诗曰:  玄门寂静碧花香,争奈愆尤透玉堂。
  回首不堪悲欲泪,风清露冷忆刘郎。话表法海禅师当日打发汉文回去,后来知他在中途又被二妖花言巧语迷惑,依旧相认,同回钱塘,不胜嗟叹。

一日,禅师在云房坐禅,定中,见一位尊者手持黄帖进入云房。叫声:“法海,吾乃西方尊者,奉我佛金旨而来,说现今文曲星官出世,将经弥月,令你前去钱塘,将钵盂收了白蛇,压在雷峰塔下,应他当日发誓之言。等待二十年后,文曲星成名得了敕封,回来祭塔,然后放他,方成正果。”说罢,冉冉而去。禅师定中稽首领了佛旨。落下禅床,吩咐大众道:“我下山云游,不久便回,你们须谨守清规,不可妄荡。”大众领命,禅师遂即带了钵盂、禅杖下山,纵起云头,来到钱塘,寄迹在灵隐寺不题。

光阴迅速,屈指梦蛟已届满月,家中不免预先整治喜筵,以待亲眷。此夜,白氏正抱梦蛟在怀,不觉心血来潮,遂即掐指一算,惊得魂不附体。忙叫道:“小青,我明日有大难临身,将若之何?”小青道:“娘娘素明遁甲之术,何不用法改禳,看能消除否?”白氏叹道:“但恐天数难逃,禳亦无益。”小青苦求再三。白氏道:“你可去花园内排设香案,待我前来祭禳便了。”小青领命,即去料理停当。白氏沐浴更衣,来到花园,披发仗剑,踏罡步斗,默念真言,焚香祷祝。祭禳已毕,焚化金帛,同小青回归房中。正是:

  祸福原系前生定,私心祷告亦徒然。到得明朝,亲朋齐来庆贺,汉文欢迎,忙个不住。厅堂上正在喧杂之际,只见门外来了一位头陀,汉文定睛一看,却是金山寺法海禅师,忙即迎入厅上坐定。禅师开言道:“居士可记得老僧寺中相劝的言语否?你又被他所迷,如今他大数已到,老僧今日特来为你除妖。”汉文道:“老师,纵使他果是妖怪,他并无毒害弟子,况他十分贤德,弟子是以不忍弃他,望老师见谅。”禅师道:“既然居士执迷,老僧今亦不管你们的是非,但我道中行来口渴,居士有清茶,可取一杯来。”汉文忙应道:“有。”正要起身入内,禅师道:“居士,你们的茶杯恐怕不净,老僧带有钵盂在此,居士可持去取罢。”遂将钵盂递与汉文。汉文哪里晓得其中的玄妙,只道是禅师清净,遂接过钵盂翻身持入。

白氏正在窗下梳洗,看见汉文手内拿一个金晃晃的物件入来,方欲起问,不料这钵盂在汉文手中飞将起来,万道霞光,罩住白氏头顶。白氏被佛宝罩住,魂魄飞散,双膝跪下,哀求佛爷饶命。汉文看见大惊,向前抱住,要把钵盂拔起,好似生根一般,莫想动得分毫。白氏珠泪纷纷,叫声:“官人,妾身犯罪天庭,如今大难临身,要与你分离了。儿子梦蛟可托姑娘抚养照顾,官人须当保重身体,不可为妾伤怀。”汉文听罢,肝肠断裂,不住悲哭。小青闻知,跑入房来,跪在白氏跟前哭道:“小婢苦劝娘娘改禳,只望消除灾厄,怎知运数难逃,依然受此大祸。”说罢,痛哭起来。白氏也哭道:“小青,我已知今日此难难逃,只是蒙你数年跟随,名虽主婢,情同姊妹,今日与你分别,实在难舍。儿子,姑娘自能照顾,你今可收拾归我清风洞去,勿恋红尘,免受灾祸。”小青痛哭一番,叩头起来,别了汉文,驾云回转清风洞,修心苦炼,后来也成正果,这话不表。

