千古君臣义,颠危不可弃。热血须叫洒一腔,尸沉马革夫谁避。
薪何嫌,预谋徙,敝誓令,立为起。此身许国家何知,一笑九泉无所悸。
忠不祈,君王鉴,事何烦,史臣记。男儿自了男儿志,无愧此心而已矣。
从来五伦,第一是君臣。这君臣不消说到为官受禄上,凡是在王之土,食土之毛的,也便戴他为君,我就是他的臣了。况是高爵重禄,乐人之乐者,岂可不忧人之忧;食人之禄者,岂可不忠人之事。但世乱才识忠臣,那忠臣又有几等不易识;有一等是他一心为国,识力又高,众人见是承平,他却独知有隐祸,任人笑他为痴为狂,他却开人不敢开之口,发人不能发之机,这乃先事之忠。有一等独力持危,胆智又大,众人都生推托,他却独自为挽回,任人笑他为愚为憨,他却做人不敢做之事,救人不能救之危,这乃是后事之忠。这还是忠之有益的。一等当时势之难为,与其苟且偷生,把一个降留臭名在千年,付一个逃留残喘于旦夕,不如轰轰烈烈,与官守为存亡,或是刎头系颈,身死疆场;或是冒矢冲锋,骨碎战阵。这虽此身无济于国家,却也此心可质之天日。还有一等,以忠遭疑,以忠得忌,铁铮铮一副肝肠,任是流离颠沛,不肯改移;热腾腾一点心情,任是饮刃断头,不忘君父,寸心不白,功丧垂成,一时几昧是非,事后终彰他忠荩,这又是忠之变,忠之奇。这干忠臣,历代都有,就是我朝,也不乏人。更经神庙三朝,鼓舞作兴,更觉忠臣辈出,也只是逆酋奴儿哈赤倡乱之时。
这奴酋原是残金子孙,世居辽东塞外建州地方,背枕长白山,西临鸭绿江,人生来都狡猾强悍,国初归降,曾封他酋长做都督,其余部下,各授指挥千百户等官。他远祖姓佟,也世袭指挥职衔。后来成化间都督董山作乱,万历间都督王杲作乱,都发兵剿杀。剿王杲时,他祖爷名唤叫场父塔失,也都效顺,为官兵向守,死于兵火。此时哈赤同兄弟速儿哈赤都年纪小,不能管领部下,辽东总兵李成梁怜他祖父死于王事,都收他在家,充作家丁,抚绥他也有恩。这奴酋却也乖觉,就习得中国的语言,知得中国的虚实,博览书史,精于韬钤,武略过人,弓马纯熟,后来也得李总兵力,袭了个建州指挥。有了官衔,便可驾驭得人,他便将旧时部下温语招抚,不服的便发兵征讨,海西一带,渐已畏服他。
到万历十七年,木札河夷人克五十,他来柴河堡地方掳掠牛马,杀坏军民,守堡指挥刘斧督兵追捕,不防他躲在沟中,跳将出来,一箭把一个刘指挥射死,惊散追兵。后来合夷汉兵去讨他,克五十猛勇,官兵不敢进,亏得奴酋父子兵来,见了笑道:“这几个毛鞑,尚不敢敌他,待我来!”止住众兵,跃马出战,不一刻斩了克五十,并他部下献功。斩叛着微劳,饥鹰暂就縧。西风若相借,肯惮九天高。
总镇奏了他的功绩,朝议加他做都督。
此时辽东边上鞑子,止得王台子孙南关猛骨孛罗、北关金台吉是都督,他如今与两关一般,官职已是大了,又许他钤束毛怜建州各卫,他得倚势欺压各部。且又因斩克五十时,窥见官兵脆弱,更有轻中国心,据山做个老寨,这山四面陡绝,人不可攻。老寨皆是峻岭高山,左首立一董古寨,右首立个新河寨,面前排列着阎王、牛毛、甘孤里、古坟、板桥、柳木等六寨,将本地出貂鼠皮、人参,交易中国外夷金银粮米,好生富饶,所以兵精粮足。近着他的部夷,如张海、兀喇,都已遭他吞并;便远些的,他寨中出有蜂蜜,他收来和面,做成干粮,先期与这八个儿子屏退从人计议,各领一支人马,或做先锋,或做后队,或做正兵,或做奇兵,恰似风飞雷发,人不及知,早已为他杀害。只是他虽残杀部属,还未渡大江。
