鹤道:“俺须想一活路,庶君夜间好磨励经史,日闻好求些利息,不可朝朝暮暮恋高唐,磋跎人间日月忙。”梦鹤道:“有什么活路?我想不来。”平娘道:“不消愁。妾善绣凤织鸾,你去街市中,问有人要雇女工等事,你可承领他工价,任他奉送。妾又思士君子埋头潜修,安肯露面求利?妾有一策,君可去赁铺一间,吊起一张蔑帘,写着一大坊表,与世游艺,君得坐这铺内,有人来求吉课,问卜书画,会须得了世间利息,如无人来求时,亦可静心息气而悟圣贤,有何不可?”梦鹤道:“静坐铺铺内,不殊置身书斋中,这计策做的。”未知后来开铺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