这边,公甫同了许氏慌忙过来,看见白氏如此光景,十分骇异。白氏哭道:“姑丈、姑娘并官人在此,听妾一言:妾身原是四川青城山清风洞白蛇是也。在洞修行年久,只因游玩,醉卧山下,梦中露出本体,被一乞丐所拿,携往市中要卖,却值官人看见,用钱取买,放生山中,妾感佩在心。因官人今世命该乏嗣,因此下山与官人缔结朱陈,为他传嗣,接续宗枝,以报他救命之恩。因见官人家贫,盗银相赠,致他受罪姑苏。妾同小青跟到姑苏,寻媒结亲,妾炼药制丹,赞助官人。后因庆赏端阳,被官人强灌黄酒,现出原形,惊坏官人,妾出万死一生,前去南极仙山,求得回生仙草,救了官人回魂,因怕官人识破根基,用法瞒过。妾早夜辛苦,助成家计,继因祖师圣诞,众医无良,勒派官人当头,陈设宝器。妾恐官人忧愁,同小青费尽机谋,偷盗王府宝器,解了官人忧愁。后因官人生辰,排列厅中,被王府家人所拿,引官治罪。幸蒙苏州府陈爷仁慈,从轻发落,再配镇江。妾与小青相商,收拾银两,寄搭姑夫府上,又到镇江寻觅官人。皆因受恩前世,被官人三休四弃并无怨悔。后因官人游玩金山寺,被佛爷留住寺中,妾难舍夫妻之情,同小青到寺相寻,水淹金山,误害镇江生灵,犯了大罪,妾原欲俟蛟儿满月之后,回洞苦修,以赎前愆,怎知大数难逃。儿子梦蛟,万望姑娘念亲亲之情,半子之谊,代妾抚养,俾得长成,官人宗枝有赖,万勿以非类见疑。”公甫夫妇听见白氏这篇言语,不胜惊怪,业已道破,便亦坦然。许氏亦凄然道:“妗娘,妾身夫妇肉眼不识仙容,孩儿,妾自加倍照顾,不须挂怀。但愿佛爷慈悲怜念,钵下超生。”汉文道:“贤妻,我和你同去厅上哀恳佛爷则个。”白氏道:“天数已定,哀求亦无益。”

两边正在难舍难分。此时外面亲友知得这个消息,均各散去,惟有法海禅师独坐厅上。许久不见汉文出来,将手中禅杖在地一敲,房中钵盂遂即盖下,登时不见了白氏形影。汉文顿足悲啼,公甫同许氏亦黯然流泪。汉文将钵盂双手捧起,定睛望内一看,只见一条小小白蛇装在里头,汉文伸手向内去捞,捞来捞去,只是捞不着。无奈,将钵盂捧出厅来,到禅师面前,双膝跪下,叫声:“老师,可怜弟子一家分离,望老师垂怜。”禅师双手扶起,笑道:“居士,这是他的大数注定,老僧不过奉佛旨而行。既然居士如此惨切,待到了西湖,老僧叫他出来与你再见一面罢了。”汉文叩谢。

禅师取过钵盂,举步出门,汉文跟着,一程到了西湖雷峰塔下。禅师将钵盂举起,默念真言,喝声:“白氏出来!”只见钵内一道白光冲出,现成白氏原形。汉文一把扯住,放声大哭。二个正在悲惨之际,只见禅师喝声道:“白氏,好下去了。”白氏慌忙跪下,叫声:“佛爷,小畜此番下去,未知后日还能出来否?”禅师道:“你今下去,若能养性修心,等待你子成名之日,得了诰封,回来祭塔,许时吾自来度你飞升。若不修心改过,即湖干塔坏,亦不能出来。”白氏叩头道:“谨遵佛旨。”禅师把杖向塔只一敲,塔登时移开,下面波水茫茫。喝声:“白氏,快些下去!”白氏涌身望塔下一跳,禅师遂将杖再敲一下,塔立时复盖原地。禅师完了公案,即纵上云端,竟回金山去了。

