词云:

穷途颠沛,进退真狼狈。只道分恩割爱,谁知有天心在。虽然无赖,何曾加毒害。不是一番惊怪,怎得那人厮害。

                     右调《霜天晓角》话说杜氏在饭店中,半夜忽然发热,浑身叫疼,十分沉重。昌全无法,挨至天明,忙对店家说道:“昨夜拙荆忽然得病,甚是着急。不知此处谁是名医?”店家道:“前街上唐希尧是祖代名医,往往手到病除。奶奶有恙,除非请他来看方好。”昌全道:“既有名医,烦老丈着人请来,感德不小。”

店主人不敢停留,不一时请到唐先生,看了杜氏的脉,说道:“此病内受七情郁结,外感风寒,所以发热,痛苦昏愦。须先以『桂枝汤』驱散外感,然后用『二陈理气汤』散其郁结,便自能平复。”遂撮了两剂药,用姜二片为引。昌全送了医生去,遂即将药煎起。

此时杜氏正在昏沉不醒,昌全将药煎好,扶起杜氏,灌将下去。放他睡好。睡了半晌,忽见额头微微有些汗出,知药有效,昌全忙又将二盅灌下,把绵絮盖好。不一时汗雨如潮。杜氏渐渐苏醒,昌全见了大喜,道:“感谢天地不尽。”到了次早,又将第二服吃了。杜氏身上早热退了几分。又请唐希尧来看脉吃药,如此一连数日,杜氏方有起色。差人看见如此病重,也不好催他起身,只得等他病好了走路。不期杜氏病才好些,昌全又病将起来,又是数日,方得平复。唐希尧怜他客途受病,日日来看,并不辞早晚。昌全虽然病退,行走尚觉艰难。坐在牀上,想起许多苦楚,因对杜氏说道:“你我这场大病,幸得不死。然想一想此去边庭甚远,倘到前途劳劳苦苦,禁当不起,尚不知做何结局?但你我受此流离,或是前劫命里所该,说不得要受了。只可怜孩儿,他孩提无知,怎也随我如此受苦,甚觉心痛!”

因抱了在怀中道:“我儿,我儿,你纵无福,不生于富贵之家,就生在一个平民百姓之家,也强似生到我家,受此军籍之苦!”言罢,涕泪随下。杜氏道:“我今想来,你我之苦,该生该死,不消说了。今放不下者,止此子耳。今若恋恋不舍,与他同毙,又不若割恩忍爱,付托于人。令其独生,倘若昌门不该绝灭,使他离脱灾难,日后长大成人,寻源问本,接续了昌家后代。你我虽死,亦甘心地下。设若再邀天幸,你我生还重逢,亦不可料。若只顾眼前依依不舍,此去前途日远,明日到了异域之地,你我一旦不讳,使他弃于绝漠孤苦之乡,虽生亦如死矣。又不如留于中原故土,还有可望。今若哀他、怜他,苦苦不放转,是害他了。”

昌全听了,连连点头道:“贤妻之言甚有道理。但只是一时间茫茫道路,不知谁是可付托之人?”杜氏道:“说便是这等说,也只好慢慢留心,也不可一时性急。”遂日日调养,渐渐可以行走。差人就要催他起身。昌全又对杜氏道:“你我之病,亏唐希尧医好,他虽存仁积德,你我岂可不谢而去。”杜氏道:“谢去应该,但恨无厚礼,只好请他一饭,聊表我心罢了。”昌全点头道:“是。”连忙取出些银子,付与店家道:“我们深亏唐先生之力保全性命,无以为报,只好烦老丈与我略备些酒肴,请他一叙。”店家应承,即安排停当。不一时唐希尧请来了,昌全再三致谢其匕箸之妙,遂同差人店家,共五人一席同饮。饮到中间,唐希尧因问道:“小弟看昌兄言不妄发,举动有礼,谦谦君子也。不知犯了何法,就直至偕尊阃远戍沙场?”昌全见问,不禁啼嘘泣下,道:“小弟之苦,一时也不敢告人。既承下问,又安敢不言。小弟虽不才,也忝列黉宫。只因祖籍原系军丁,忽奉旨勾摄而来,所以流离道路,受此苦耳。”唐希尧道:“原来为此!”因叹息道:“勾文填武,文武两伤。此朝廷弊政也。但既奉圣旨,推辞不得。昌兄只得慨然而行。若苦苦伤感,只恐又生疾病。”昌全道:“愚夫妇死生,已置之度外矣。只因出门一时舍不得,携得小儿在此。到了此际,看见步步危亡,携行又虑不保,付托又恐无人,事在两难,所以踌蹰。”唐希尧道:“令郎今年几岁了?”昌全道:“今年八岁了。”唐希尧道:“昌兄南人,此去朔方,口外风高,尚恐禁当不起,何况令郎娇养,又在雏年,如何消受?此去真不相宜,还是留下为高。若虑付托无人,小弟今年五十,并未生男女。昌兄若不弃嫌,竟将令郎继我抚育,俟其成立,再寻根本,未为不可。不知昌兄以为何如?”昌全听了,大喜道:“若得仁兄恻隐收留,推诚抚养,即如重生父母矣!我夫妇此去,虽死他乡,亦瞑目矣!有何不可!”唐希尧见昌全心肯,大喜道:“明日是黄道吉辰,小弟即登门相约。”昌全遂领了儿子昌谷出来拜见。拜见过,就叫他坐在席旁。唐希尧看见他眉清目秀,甚是喜欢。因大家畅饮,得尽欢而散。

