词曰:

  弱者败来强者胜,尽思虎斗龙争。谁知胜败是天生。得昌方得位,无福自无成。
  暗测潜窥虽莫定,其中原有高明。似聋似哑似惺惺,已将善后计,指点作前程。

却说建文帝正与程济商量出亡之事,忽一个老太监,叫做王钺,跪下哭奏道:“万岁爷,今日事急矣,奴婢有事,不敢不奏。”建文帝道:“你有何事奏朕,快快说来。”王钺道:“昔年太祖爷未升遐之先,知奴婢小心谨慎,亲同诚意伯刘基,封了一个大箧子,付与奴婢,叫奴婢谨谨收藏。在奉先殿内,不许泄漏。祇候壬午年,万岁爷有大难临身之日,方许奏知。今年已是壬午,奴婢又见燕兵围城,万岁爷进退无计,想是大难临身了,故不敢不奏知。”奏罢涕泪如雨。建文帝听了,忙命取来。王钺因往奉先殿,叫两个小近侍抬到御前。建文帝一看,却是一个朱红箧子,四面牢固封好,箧口用两柄大铁锁锁好,锁门俱灌了铁汁,使人轻易偷开不得。建文帝见了,大恸道:“前人怎为后人如此用心?”因命程济打去了铁锁,将箧子开了。一看却无别物,祇得为僧的度牒三张,袈裟三套,僧帽三顶,僧鞋三双,并祝发的剃刀亦在内。度牒一张是应文名字,一张是应贤名字,一张是应能名字。又朱书于箧旁:“应文从鬼门出,其余从御沟水关而行,薄暮会于神乐观西房。”建文帝细看明白,再三叹息。向程济道:“你方纔议及祝发,朕犹诧以为奇异,不知太祖数年前,早已安排及此,虽智者所见相同,然亦数也!”因对箧子再拜受命,就要叫人祝发。程济忙止道:“且少缓,此秘举也,不可令人知。且应酬外事,掩饰耳目。”建文帝会意,乃传旨,着众亲王并勋卫大臣,分守城门。

到了次早,乃六月十三日,燕王正围城攻打,谷王橞与李景隆分守金川门,知大势已去,就开城门迎燕王。燕王大喜,遂率兵将一涌入城,先使人在前宣言道:“逆命者死,投诚者荣!”早迎降者,纷纷逃走者不绝,惟刑科给事中叶福并、工部郎中韩节,也不降,也不逃,尚立于城门死守,早被燕兵杀了。又有一个门卒,叫做龚翊,年十七岁,众门卒见城破了,叫他同报名去降,他不听,竟大哭一场,逃遁而去,隐于昆山,终身不出。当日燕王兵到,城中迎接者,皆称功颂德,甚是快畅。忽御史连楹,冲着马头而来,燕兵祇认他是迎降,遂让他走到马前,不期他对着燕王大声说道:“燕殿下乃太祖嫡子,既奉太祖之命,分列燕藩,便当尽孝,以遵太祖之成命,而羽翼王朝,为何乘朝廷之柔弱,遂为此叛逆之事?殿下纵恃兵强,篡了大位,而不忠不孝,如何能服天下?”燕王道:“此天命也!汝迂儒不知,但当顺受。”连楹道:“天命篡君,既可顺受,倘天命杀父,亦当顺受耶?”燕王听了大怒,尚未开言,而左右将士,竟用乱兵杀了。连楹身虽被杀,而尸犹僵立不仆。

