词云:

情难说,须防透出诗喉舌。诗喉舌,见影闻声,轻轻漏泄。婚姻只道丝萝结,谁知别有花枝节。花枝节,不是友欢,便成永诀。

                     右调《忆秦娥》话说常总镇,见昌参军批赞他儿子的文章精采,不胜大喜。遂来见吴趋道:“有事奉烦。”吴趋慌忙问道:“不知何事?望即赐教。”常勇道:“小弟心中,实欲要求昌小姐为儿媳。一向只愁昌老眼睛高大,又恐小儿文字粗浅,不能打动他。今见昌老批阅,甚是称扬。则昌老之心,必有几分打动。今乘其心动之时,请良媒说合,则婚姻有可成之机。今想良媒,非先生不可。故特相求。”吴趋连忙打恭道:“以老大人泰山北斗之尊,令公郎冰清玉润之誉,晚生再掉三寸不烂之舌,自然十有九成。但据愚意想来,还得老大人再致一字与贵同寅,托其从中撮合,则两处着力,无不妥矣。”常勇道:“先生此论极妙。我即写书。”便别了出来,着人写书不题。

却说昌小姐,自从父亲叫他看文之后,心中甚是不乐。此时小姐已是十七岁了,因想道:“我那唐生,此时正在弱冠之年,多应入泮久矣。青青子衿,桂枝易折。但思他既具掷果之容,他父母自应择配成婚,以娱现在。岂肯为我飘萍生死未定之人,而使他守盟失偶?断断必无此理。但我看那唐生,为人年纪虽小,却十分至诚,言如金石。既与我定盟终身,焉肯相负?即使父母逼之,恐他亦不肯负心,作薄幸之人。”

小姐几番自解,又几番自叹,早不觉眉黛低颦,香消玉减。春辉看见小姐无情无绪,早窥八九。只说是小姐怀春,愆期伤感,不知其别有心事。因百般解慰,以博小姐之欢。一日,小姐想到无聊之际,制一桃源忆故人的小词,以消烦闷。小姐做完看了,甚是得意。想道:“我二人日后果得相逢,也不枉我一番忍死偷生。”正打点录出,不期秋素走来说道:“奶奶忽然病发,小姐作急去看要紧。”小姐听见吃惊,慌忙将词藏入袖中,到母亲房中问候。杜氏在牀呻吟,小姐在旁服侍了半晌,方得渐渐苏醒,有些清头。不一会,昌全也急急走来,问了一番。见杜氏平复,方放心去了。杜氏见小姐在房中忙了一日,因说道:“我疼已定。你回房去歇息,歇息吧。”小姐只得回到自己房中,吃过夜饭,因劳碌了一日,正打帐收拾安寝。忽想起日间所做的词儿,连忙在袖中一摸,却不见了。心下着惊道:“词中吐露幽情,一旦被人拾去,传到父亲眼里,只说我女孩儿家涉邪。却怎么处!”连忙唤春辉、秋素道:“我日间曾做了一首诗词在袖中,如今不见了。必定失落在太太房中。你二人可速去为我寻来要紧。”

二人转身就走,走至中门,不期中门早已锁了。二人无奈,只得走回对小姐说知。小姐听见,急得没法。道:“待我自去叫开。”遂同了春辉、秋素走出房门,忽又想道:“父母已睡,夜间无故去惊他,非女孩儿之为也。”遂又回房,叫二人点灯于房中,一路各处找寻,直寻到半夜,并不见片纸只字。小姐无奈,只得上牀而睡,一夜无眠。正是:

  心事关心心不支,不禁默默见于词。
  词儿失去为人见,道是无私也有私。

却说昌全次早起来,忽见使女扫地,拾起一条字纸来。昌全看见,忙讨来看。看来,却是女儿写的一首词儿。只见上写道:

朝朝暮暮皆挨过,音信杳无一个。胡涂坐久胡涂卧,泪也胡涂堕。帘都卷起巢都破,燕雀还来称贺。新词只当旧词做,料想无人和。                     右调《桃源忆故人》

昌全看完,暗暗惊讶道:“这妮子如何有此艳词?”因想道:“常言:『女大不中留。』我若执此词询问起来,那时牵枝带叶,一旦声扬,未免参商骨肉。抑且败名。”又想道:“他年已及笄,又多才多识。感怀借喻,有所不免也。未必便有他意。但他不见此词,必然惊惶,虑我看见。我若收藏了,相见时未免有些形迹芥蒂,使他局蹐不安。莫若竟做不知,仍将此词置于原处。待他寻觅而去,方无疑虑。且他一个慧心女子经此一番,必然改悔,何必尽情托出?”遂将此词放在原处。

隔不得一会,小姐果然使了春辉先来问安,就留心将眼四下偷看。忽见牀旁果有一团字纸,他便遮遮掩掩,乘着奶奶不看,他就连忙踅去拾了。藏入袖中,如飞走回,来见小姐。小姐正在穿衣,春辉走到面前,笑说道:“小姐,一天疑虑皆消矣!”遂于袖中取出原词。小姐接看,不胜欢喜道:“毕竟还是你伶俐,作事妥当。”又问奶奶如何光景了?春辉道:“奶奶已好了。”

不一时,小姐梳洗打扮完了,欢欢喜喜,同了春辉,到母亲处问安。就在母亲房中伴了一日,到晚方才归房。正是:

  亡羊只道善追寻,寻着亡羊已放心。
  儿女慢夸遮饰巧,谁知父母实恩深。

却说吴趋受了常勇之托,遂携了书札,带了仆从,竟轩轩昂昂,骑马来见周重文。到了辕门外,先使人拿了常总镇的名帖,又拿了自己的禀谒见的名帖,入去投递。去不多时,早有门上人出来,说道:“那位是吴相公老爷?在后衙请见。”吴趋连忙下马,家人即在毡包中取出一幅儒巾儒服,粉底皂靴,与吴趋穿戴得齐齐整整,随着门役走入衙中。

周重文已知书中之意,连忙走出迎住道:“先生下临,不及迎接,获罪多矣。”吴趋即使左右铺下红毡,欲行大礼拜见。周重文连忙扶住道:“先生与敝寅翁有师范之尊,即与本镇相同。安有拜见之理。况先生素推名望,又居太学,只宜行宾主之礼,岂可过分。”吴趋道:“老大人名镇寰宇,晚生末学,上下相悬,进谒岂有不行拜见之礼,少申颙望之诚。”

二人再三谦让,先行师生,后行宾客。坐定茶罢,吴趋即一恭道:“晚学生受敝主翁之命,进谒台台。盖缘敝主翁公郎,英英弱冠。老台台前已寓目。今敝主翁闻知昌公有令爱,笄年淑媛,久擅才华,尚然待字。敝主翁景仰之极,欲求聘为关雎之偶。诚恐晚学生体貌卑陋,言不惊人,不足取重于昌参军。故致书老大人,求老大人鼎力,曲谕参谋,以偕秦晋之好。使才不孤生,两贤并蒂,则不独敝主翁感德台台,即晚学生借此成荣,亦与有荣光矣。”

周重文道:“常寅翁令公郎,前一望而即知其为翩翩佳公子。昌参谋令爱,窈窕久闻,词华素着,实一代之佳人。若结丝萝,才子佳人,诚千秋盛事。乞先生归致寅翁,本镇愿执柯斧,准偕秦晋。红丝一系,即奉闻矣。”吴趋道:“蒙老大人慨诺,归报敝主翁,自感铭无已。谨斋沐以俟好音矣。”即便辞出,去回复常总镇不题。周重文随即请昌全来,细细告知其事。因劝说道:“以令爱之才,而配常公子之才,两才对美,与梁孟何殊?况常公子翩翩之美,前已见矣,的的之才,昨又观矣。依我看来,这段良缘,美如锦片,不可失了。”

