烽烟无尽处。山水连天碧。江头旗帜亭亭立,北骑渡江来,江兵退急。 浮云生远浦,遮却扶桑日。英雄有用无人识。纵有介冑名。疲癃残疾。
右调《乔手儿》
话说朝中事体日坏一日。不但文武不同心。大小官不周志,连那各镇将、各文臣,也你争我闹,你忌我猜。及至敌来,没人阻挡,百万养兵,竟成纸虎。朝廷弄成银子世界,阃外酿成厮闹乾坤,那得江山如故,人民乐业。马阁老失于算计,忽把何腾蛟升了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。总督四川、湖广、云南、贵州、广西军务,湖广巡抚杨鹗却着他回部管事。杨鹗抗疏自陈道:“臣与良玉旗鼓相当,英雄本色。况臣等丈夫肝肠,青天白日,伏乞皇上申饬臣工,收敛精神,用之剿寇御清,释此不必然之疑,省此不可然之事。若知之不明,处之不当,听细人之言,薄劳苦功高之仕,识者灰之,人人解体,殆非所以鼓忠勇而朝廷也,”这本上了,杨鹗也不回部,祇待旨意下来就挂冠去了。左良玉亦上一本,道:“罪帅方国安假冒臣左营旗号,遍地骚扰,浸浸不受中朝节制矣。”忽奉圣旨,荫左良玉子左梦庚世袭锦衣卫指挥使。其时祇有总兵黄斌卿,号虎臣,是福建镇海卫人,乃尚书道周近,世笃忠贞,文武并济。马土英却听了阮大铖的言语,不肯用为列镇,升他为征蛮大将军,总镇广西。人人都道:“用人之际,为何把一员虎将反调开去?那知马土英忌才,阮大铖又与东林不睦,自然怕用黄道周的侄儿独当一面了。
总兵刘良佐上一本,道:“太子、童氏两案未协与情,恳求曲全两朝彝伦,毋贻天下后世口实。”弘光批道:“童氏妖妇,冒朕结发,据供系河南周王府宫人,尚未悉真伪。王之明系驸马王昺侄孙,避难南来,与序班高梦箕家人穆虎沿途狎昵,冒认东宫,妄图不轨,正在严究。朕于先帝素无嫌隙,不得已勉从群臣之请,膺兹重寄,岂有利天下之心,毒害其血胤。举朝文武谁非先帝旧臣,谁不如卿,肯昧心至此。法司官即将两案刊布,以息群疑。”吏部尚书张捷上一本,乞表章附郑戚诸臣。奉旨刘廷元、吕纯如、王德完、黄克缵、王永光、杨所修、章光岳、徐大化、范济世各谥荫祭葬,徐扬先、刘廷宣。许鼎臣。岳骏声、徐卿伯、姜麟各赠官祭葬,王绍徽、徐兆魁、乔应甲、陆澄原各复原官。这本一下,中外越疑感了。左良玉上一本,请保全东宫,以安臣民之心,本上道:“东官之来,吴三桂实有符验,史可法明知之而不敢言,此岂大臣之道。满朝诸臣但知逢君,不谙大体。前者李贼逆乱,尚锡王封,不忍遽加刑害,何至一家反视为仇?明知穷究并无别情。必欲辗转诛求,遂使皇上忘屋乌之德,臣下绝委裘之义。普天同怨,皇上独与二三奸臣保守天下,无是理也。亲亲而仁民,愿皇上留意。”弘光不得已,批道:“东宫果真,当不失王封。但王之明被穆虎使冒太子,正在根究奸党,其吴三桂、史可法等语,尤系讹传。法司将审明略节,先谕该藩。”工部侍郎何楷上一本,道:“镇疏东宫甚明,乞赐详察。”弘光遽批道:“此疏岂可流传,必非镇臣之意。令提塘官立行追毁。敢有鼓煽者,兵部立擒正法。”湖广巡抚何腾蛟见左镇本不准,愤愤求解任,弘光不允。又上一本,道:“太子到南,何人奉闻,何人举发?内官公侯多北来之人,何无一人确认,而泛云自供高梦箕。前后二疏,何以不发抄传?明旨愈宣,则臣下俞感,此关系天下万世是非,不可不慎也。”弘光这番批本不比各镇的本上带些和解言语,乃狠狠的批道:“王之明自供甚明,百官士民万目昭然,不日即将口词章疏刊行。