到万历二十九年,他乘南北两关相争,他竟助北关掳了南关都督猛骨孛罗,已直临开原边地了。后来又将孛罗杀死,只存得两个儿子,朝廷宣谕,责他擅杀,他不得已,还他次子革库管理南关,把他长子吾儿忽答招做女婿,留在自己寨里。盖因他地方山险,不能屯种,南关地方膏腴,有以耕植,故此要做抚养吾儿忽答为名,占他地土。延至三十八年,他竟着儿子莽骨大修筑南关寨栅,擅入靖安堡,结连西虏宰赛暖兔,窥伺开原、辽阳。恰值熊廷弼巡按辽东,知他奸狡强横,异日必为边患,上本要抚北关,作我开原屏蔽,收抚宰赛暖兔,离他羽翼。四十年,他兄弟速儿哈赤是个忠顺人,屡次劝他不要背叛中国,自取夷灭。哈赤恼了,一日请他寨中吃酒,叫心腹鞑子哈都将他脑后一锤打死。那边奴酋儿子洪太、贵永哥,将他寨围住,金帛子女,一齐抄掳,把他部下鞑子都收入部下。长子洪巴兔儿也屡屡劝他尽忠,不要侵犯中国,奴酋也把来囚在寨中。
四十一年,他又去谋害女婿鱼皮鞑长酋长卜台吉,台吉道势孤,抗他不得,领了部下逃到北关都督金台吉部下。不知这奴酋正有意要图北关,就借此为名,起兵与北关仇杀。一日着儿子分路领兵掳掠北关地面,将他寨栅焚毁了一十九座。总督是薛尚书之子,道:“前日不救南关,使猛骨孛罗遭建酋杀害,已为失策。今日若不救北关,使被他吞并,一来失开原屏蔽,二来失北关平日向化之心,三来长奴酋跋扈之气。”建议增兵四千,在开原各堡屯扎,以援北关,制奴酋。又翟御史凤羽巡按辽东,他熟观事势,道:“目前之局,要急救北关,以完开原。”上本请添兵驻扎清河、抚顺,与奴酋巢穴相近,以牵他肘腋,使他不敢妄动。开原参议薛国用又道:“两关地极沃饶,建州多山,不大可耕种。不若令奴酋退还原占南关所辖三岔、抚安、柴河、靖安、白家冲、松子六堡,则奴酋虽然强大,不得不向清河、抚顺求籴。这便我有以制奴死命,奴酋缘何敢妄想开原。”这时抚臣还怕失哈赤心,不欲,是薛参议抗议,说抚安是铁岭要害,断不可失。就因翟御史巡按清河,立了界碑。又抚按会议,把抚顺守备改做游击,与清河游击各统兵一千,若奴酋出兵攻打北关,便会同辽阳,出兵直捣他巢穴。这虽不锱铢为北关,却是保全北关良法。中朝布置已定,果然这奴酋要窥伺开原,却当不得北关屏蔽在边,要跳过他入犯,怕是首尾夹攻;欲待先除北关,又怕北关一时未下,清抚兵已入他穴中,这便首尾失据,只得诈为恭顺。有他部下夷人朵尔入边抢掠,他都斩首来献,要怠缓我中国防他的心。他的心肠何尝一日忘了中国,忘了北关,只是要相时而动。正是:
网张鸷鸟姑垂翅,槛密豺狼且敛威。
(以夷攻夷,古亦尝用之。顾唐用回纥攻安史,究亦受回纥之祸;辽以阿骨打攻阿速,究起阿骨打之戎心。且为我用,固有石司之效忠,不为我,又有水蔺之隐祸。而广宁之倚西虏,竟亦为充饥之画饼,则亦非长策也。谋国恃于人,而毋恃人。徙薪之谋,盖亦多人,而究有烂额之惨,则不能无恨于守土者也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