醉眠醒起,世事惊流水。细说流氛犹未已,忽复忙野史。 凶锋说也销魂,纷纷搅乱乾坤。秦晋渐窥梁楚,可怜遍地邅迍。      右调《清平乐》    兵连四省势漫漫,父子东西手足残。
    更有一般堪痛哭,深闺伉俪泣分鸾。
    贼子杀人歌且笑,官军遇敌早心寒。
    养成贼劫如狼虎,浪说封关泥一丸。

说话李自成等辅着高闯王,打家劫舍,积草屯粮,却因兵多了原也不够吃,又闻得熊文灿督兵来剿,心里着忙。打听得熊文灿在福建做巡抚时节,曾剿漳浦县、诏安县的山寇,又曾剿南安县一带海边的海寇,是估书生佑兵的英雄,因此高闯王与李自成、罗汝才商量道:“趁熊督师未来,咱们凭着英雄弟兄,先立个法令起来,多掳些人凑数,把新掳的人去充头阵,精兵在后接应,庶可敌得官军。”可是派李自成、罗汝才、刘良佐、贺一龙、马守应、刘希尧、刘国龙、贺锦各领一队,前往渭源、河州、金县、甘州一带地方打粮,就去掳掠人口。约定到了人家,先把人马四面围定。口里叫号儿道:“放亮儿”,将两边空房尽行放火。若遇人走将出来,即便拿住,掳的粮食衣物,就叫那人挑去。及至挑到营里,便执刀问道:“你跟咱老子不跟?”那人若说不跟,便道“我送你去”,一刀就砍了;若说愿跟,又问他道:“你有爹娘老婆儿子么?”若说没有,就罢了;若说有,又问他:“想也不想?”若说不想,就罢了;若说想,便道“我送你去”,又一刀就砍了。才拿住的,定加捆縳,三日五日不逃走,才放松了。也有三日五日后逃去的,一拿住了,不是割耳,定是刺面。官军拿住反道怹是真贼,解官请赏,顿时斩首示众。因此不愿做贼的人,既掳去,只得没奈何也跟他做贼了。从此不上三个月,聚众已十余万人了。

熊文灿等命下了,到任两月,统领了一班将官,五万精兵,前来征剿。李自成、罗汝才虽善骑射,实不曾遇大敌,惯厮杀,只官推高闯道:“高爷是将主,还须你亲临本阵,咱兄弟们自当帮助成功。”高闯见这些兵马虽也雄壮,只是未训练,难以迎敌,趁官军未到之,到空场上摆阵势,试刀枪,操演了三日。忽哨马来报,官军到此只得百里地了。李自成献计道:“官军若来,有前队、中队、小队。小弟和刘良佐、罗汝才两兄弟领兵一万,打纵县搅乱他后队;刘国龙、马守应、贺一龙三兄弟打山窝左侧冲将出来,去攻打怹中队;高爷领着刘希、贺锦两兄,弟和他前队打击,攻他头阵。首尾攻击,不愁他不输。这一阵挫了他的锐气,就不怕他了。”高闯道:“李兄弟的计正合我意。”当下依计而行。且说总督熊文灿统领将官,惟虎大威是一员猛将,陈永福是神箭,其余也只寻常弱射。熊文灿用虎大威做先锋,陈永福压了后队。兵随将转,马听锣声,往土山进发。哨马报称离贼营已十里地了,贼兵已队队杀将出来,像个抗厮杀的意思。熊文灿分付旗牌官傅令:五里外安营,准备厮杀。原来熊总督在中军,令箭傅到先锋虎大威营里,虎大威遣裨将张大福到中军禀道:“军士远来疲伴,在十里外扎营,安息片时,天色尚早,再图厮杀未迟。我劳彼逸,怕有疏失。”熊文灿拍案道:“我几乎错了!虎将之言甚合兵机。”速令安营,并叫埋锅造饭,军士各各饱餐,看贼众动静,再作道理。