何腾蛟不必滋扰。”这时节诸镇纷纷起疑,交相上本,黄得功一本。祇求且勿加刑,再加详审。弘光批云“知道了。”江防总督、巡抚袁继咸日夜悲愤,道:“各镇武夫尚怀忠义,祇为先帝一脉,纷纷承奉,我等读圣贤书,识君臣义,何可依违苟且,与马、阮诸人同负罪与先帝!”遂愤愤的上一本,道大家真伪自明,“太子居移气养,必非外间儿童所能假袭。王昺原系富族,高阳未闻屠害,岂无父兄郡从,何事祇身流转从何因起?望陛下勿信偏词,使一人免向隅之恨,则宇宙享万年之福矣。”这本一上,朝里都说:“从来为王之明一件事,祇有此本说得痛快,再没有解说了。弘光商了两三日,纔批道:“王之明不刑自认,高梦箕、穆虎合口输情。朕正期天下见至公,不欲转滋异议。诸臣无端过疑,何视朕太薄,视廷臣太浅。袁继咸身为大臣,不得过听讹言,别生臆揣。”虽然这等推了,马士英有些不安,祇得具本告退。弘光再三慰留,仍旧供职,祇是汹汹人情,不能摄伏了。
马阁老虽是告退,其实中藏掩人耳目之心,却恐一朝失,劫被阮大铖挨身入阁,一时番过脸来,自己反被所算,身家不保,故此假意辞职,实非本心。况兼受那文武官起用超补的贿赂,不知百十万了,难于藏贮,遂委了掌班堂候官吴一元、掌家王来苏,商议倾大银之事。乃唤银匠到家,每五百两的小锭,百个凑成一个。他的算计不过为银了大了,又不占所在,又没人敢偷,谁佑被吴一元、王来苏串同银匠作弊,每一大锭中间,或铜或铁,倒有一百两。先将银子浇了一壳,然后或铜或铁放在中间,再浇上去,一模生成,再看不出。况且明知此银是藏贮的,又不是要用的,怎得出丑。祇是元宝大了,极是难倾,打了大铁镬,架起大炉灶,十个银匠每日祇倾得四个,足足倾了一个月,祇倾得一百个大元宝,共重五万两,他两人倒先去了一万。工价又多,后来凿用又难,这纔是“贼摸笑,眼前花。”当时有一个痴公子,打听用八成银最有便宜,乃将元宝一个分付家人们要倾来使用。家人素知其呆,乃将四十两与之,公子见其少而讶之。家人曰:“五八得四十,此通算也。”公子徐徐曰:“如此说,反觉便宜不多了。”不料今日马土英亦犯此症。有诗为证:
盈楼白镪总何涯,元宝倾成作善家。
祇恐身逃付谁手,原来贪贿不如赊。如此倾完了一百个银,那吴一元、王来苏随即禀明道:“蒙老爷委托银,今已倾完一百个,求老爷收贮明白。如要倾再求老爷发出小锭来。”马阁老道:“银子倒也不必倾了,还有些金子,也要照样熔成大锭。祇是这两日朝里事忙。心事不宁,暂且打发回去,过几日便去唤他便了。祇是分付他切不可外面张扬,若我这鸡鹅巷大宅子里有什么疏失,众人一概不得干净!”吴、王两人传出话来,分付了银匠,又打发了偿银,众银匠谢了自去。马阁老对着一元道:“你在我衙门十分小心,我也不赏你银子,有弟兄子侄做得武弁的,我老爷赏他个官儿做罢。银子我也勾了,再有买官的,文官细查出身,武官亲试武艺,须不要把人谈论。”吴一元跪下禀道:“小官正有句话要禀老爷。文官小官不晓得;外边传说陆吏部卖官,也未知真假。祇这些武官,老爷收用的还看看身材,就上不得阵,破不得贼,中看不中用,还好。阮老爷咨到兵部来的。祇论银子多少,或是小奶奶们荐的。或是戏子们认做亲戚的,一概与了他札付,咨到部里要奉叙钦依,十个倒有九个疲癃残疾,南京人几乎笑破了口。昨听见本府蕙江班戏子说,有阮府班装旦的,小奶喜欢他,把他个哥子讨了张参将札付,一般咨到部来,却是跛子,走一步,拐一拐,被人做笑话,道是‘流贼来,用铁拐;流贼退,铁拐睡。’小官不敢不禀知老爷,老爷还该亲试一试。”马阁老道:“就是。你传令箭去,明日唤齐这班武弁,不论咨来的,新选的,都在兵部衙门伺候点名。我定的面貌籍贯册;若有一名不是正身,军法从事。就传兵部职方司郎中吴一元知,不得有误。”吴一元忙忙拿了令前去,先传了吴职方,又禀他添了司差,各处传那些武弁。