唐希尧别过归家,告知妈妈赵氏,如此这般,好一个清秀学生。赵氏听见,欢喜不过,恨不得就过来抱他做儿。这边店主婆,也在杜氏面前,称说唐家家私殷实,亲戚做官。妈妈做人甚是贤慧。昌全夫妻听了欢喜。

过了一夜,到了次日饭后,只见四个小厮挑了许多礼物送来,后面就是两乘空轿子,要接昌全、杜氏过去。又是三个大红名帖,是请两个差人及店主人下午一饭。杜氏一面叫店家收拾了礼物,一面即同儿子坐了一乘,昌全也坐一乘,离了店门,转过大街,径往唐家。来到了门首,唐希尧同赵氏早在门前等他夫妻下轿。赵氏见了昌谷,果然十分清秀,连忙伸手来搀他出轿,就叫使女抱着,遂迎请昌全、杜氏到厅。厅中间已供养了天地纸马,厅地下已铺下红毡,唐希尧先与昌全拜了四拜,又与杜氏相见,也拜了四拜。昌全、杜氏也拜见了赵氏,昌全遂将两张椅子并放正中,请唐希尧、赵氏坐了,乃领昌谷拜了八拜。拜毕,赵氏领了杜氏,使女抱了昌谷,进入后堂去了。唐希尧随即化了天地纸马,又叫小厮请了几个相知邻友来陪,又接了几个堂客在内边陪杜氏。不一时,客人齐到,入席欢饮。直饮到半夜方散。昌全因记念店中,自同公差回去了。杜氏留在唐家宿了。赵氏与杜氏二人说得甚是投机。正是:

  相逢若果此情真,慢道非亲即是亲。
  愁杀天涯无寄托,谁知此地又留人。

唐希尧过继了昌谷,不忍去其本姓,只添一唐姓,去了谷字,遂叫唐昌。赵氏就留杜氏一连住了数日,差人虽也来催起身,只因得了唐希尧厚赠,故不好十分紧促。转是昌全来见唐希尧说道:“小儿得蒙收育,愚夫妇前去已放心矣。复承眷爱,何敢言别。但虑前途正远,押解不能久停,只得也要告辞。”唐希尧道:“后会甚难,实不忍别。且再消停几日为妙。”昌全道:“传闻圣旨急欲实边。若在途中延挨日久,违了圣旨,罪上加罪,岂不更苦。今断然要行,不能再迟矣。”唐希尧道:“既如此说,怎敢强留。但不知可曾择日?”昌全道:“已准于明日了。”唐希尧知不可留,只得设席,又请了公差、店主人叙别。席间唐希尧再三嘱托差人,路上求他庇护。又送银十两与他二人为路费。差人千欢万喜。到了次日,昌全、杜氏与唐希尧夫妻作别。昌谷忽听父母要去,扯着衣裳滚倒在地,大哭起来,那里肯放昌全?杜氏也大哭一场,道:“为父母的怎舍得离你!但离你则生,不离你则死,也是出于无奈。”昌谷道:“孩儿情愿随父母死,不愿离父母生。”昌全道:“你死不得。你死则昌家后代绝矣。故留你在此,你今在此,胜于嫡亲爹娘。当以大孝事之,毋负我言。”

昌谷听了,方不言语。只是痛哭,哭得昏天黑地,双手扯住杜氏不放。杜氏因取了第二个玉鱼,系在他胸前道:“此鱼若得成双,你夫妻亦必成双。父母亦还有相见之日。”大家还哭不了,当不得差人、车夫再三催促,昌全、杜氏只得硬着心肠,丢下昌谷出门。依旧到了饭店,收拾起身。随后唐希尧与赵氏又带了儿子来送,唐希尧又悄悄赠昌全白银五十两,与他一路作盘缠。又送了许多食菜,直送出境外,方才作别。正是:  世上万般哀苦事,无非死别共生离。