燕王既杀了连楹,又见徐辉祖引一队兵来,与之巷战,故不敢便逼近阙下,建文帝因得在宫中打点。此时一班具位之臣,已各有所图,皆不入朝矣。惟有数十忠义之臣,或感恩深,或思义重,或激于君臣名分之难逃,竟不顾身家生死,入朝来相傍。程济因说建文帝道:“时至矣,不容缓矣!陛下虽不死殉,却当以死传。”建文帝道:“死何以传?”程济道:“纵火焚宫,而以烬余之衮冕为证,则不死而死矣。然后祝发遁去,便踪迹不露,可安然长往矣。”建文帝点头道“是”,遂命内侍聚珠衣宝帐,并内帑珍异于兰香殿,纵火焚烧。一时宫中火起,皇后马娘娘知事不免,因领众亲幸嫔妃,皆赴火焚死。宫内外一时鼎沸,皆乱传上崩矣。程济同诸臣,请建文帝至一秘殿,就宣左善世僧溥洽,与帝将发剃去。剃完,帝脱去龙衣,换上袈裟,并僧帽、僧鞋,竟为和尚。

正是:

  可怜王者身,忽为佛弟子。
  细想不须惊,太祖曾如此。
  太祖未及终,建文全其始。

程济就取出应文这张度牒,付与建文帝道:“此牒名与陛下相同,陛下应须领受。”建文帝受了,程济复取那二张度牒,问诸君道:“有师必有徒相从,不知谁愿为徒?”忽有二臣应声而出,一个是御史叶希贤,一个是吴王教授杨应能,俱说道:“臣二人名应度牒,已是前定之数,又何辞焉?”建文帝大悦。程济因又使溥洽替二人将发剃了,换上僧服,付与度牒,使其与帝相随。其余众臣看见,俱伏地哭道:“臣等受陛下深恩,纵不剃发,也须从亡,少效涓埃。何忍频年食禄,而一旦危亡,便戛然弃去!”建文帝道:“相从固好,但恐人多,惹出是非,反为不美。”程济道:“事急矣,非留连之时。”建文帝因举手挥诸臣退出。诸臣无奈,因大恸,拜别而去。程济遵太祖遗命,先令御史叶希贤,按察使王良,参政察运,教授杨应能、王资、刘伸,中书舍人梁良玉、梁中节、宋和、郭节,刑部司务冯,待诏郑洽,钦天监正王之臣等十三人,从御沟水关而出,约于神乐观相会。然后程济与兵部侍郎廖平,刑部侍郎金焦,侍读史仲彬,编修赵天泰,检讨程亨,刑部郎中梁田玉,镇抚牛景先,太监周恕等九人,请建文帝至鬼门。这鬼门内门在于禁中,外门直在太平门外,乃太祖暗设下一条私路,以备不虞。紧紧封锁,无人敢走,不知内中是何径路,尽皆惶惶。此时燕兵满城,不敢从宫门直出,祇得同走到鬼门。见鬼门的砖门坚厚,砖门外又有栅门紧护,建文帝心惊道:“似此牢固,如何可启?”牛景先道:“陛下勿忧,待臣启之。”遂在近侍手中,取了一条铁棒,要将栅门抉开。祇道年久还要费力,不期铁棒祇一拨,那一扇栅门,早已拨在半边,露出砖门。再将铁棒去捣砖门,谁知铁棒纔到门上,还不曾用力,那两扇砖门早呼喇一声响,又双双开了。见一条路,有物塞紧,众皆吃惊。程济忙上前,将塞路之物,扯了些出来看,原来是灯草,因奏道:“太祖为陛下心机用尽矣!”建文帝道:“何以知之?”程济道:“祇留此路,已见亲爱之心。又恐空洞中蛇虫成穴,一时难行,故将灯草填满其中,便蛇虫不能容身又无人窥视。今事急,陛下要行,祇消一火,便肃清其路矣。非亲爱之至,谁肯如此设策?”建文帝听了,不胜感激,又望太庙拜了四拜,方命近侍,点起许多火把,一路烧去。果然灯草见火,祇一点着,便顷刻成灰。祇消半个时辰,早已将内鬼门直至外鬼门,一路灯草,烧得干干净净,竟成了一条草灰之路,且温暖而无阴气。君臣们平平稳稳走了出来。程济恐人踪迹,被看出破绽,又吩咐近侍,将内外鬼门,照旧关好。然后九人随建文帝走到后湖边。祇因这一走,有分教:

  大位不保,年寿尚长。

不知后来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