到了次日,马士英坐了兵部大堂,职方司中吴一元带了点名册了,送上看过。原来新选的祇得十三员,阮江防咨来的倒有十三员,杨都院咨来的二员,田抚院咨来的三员。马士英先把新选的点名起,也没甚英雄勇猛的,都还像个模样。祇一个都司身躯短小,又祇得一只眼。马士英查查册子,却注着修城有功,是把总升的,就批了“再查”二字。见阮江防咨得太多,先把杨都院两员唱名,雄雄纠纠,老大好身材,再把田抚院两原咨的将官可谓得人。分付他两员好生在准扬立功,本阁部牢牢记着,当有重用。”然后把阮江防十三员从点起。第一员是副总兵,姓陈,应了名上前跪下,却是有一眼的。马士英看看册子,问道:“你江防什么功劳,得此美职?”陈姓的禀道:“筑堡督工效劳。”马士英道:“督工是小劳,不是汗马血战,如何就白丁而升副总兵。况副总兵是二品武官,须奉圣旨纔可升授。虽是阮老爷咨来,还要驳回,宁可你老爷叙功本上,请旨定夺。你去罢。”姓陈的恰像要禀话的,上面已唱了第二员的名了。第二员参将陈登,身躯倒也长大,应了一声,祇见一拐一拐,拐上堂来,比那扮戏里面的铁拐,祇少得个拄杖儿。众人都掩口而笑。马士英脸都变了,问道:“你什么功劳,骤升做参将?”陈登抖做一团,半个字也回不来。马士英道:“你阮大爷好没分晓!你这奴才是陈三的哥子,今怎么与参札付?娼优隶卒,也须分别。武官祇不论军伍用,如何戏子辈玷辱朝廷。本该打你三十大板子,看你阮老爷面上,饶你这奴才,还不快走!”陈登慌慌张张,又一拐一拐下去了。正是:
跛足参戎如扮戏,寇来先去试钢刀。马土英又唱了两员都司的名,略像模样。唱到守备王心尧,又是一只眼的。马士英喝了一声,凭他自下去。又一员守备是齐人龙,却是个驼子。又且有五十岁光景,须已半白。马士英不过笑起来,道:“好个老驼子!还不快快不下去!”又点了几员,不过平常人物。点到第十二员,是把总吴子英,头歪在左边,口又歪在右边,左手又短二三寸,右脚又是短的,上堂跪下。马士英笑道:“好一员大将!疲癃残疾你一个人全备了。你是什么出身?”吴子英禀道:“我这里看阮老爷面上,也饶你去罢。倘若流寇对阵,你须高声讨饶,祇怕他不肯饶你,不如回去吃碗饭倒是安稳的。还不快去!”马士英又唱了一员的名,分付吴郎中,三员驳回,十员祇得类奉钦依,因同年情上,不好十分作难,便提起朱笔,批了一纸告示道:本阁部因干戈未戢,留心军旅,将咨来武职亲验一番,半是跛癃残疾,不胜愤叹!业经回三员。以后部选及咨来各武弁,必须略似人形,方可留用。仰职方司知行验过,再赴再大房,凭本阁部覆验。毋违。
发出张挂了,回家道:“吴一元禀事有功,今付武选司升他做了都司职衔,在部效劳。”有诗为证:
父母生来一念差,不将全付咱家。
费多钱钞成何用,反助都司职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