昌全杜氏自同差人而行。虽然思念儿子,且喜得其所托,路上少了一番照顾之心,转觉身轻无虑,登山渡岭,夜宿晓行,一路平平安安而行,且按下不题。

却说端居自从别了昌全,归家甚觉伤感,然亦无可奈何。遂将昌家的玉鱼付与女儿,叫他收好。容姑即紧紧系在胸前,时常看玩。端居在家,一心只以教训女儿为事。一有工夫,便与他讲解古今列女,以及歌赋诗词。喜得女儿甚是聪明,讲着就悟,说着就知。端居甚喜。

忽一日,偶看见一双紫燕衔泥上梁,飞来飞去,甚是可爱。因对女儿说道:“我儿,我见你终日学诗,不知你学得何如?今日我看见有一个好诗题在此,你可能学做一首,与我看看吗?”容姑道:“不知爹爹有甚好题目?可说与孩儿,待孩儿思想。”端居因指着衔泥的燕子道:“此《紫燕垒巢》一题,倒甚有风趣。你既要学诗,可细细去摹写一番。”容姑领了父命,即到书房,将笺纸写成一首,送与父亲观看,道:“涂抹不工,望爹爹改削。”端居见了,先吃了一惊道:“你倒做完了。”忙接来一看,只见上写道:  紫燕垒巢
  画栋重来寻旧栖,落花飞絮久无泥。
  池香傍水甘衔远,风静穿帘想构齐。
  多嘴共营分上下,一层并宿怕高低。
  闺人伫看翩翩急,影到梁间日已西。端居看罢大喜,因称赞道:“吾儿学诗,已入妙境!此诗构思风趣,描写精工。若是一个男子,树立词坛之上,也可当一座。”自此之后,容姑遂终日拈弄诗词,不知不觉已是十岁了,人物越发长得秀美。母亲李氏因对容姑说道:“女子善于诗文,固是好事,但日后相夫,宜室宜家,亦必以女工、针指亲操井臼为本。若只一味涂鸦,终朝咏雪,纵然风趣,未免只成一家,转失那女子的本来。必须兼而行之,方为全备。”

容姑听了母亲之训,便也学些女工之类。原是母亲李氏教他,不期慧人心巧,一习便精。不多时,容姑绣出来的针指,鲜巧玲珑,令人夺目。母亲转做不来。到了倦绣之时,又学画些山水花草,以及棋琴,聊散心情。所以无般不会,件件皆精。一时传将开去,遂致华亭一县,无不羡端家小女儿貌美多才,以至缙绅家凡有子弟的,都愿娶他为媳,俱托媒人来求。端居一律谢绝道:“已曾受聘过了。”

若在安分人家,只得罢了。不期你传我说,我赞你扬,早动了一个邪人之火。此人姓宋,绰号脱天。原也是好人家出身,只因不肯学好,日日游手好闲,把家私弄完,又结交了一班无赖,终日三五成群,赌钱吃酒,专一打听人家有事,他便勾引同党,起衅生端。故此二三十岁尚无妻小。他今听得人传说,端家女儿标致聪明,诗画值钱。他便起了一个不良之念,暗想道:“我今这些年纪,尚无家室,又难于餬口。这端家女儿,我若娶得他来做了妻子,岂不是一生受用不了?”又想道:“我闻得乡宦人家求亲,他俱回复不允。我如今这个光景,他如何就肯嫁我?若论起他父亲,也不过是个秀才。我父亲当初也是秀才,门第也差不远。虽说他年纪甚小,一时不便做亲,便弄将来等他两年,也说不得。若等他大了,岂不被别人娶去?”想来想去,只觉有些不妥。

想了几日,忽然想起道:“我有主意了!软做不如硬做,明做不如暗做,惟有乘个机会,一抢一劫,方能到手。”算计定了,遂终日在端家门首左近打听。这一日合当有事,那端居的姊丈柏坚从湖广贸易回家,十分得意。一路平安到家,做戏酬神,叫人来请舅母李氏同侄女容姑去看。不期这日,恰好这宋脱天正在端家门首打探,忽看见有两乘轿子抬出门来,他就跟上,扯着跟轿的小厮在空处,问道:“今日你家奶奶、姑娘到那里去?”这小厮道:“今日是锦香里柏家做戏还愿,故此来请。”宋脱天又问道:“这柏家是你们甚么亲?”这小厮道:“还是我家相公的姐夫哩。”说罢如飞的去了。