昌全听了,一时主意不定。只得说道:“小女葑菲陋质,恐未称耳。”周重文道:“常寅翁已知令爱之才之贤,故作如是想。又何谦乎?先生可归,与尊阃令爱商之可也。”昌全退归,见了杜氏,即将常总镇致书周重文,并遣人为媒,如此,如此,这般,这般,说了一遍。道:“若据我看来,常公子人物倒也丰厚,文才竟有可观。况孩儿渐长,若再愆期,未免有标梅之叹。况此地要选择才人,恐除此人之外,不能复得。”杜氏道:“你所见虽然不差,但我想来尚有未妥。”

昌全忙问道:“这是为何?”杜氏道:“养儿所以备老。你我在此,亦非久远之地。今若一定就便联姻,焉保日后他无升迁,我不归里?彼此阻隔,如之奈何?”昌全道:“我闻得他是北直人,在此为官,久后自然回去。我非昔比,也要寻个机会回乡。若皆同回到京中,相逢也还容易。但我所嫌者,常勇系权门之人,恐终有祸。”

两人说话之间,早被秋素细细听见,见老爷将小姐许嫁常总兵的儿子,不胜欢喜。也不等他二人说完,即转身飞走,来见小姐。不住的笑,又忍不住,只得笑说道:“小姐恭喜了!”小姐忽然听见喜字,遂吃惊道:“你这贱人,怎这等无礼!我日处深闺,祸不轻来,喜非易至。怎敢在我面前出此狂言?真可恶也。”秋素又笑道:“小姐果然恭喜了!我方才在房中,听见老爷对奶奶说到小姐姻事,老爷已将小姐许了常公子了。这不是小姐一场天大的喜事?”小姐见说罢,只吓得魂不附体,也顾不得使女看见,竟扑籁籁吊下泪来,道:“红颜薄命,一至此乎?苟延于此,久已失魂。今再为此,是夺我魄矣!”便一时坐立不宁,只是落泪。春辉、秋素忽见小姐如此光景,俱摸不着根苗。春辉复再三宽慰,而小姐终无一言。惟含泪说道:“命薄如斯,焉可强也。你二人可体吾心,不可传知父母。”小姐竟上牀而睡。春辉、秋素俱吓得无法,春辉埋怨秋素,秋素又抱怨春辉。只不知小姐为何伤心至此?又不敢通知老爷奶奶,只得在房中看管服侍,寸步不离。小姐只是闷闷的半眠半坐,正是:

  蛾眉蝉鬓正生春,一念差池与死邻。
  不是女儿情性劣,此中名节认来真。

却说昌全意虽两可,当不得周重文为媒撮合,推辞不得,竟满口应承。周重文大喜,即写回书,说昌参谋自愧卑微,不敢仰攀。小弟委曲执柯,方得允请。常勇见书,不胜大喜,即对来人说道:“你回去多拜上二位老爷,说我明日先着人来讨吉日。我这边就好行礼过来。”来人自去回复周重文、昌全不题。

且说常公子见父亲与他议亲,又见昌家允了,又知昌小姐能诗能文,不胜欢喜道:“我的才学中中,今若娶了他为妻,日后凡有诗文,皆替我代做。即明日宗师考较,少不得也是他代做了,我有了他内助之才,我岂不俨然也是一个才子了?但不知他人物姿色如何?”因又想道:“从来才貌原不能兼。当初苏家小妹人物,也只平平。我今只喜其才,便人物差些,也罢了。”想到得意所在,因是先生为媒,便日日求先生催他父亲择日送礼。常勇遂拣了日子,要吴趋亲自送去,方见郑重。又见日子尚早,不便就去,且到临期送去不题。