正是:

  夫妻原是同林鸟,大限到时各自飞。

这汉文哭得死去活来,无奈,慢慢踱回家中,看见梦蛟,重新又哭起来。公甫、许氏再三改劝。汉文住了哭,叫声:“姊夫、姊姊,弟今已看破世情,如今要往金山寻师,削发空门了。蛟儿全仗姊夫、姊姊抚育,将来若得长成,祖宗有赖,所有家财器物等项一尽交付姊夫、姊姊。”遂带随身衣裳,些须路费,飘然出门,望镇江金山寺出家去了。公甫同许氏十分凄凉,痛哭一场,收拾一应家私,抱了梦蛟回家,尽心抚养,胜过亲生。

光阴荏苒,日月如梭,梦蛟不觉年已成童,生得丰神潇洒,气度端庄。

公甫、许氏作亲生的款待一般,遂送他入学读书。十分聪明,过目成诵,问答如流,入学三年,淹博经史,先生看他颖悟异常,甚是爱惜。同学、众朋因先生爱他,个个心怀妒恨,时常寻事与梦蛟口角,梦蛟总付之不理。

一日,先生不在,众朋背地里说说笑笑,一个道:“他不是姓李,是姓白哩。”一个道:“他的娘亲乃是妖精,见说被和尚拿去打死哩。”又一个道:“他是个蛇仔,比不得你我,从今我们不要理他。”梦蛟一一听在耳中,不觉心下忿怒,跑转回家。到了门首,叫声:“母亲开门。”许氏听见梦蛟的声音,移步出来,开了门。叫声:“儿啊,你在书房读书,为何怎早回来?”梦蛟随了许氏入内,双眼流泪,双膝跪下。叫声:“母亲,孩儿有一言冒犯,乞恕孩儿不孝之罪。”许氏惊道:“儿啊,你为何如此?”梦蛟哭道:“娘呵,今日先生不在,众书友背地说儿不是娘亲骨血,甚么是妖精生的,万望娘亲与儿说明则个。”

许氏见问,不觉眼泪纷纷,叫声:“儿呵,你要问父母原根,为娘若不说,你怎能知道,说起来好生凄惨。”就将法海始未缘由并汉文白氏前后事情一一说明。梦蛟听罢,大叫一声,昏跌在地。许氏看见,慌忙抱在怀中,含泪解救。梦蛟悠悠苏醒,哭道:“孩儿蒙母亲抚养,父亲训诲,今得成人,此恩此德,粉身难报。只是爹娘遭此苦难,叫儿心肠断裂,怎生能见得爹娘一面,儿就死也甘心。”许氏道:“儿,你不须悲哀,当年见说,和尚有言:后来若得儿你金榜成名,封诰回来,还有见你母之日。儿须奋志青云,将来或得与你母相会亦未可知。”

梦蛟听罢,且悲且喜,半信半疑。自此,日夜思想父母,书亦懒读,渐渐形容枯瘦,不觉病倒在床,十分沉重,日夜叫爹叫娘,就如疯颠一般。公甫同许氏惊慌无措,延医求神,毫无影响。公甫背地埋怨许氏道:“你们女流之人真无见识,不该对他说明根由,致他悲苦成病。万一有三长两短,岂不辜负了弟妗重托,而且我们十载辛勤亦付之流水了,岂不可惜!”许氏无言可应,只是叹气。梦蛟日夜狂呼乱叫,二人思量无法,惟有日夜守住房中,

正是:

  为慕劬劳成昏瞀,自有神仙活度来。

不表梦蛟病症,且说南海慈悲佛祖一日在紫竹林中游玩,偶然有触。菩萨口称:“善哉!现今文曲星官有难,医药难治,吾不免前去救他便了。”菩萨即时出了紫竹林,纵起祥光,来到西湖,化作募缘道人,手持木鱼,一路来到公甫门首,叫声“化斋”。

公甫正坐在厅上纳闷,听得门外化斋声音,步出门来。见一道人身穿道服,手持木鱼,足踏草履,神气飘然。公甫忙即迎入厅内,叙礼坐下。问道:“老师何处名山?何处洞府?乞道其详。”菩萨道:“贫道从幼出家,在天竺寺得遇异人,传授仙方,炼制丹药,云游天下,普救众生,偶到贵地,今造潭府募一善缘。”公甫见说大喜,叫声:“老师,弟子有个豚儿,现得个失心的病,日夜呼叫,医药无效。老师既有仙方,未知肯相垂救否?”菩萨笑道:“贫道专一利人济世,既然施主的令郎有病,贫道理当效力。”公甫大喜,遂即起身请菩萨入房看了病症。菩萨道:“不妨。令郎此症乃是七情所伤,致成昏乱之候,贫道有丹药一粒,(此处缺十九字)菩萨说罢,遂即解开行囊,取丹药一粒,递与公甫。公甫双手接过,满口称谢,将药交与许氏,遂同菩萨出房,到厅上坐下,治斋款待。席罢,菩萨作辞出门,竟回南海去了。

这许氏将药调好,抱起梦蛟,将药灌下腹去。不一刻,只见梦蛟口内吐出许多痰涎,随即神气清爽,病势顿消。公甫许氏欢喜不尽,叫声:“儿呵,你病得天昏地乱,医药无灵,今日天幸得遇高人前来相救,不然我们两个老人家险些被你惊坏了。儿呵,你今后切须宽怀,不可如前悲戚。”梦蛟点头领命。看看日渐壮健,公甫遂请一位博学先生在家课读。梦蛟因听得许氏有说,将来若得成名,会面有期,遂把思忆父母的念头抛开,一味勤读,寒暑无间。不上三四年光景,早已读得胸罗七斗,学富五车。是年,正值宗师行文岁试,梦蛟应童子试,就入了泮。报到家中,公甫同许氏欣喜无限,不免簪花拜客,忙乱几时,方得安静。转眼秋闱已近,梦蛟打点上省乡试,三场已毕,揭晓后梦蛟高高中了第一名解元,报到,自己亦十分得意。鹿鸣宴罢,参拜座师、房师,无不羡他青年俊美。公事一完,起身回来,此时亲朋齐来庆贺,家中热闹自不必说。梦蛟到家,拜见了姑夫、姑母,公甫、许氏满心欢喜。许氏叫声:“侄儿,且喜你今同手掇巍名,不负我们十数载辛勤,但愿你再攀宫桂,许时得了封诰,回来祭母,不负劬劳之恩。但你爹娘当年共我指腹为婚,原物尚在,后我生你表妹,两家结为婚姻。因你母去后,你在我家以兄妹称呼,今你表妹亦已长成,待字闺中,未知侄儿你心下若何?”梦蛟道:“孩儿蒙姑夫、姑母抚养深恩,碎身难报,今得侥幸成名,皆姑夫、姑母教诲成全所致,倘邀天庇,再博微名,务必力恳圣恩,求取封诰,以报劬劳。表妹亲事,蒙姑夫、姑母不弃,父母作主,孩儿敢不从命,俟春闱过后,择吉成婚便了。”公甫点头道:“侄儿所言有理。”碧莲里面闻知,亦暗自欣喜。

梦蛟在家打发诸事明白,遂即料理入京会试。公甫开筵饯行,许氏不免叮咛路上小心,早起晏宿几句话儿,梦蛟领命。公甫择一个老成人儿跟随梦蛟进这一去有分教:鳌头独占,金榜擅名。要知后事,且听下文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