这宋脱天得了此信,满心欢喜,遂走去寻了一班好友,说道:“今日我有一件事,要求列位扶持。”众人道:“我等情如骨肉,义同生死,宋大哥有事,敢不效力!”宋脱天道:“我有一亲事,从小定的。如今嫌我穷了,不肯嫁我。我如今气他不过,只得要借重贤弟兄替我出力抢来。”众人道:“青天白日,如何做得这事?”宋脱天道:“不是,日里这女儿如今被亲眷家接去,夜间看戏,到了夜深,乘其热闹,人不留心,正好劫出。若怕追赶,临出门再放一把火,他救火不及,那个还来救人。”

众人问道:“是那一家的女儿?”宋脱天道:“就是有名的端家女儿。”众人道:“闻得这女儿年纪尚小,你一个二三十岁的汉子,如何做亲?”宋脱天道:“你们不知道,只要抢来,我情愿等他两年。”众人道:“抢亲也是常事,抢便依你抢了。你却藏在那里?倘被人报知父母,经官动府起来,却如何处?”宋脱天道:“这个不难。我如今寻下小船,将他藏在野僻之处。躲得二三年,成了亲,回来生米已成熟饭,还怕他要了去不成?”众人道:“原是你聘定的,自然罢了。”

宋脱天即去寻了原是他一路的一只小船,叫他先摇在锦香里村口歇着,伺候夜间上船。又买了许多酒肉,请了众人。大家吃得醉醉饱饱,各带了短棍,守至更余,四散着俱望锦香里来。

到了村口,看见有船歇着,各各打了照会。宋脱天便引着众人渐渐的挨入村来。到了柏家门首,里面正值做戏,热热闹闹。宋脱天等遂杂在人中,只推看戏。只望见帘内隐隐的一个小女子,坐在旁边。宋脱天便紧紧靠着帘子不离。只等戏文做到热闹,大家贪看,宋脱天忽大叫道:“奉明文拿强盗,却原来躲在这里!”众人遂齐拥上堂,先将灯火打灭,乱吆乱喝道:“快拿强盗,不要走了!”棍棒逢人便打。

宋脱天早抢入帘中,背着容姑,分开众人,悄悄的走了出来。吓得这些戏子与看戏之人,俱往桌子下藏躲。迎着的就是一棍,近着的就是一棒。这些无赖见宋脱天已背了女儿出去,遂在堂中放起火来,大家发声喊,往外赶上宋脱天,一同下了船,将容姑关在舱中。众人吓他道:“你若做声,就要杀了。”容姑此时吓得魂胆俱无,浑身抖战,只得蹲在舱中。众无赖将船撑开,只望着空野处乱摇去了。却说柏家,忽被一班强人赶进,一时惊慌藏躲。今见强盗去了,忽又堂中火起,只一心救火,那个还踪迹强盗。急急将火救灭,再查点东西,却样样俱在,不曾失去。只不见几个银杯。众人俱说道:“谢天谢地,还要算造化哩!”

正乱着,忽听见后堂中一片乱嚷道:“不见了人了!”柏坚连忙走入,只见舅母李氏哭做一团,只叫:“我的亲儿!那里去了!”要死不要活的哭。柏坚问明,方知被强人赶进帘内,将侄女儿抢去了。柏坚听了大惊道:“这又奇了!这些强人为何不劫东西,单抢这小女子去?谅他去也不远。”遂叫许多人点着火把分头去赶。

赶了多时,那里有个影儿?直闹到天明,也无踪迹。连忙报知端居。端居听知,吃这一惊不小,忙忙赶来,见了李氏,大哭一场,无法可处。收拾回家,就在县中告了一状。出了广捕文书,终日追比,又各处贴了招子,亦如水底捞针,全无影响。且按下不题。

却说这宋脱天与众人一时高兴,抢了端家小女儿下船,连夜摇到天明,不敢出头,只藏在芦苇之中。容姑只是啼哭不止,宋脱天遂叫一人上岸去打听,回来说道:“端家已告在本县追捕,寻人已出招子。”众人听见,一齐惊慌道:“此处不便,况又只是啼哭。不如将他丢在水中淹死了,我们回去吧。”宋脱天道:“列位既有心为我,我今有一算计。”只因这一算计,有分教:

  啼鸟忽归西树,飞花又到东邻。
  不知后事如何?且看下回便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