却说昌小姐,自从那秋素来报喜之后,一连三四日,水米不沾。心中只以誓死见志。春辉再三劝进,小姐道:“我意已决,你们不必强我。”言罢饮泣。春辉见小姐如此,心实不忍,因哭道:“小姐芳年,前程甚远。何自苦若是?我来服侍小姐,亦已多年。蒙小姐不以使女看待,情同骨肉,无言不说。小姐今日一病到此,有何心事,不妨与我略言一二。倘能效力,或者分得小姐一分之忧也好。”小姐长叹道:“娇花零落,难上枝头。今事已如此,言之何益?你若念相处有年,今亦无所望于你。你只与我打听常家消息,若有日期,可速来报知。便足见你之情。”说罢,鼻息奄奄。

春辉看见小姐十分沉重,只得去报知老爷、奶奶,道:“小姐忽得一病,甚是危笃。”二人听见大惊道:“既小姐有病,你这贱人如何不早来禀知!直到病深,方来报我。”春辉道:“小姐再三吩咐,不要惊动老爷、奶奶。故贱婢不敢乱传。贱婢也只道无妨,不期一病至此。”昌全、杜氏一齐来看小姐。只见小姐肌瘦面黄,奄奄一息。杜氏看见小姐一旦如此,不禁大哭道:“孩儿得此重病,我做父母的竟不晓得!”昌小姐总不开言,只将手摇,惟垂泪而已。昌全忙延医用药调治,又追问春辉、秋素二人小姐得病之由,俱说并不晓得。昌全、杜氏日夜惊慌,暗暗堕泪。正是:

  只知有女正芳年,不道他心别挂牵。
  若问冥冥兼悄悄,便教父母也徒然。

杜氏只得在小姐房中日夜看守,再三盘问。小姐只是短叹长吁,并无一语。杜氏道:“我二人飘零异国,实指望你长大成人,以娱晚景。倘你有些长短,我二人冷冷清清,虽生亦死了。”说罢,悲伤不已。小姐亦终无一言。昌全见他如此,因想起前词,悄悄对杜氏说道:“这般光景,莫非孩儿有甚心事,不便明言,以至如此?”杜氏见说,只疑女儿想念凤家父母,再不想到别处。因又再三问他,再三宽慰,小姐只是摇头。昌全、杜氏无法,只得朝夕不离看视。却说常总镇到了吉日,真是官府人家做事容易,早备了许多礼物,着百十名军丁,俱披红挂彩的扛抬将来。吴趋也穿了吉服,骑了高头大马,一路上兴兴头头,望着周总兵衙中送来。周重文看见,连忙着人去请了昌全收看常家聘礼。此时,昌全见女儿如此,也就神情恍惚,连常家的好日子都忘记了。今忽见周重文来请他收聘礼,一时间没了主意,只得与杜氏商量道:“如今常家送聘来,若是公然收了,如今女孩儿现已病重,恐怕日后三长两短,耽误人家怎了?若是不收,且回他等我女儿病好起来再送,他又是个总戎,又是本官撮合,却怎好出尔反尔?事在两难,实难区处。”杜氏也无法主张,又不好去问女儿,只得说道:“他们兴兴头头的送来,一个婚姻喜事,怎好回他?或者趁此喜事一冲,女儿的病好了,也不可知。”

昌全无法,又见周重文着人来催,只得走了出来,见了吴趋,彼此说了一番套话。周重文便叫昌全查收聘礼。昌全只得照礼单上逐件查收,叫人送了进去,随即管待来人。又不一时,昌全同了周重文,邀吴趋入席。正饮酒间,只见里面一人慌慌张张走至昌全耳边,不知悄悄说了几句甚话,昌全忽大惊失色,道:“小弟不得奉陪。”踅身就走了入去。周重文、吴趋正不知他是甚么缘故,连忙着人去打听,不一时,那人也惊惊慌慌跑来回说。只因这一说,有分教:

  锦片前程,已化作飞花。

后事不知昌全果是如何?且听下回便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