正在结寨造饭之际,哨马来报:“贼营兵马连连发动,恰像有抄出后队的光景。”熊文灿分付傅令各营,快作准备。众将急叫军士们弓上弦,刀出鞘。才午时二刻,高闯兵将一齐杀奔前来,炮向三声,首尾俱动,马守应带着刘国龙、贺一龙人马,先从侧首转过,直奔中队。熊文灿急叫参将顾守仁、马一充对敌,自己却退入后队。这马、顾,二将那里是马守应三人的对手,才一合,马、顾两将俱被刺杀了。后队罗汝才正遇了陈永福,被他弓开,飕一箭正中了手腕,汝才丢枪跑马回走。李自成、刘良佐惊得魄散魂飞,擭着罗汝才奔回土山大寨。马守应三人见寨主死了,也急忙回军,聚在一处。查看人马,十停逃散了七停,没着理会处,只得各人带了家小改装逃难,再作计较。马守应道:“张献忠那里虽然兴旺,未知他为人如何。目今兵马各队甚多,任从分路而去。咱们几个就此对天拜告,结为异姓兄弟,那一个成了气候,都去靠他便了。”于是各各拜了天地,结束了金银,拣亲信的兵丁带了几个,改作良人装扮,分路逃难,配对儿的妇人也都带着走。罗汝才便往湖广,国龙便想投降熊总督,只刘良佐、高杰依旧同李自成往汾西。只走了一日,刘良佐也别去了,李自成带了邢氏,一路进发。不愿随者,赍发了些路费,叫他自去逃命。正是:    将军不下马,各自奔前程。

且说熊文灿是日杀败李自成等,虽然大胜,恐有伏兵,也就鸣金收军。次日坐在帐中,哨马来报:“十余万贼兵一夜逃尽,俱不知那里去了。”熊文灿统兵到土山查看,都是空营,也还有遗下的器械衣物。怕散而复聚,遣虎大威、陈永福巡山三日,拿土著良民来问,知解散是实,才统兵回大名府去了。正是:    个个鞭敲金镫向,人人齐唱凯歌回。

熊文灿回任,上本报捷。不一年间,李自成聚众又至数万。刘良佐、马守应、贺一龙、贺锦、刘希尧又都到了,随身又有侄儿李过,及蔺养成、刘宗敏、马世雄、高杰等,好不兴旺。先打破了河曲县,破了汾阳县、霍州、兴县、岚县、临县,兵马到处,无不披靡。上司上本告急。崇祯召阁部杨嗣昌、戎政尚书魏照乘面问方略。杨嗣昌奏:“大名兵备芦象升,有文武全材。可加衔赐剑,授他督剿之权,必能剪灭此小丑。”崇祯立命升他兵部尚书,专以督剿委怹;又赐他宝剑一口,先斩后奏;加俸一级,不受总督尚书熊文灿节制。旨意一下,芦象升感激朝廷宠任,即日上本,选将兴师。

早有细作把这适报入贼营。李自成对众头目道:“咱以张献忠与旧寨有唇齿之情,曾去投怹。他他阴谋不测,被咱悄悄走了。虽是如此,彼此俱未露形迹。如今官军利害,似前虎大威的勇,永福的箭。若又敌他不过,难道又走不成?不如卑词厚礼,依旧结好了张献忠。山西和陕西相连,好为接应,咱们也胆壮些。”众头目都道:“寨主说得是。”就差李过往张献忠那里去通好,张献忠也就允了。

说时迟,那时快,督剿尚书芦象升统领了人马,在太原府到了任,浩浩荡荡杀奔霍州一路地方来。与李自成交战了三四阵,不分胜败。后来却被用了贼智,悄悄陷了辽州,破了泽州,芦象升分兵去救,自己营里反觉单弱了,一连输了四五阵,到了十二月初旨,天气严寒,战士哀怨,只退到直隶交界地方。移文总督熊文灿,要请救兵。熊文灿道:“陕西张献忠不时骚扰,自顾不暇,怎能有兵将分遣?姑待交春,方可调发。”芦象升没奈何了,沥血誓师,亲临战阵。这日阴风惨惨,杀气腾腾,两阵对圆,刀枪并举,巳牌战起,战到未时,官军大败,好一个督剿芦尚书,竟战殁在阵中了。正是:    从容临阵誓身亡,千古忠良自主张。
    赐剑加衔恩已报,头丝犹带满天香。

芦象升全军覆没,报入京师,崇祯下诏求言。有个淮安武举陈启新上了个“外侵内讧,敬八要,以祈采纳事”的本章,崇祯大悦,要等拔他做东阁大学士。其时周延儒已驰驿回籍,正温体仁专权用事时节,连有经济的吴宗达,极方正的文震孟,一个六月里弄他致仕,一个九月里参他闲住,怎容得祯皇帝特拔一个信任的人,分吏部谢升的权柄,再三执奏。崇祯只得把陈启新擢为兵科给事中。陈启新又上一本,说流贼的事。崇祯批:“着熊文灿带罪立功。阁部杨嗣昌督剿流贼,等赐上方剑,先斩后奏。”好不荣耀。李自成一班兵至数十万,却不以为意。只是山西大饥,贼众食尽,渐渐流入河,先掠了武安县,再破了林县,回兵据了武安,又据了涉县。兵到之处,杀伤掳掠,万民涂炭。一日,李自成要分掠开封、归德一带地方,怕辎重不便搬移,留家属人口老营里,留一两勇壮的头目守着内外营寨,就拨心腹刘良佐牢守外营,高杰巡哨内营,有急互相救应。留下兵马十万,其余分头都带去了,不在话下。

且说李闯夫人刑氏,是极风骚的妇人,平昔和高杰眉来眼去,两下调情。这番巡哨内营,恰派了高杰,正中了机谋。常常教丫头婆娘送好酒好肴,又送白绫汗巾,约他面会。高杰原看上了邢氏,魂灵已被他勾住了的,有甚不喜。初然两三夜,借巡哨为名,看熟了内营的路径,约定夜间进去,和他欢会。那邢氏重梳梳头,洗洗澡,准备迎接新郎。有北地《挂枝儿》为证:

喜蛛儿,忽地在营前挂。(昨夜)银缸灯结蕊,(今朝)喜鹊叫喳喳,粉墙上画的(又是)成双卦。思君可为配,随地即为家。若还前世的姻缘,也悔守了连宵寡。

且说高杰这一夜只把巡哨为名,带了几名心腹家丁巡了一番,自己闪入内营,心腹家丁依旧打巡逻巡更去了。邢氏接任了高杰,笑忻忻的道:“我的高爷!想杀了奴家了!咱们快些干营生罢!”两个搂做一团,弄将起来。都是年少英雄,动地惊天弄了一夜。从此夜夜弄在一处。邢氏道:“咱是舍不得你的了。你不可负心,抛闪了我。”高杰道:“咱也十分爱你,须做久长久夫妻才好,想起来流贼不是久做的。闻得皇帝肯招抚咱们,不如和你带了心腹兵丁,取便逃去;若急了去投熊总督,有何不可。”邢氏道:“不知熊老爷肯收留你不肯。”高杰道:“陕西张献忠听得说已投降了,好不重用他哩!”邢氏道:“事不宜迟,快些走罢。”两个一内一外,收拾了一日。次夜只带得四五十心腹兵丁,竟逃往大名府一路去了。正是:

    鳌鱼脱却金钩去,摆尾摇头再不回。

次日刘良佐知道了,心下想道:“老高高见。咱们流来流去,终非了局。只是李哥相依已久,情义不薄。咱也走了,老营尽失,这是受人之托,不终人之事了。且待李哥回营,再图别往。”只得照旧防守老营,不在话下。

那熊文灿信了张献忠是真降,用为心腹。高杰先去投他,他就引见了熊总督,把高杰也留充守备之职。岂知张献忠绰号“八大王”,流贼里第一个英雄,怎肯甘心伏小做参将,反总兵官节制。八月间,把官兵里军器、火药、衣甲、钱粮尽数装载,杀入湖广地方去了。黄州府蕲州、麻城县一带地方,处处受兵,人人被劫。聚众只三月,已有十万,声势汹涌,比李自成更狠。报入京师,崇祯大怒。十二年己卯岁十二月,差校尉把熊文灿拿了解到北京,发在刑部大牢里,等待差官究问。十二月就颁下讨贼恤军的诏书,自己退居便殿,减膳撤乐,穿件青袍,早晚议事,与文臣武士誓同甘苦,必要合围大举,灭此贼众。未知后来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