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时太子见问,曰:“此人乃安员外从侄儿。惟今愚兄有急难,刻夜要奔出王城,是以待来一别,未知汝令堂母贵体近日痊愈否?”侯拱曰:“哥哥,家母病势倍加沉重,但未晓汝有何急难,要连夜奔逃?”太子低言曰:“兄弟,吾一日不别汝,一日不说知。今急难分离之际,不得不直言真情矣。吾非别人,乃东宫太子慈云也。只因日午中排摆牛羊阵,过往神杀了公差,惹出大祸,安周平盘洁出根由,往济南府出首擒拿,不日兵到。故小姐改装随吾奔出,王城无处可投,且跑往潼关,知会高王。倘汝母痊愈日,即可到关相会,不可在家作此市井贱役。孤或藉天佑,有回朝之日,同享荣华之福。”

候拱闻言大恼,骂声:“安周平逆贼好狠心!不保东宫殿下,反助奸臣,恶逼吾君臣弟兄分离。只恨吾家母有病不痊,是至不能即日随驾,只可恨安周平为人心术不端也。惟今时交二鼓,想必内城已关锁了,不免待至明天五更,城门开放,奔走未迟。他到济南府出首,有三天后方能到此。休得着忙,且排上夜膳饱食五更,然后待弟送二人出城。”

太子听了,无奈只得留下。用过晚膳,言谈一番,不觉已是五更初。是晚侯拱进内,近母亲床边将结拜王勇不料是当今殿下慈云,“却被安员外往济南府出首。敢得他女儿报知消息,今天一同逃走。母亲应该痊愈,三两天安宁;若果该命绝,一两天好死去,待孩儿随从保驾。”

姜氏怒笑交半,曰:“可恼狂莽儿,好生不孝!人之生死有定,岂汝所得心愿取舍?”语毕侯拱出堂。太子、瑞兰辞别。侯拱一程送出王城,弟兄洒泪分离。太子叮嘱:“早日到潼关相会。”侯拱允说:“哥哥二人前途保重。”分手而回,按下慢表。

再说安周平到得济南府,一一禀明。知府大惊,即日传谕知会文武官员刻日兴兵一千,日夜跑走。一连三天,到得历城县。众兵将安家庄重重围困下。是日安周平进内堂,不见了太子,大惊,慌忙进内堂,一见妻即动问:“太子何在?”邓氏见问,两泪交流,曰:“汝女儿不肖,口是心非,好好奉承于妾,用酒灌醉于我,夹带了金银,一同太子逃走了。”

周平惊怒,腾腾跑出堂下跪:“总兵大人,知府大老爷,不想老汉女儿不肖,通知消息,夹带了金银与太子逃奔去了。望恳大人发兵,各路追擒。”总兵大怒曰:“好生可恶,诓骗本将军劳师动众,死有余辜!”分付:“锁押起。”命众兵且搜查来,将金银器皿、贮积谷粮抄出,满门奴婢押回营所,将屋宇、田地产业归于官库,再命兵丁各处盘查。按下不表。

再说太子、瑞兰君妻二人逃出数天,此日未时候忽狂风一阵,山前跑出一猛虎,将君后二人冲散。君东妻北。此兽不伤害者,想必待他君臣拆散,各各易于行走,也未可知。

此事先表安瑞兰,惊得魂飞魄散,吓死在海旁边。悉遇一渔翁老夫妻,两口湾舟于海旁正在造炊早膳。渔翁出船头一看,只见一少年身穿白绫、下着红纱裤子,睡在海旁侧,觉得称奇,“莫非死去之人?”即跑上岸途,见此美少年面如土色,大呼数声,只见悠悠一息之气。渔翁即呼唤婆子扛抬此人上舟船。将息一刻,悠悠渐醒。婆子将热汤灌入口中,腾腾喝下。双目一开,只见舟中两位白发公婆,心下未明在于舟中,即请问公婆名姓,“缘何救搭吾在此舟中?”

老渔翁曰:“老拙名王福,是一海捕鱼人。老夫妻操舟度日。请问少年极似女扮为男模样,未知是否?高姓尊名,那方人氏,惊死于海旁有何缘故?”瑞兰见问,想他两老渔翁夫妇,生得慈祥之貌,料非凶强之辈,不妨实说。即曰:“奴实小小弱女,是梅花庄上安周平之女,历城县人。不幸生母归世日久,只因后母不良,屡遭鞭挞之苦,今趁奴父往别县收取租业,要图陷害,故出于无奈,改扮为男逃奔出外,投亲母舅。不想闺帏严守,寸步未登外堂,那知母舅在那方?奔逃数日,误进荒丘海旁,却被狼虎赶逐。只道性命伤残,今得老丈夫妇救搭,恩德如天。还请问此处是何地头?”

渔翁曰:“此地非历城县,乃同府隔县禹城县也。问水道舟往三天可至,安小姐可放心,待老拙夫妇送汝回归,自得父女重逢,可将此情由白知父亲,自有责罚后娘凶恶,自后不敢作难小姐矣。”安小姐闻言含泪曰:“奴今有意逃出,又未知父亲何日回家。倘或吾先回,父亲仍未归家,后母肆虐再难堪矣。奴今在此无恩可报,愿拜老丈夫妇为父母,早晚侍奉,少报深思,未知容纳否?”渔翁夫妇喜悦,齐言:“吾两者并无男女所出,今安小姐自愿屈身拜继,是万千之幸。惟老夫妇心有不安,想来小姐乃玉叶金技之贵,我乃微贱一蛋户之家,怎好屈辱小姐,恐忧福薄难当。”小姐曰:“何须过谦别分贵贱。奴蒙汝夫妇再生之德,是意出于至诚,且请坐下,待女儿叩礼。”夫妇大悦,挽扶而起。一同用过早膳,解缆开舟也且慢表。

再言太子被虎冲散,恰似丧家之犬、漏网之鱼,跑走一程,已有十里之路,神魂定下,曰:“不好了,吾乃男子汉,抵捱过多少劳苦,易于逃遁。安小姐与孤许下终身,他乃未出闺帏弱女,想来十有九死害于虎口无疑矣。可怜他少年弱质,一心为孤逃难,害他一命,即铁石肝肠,不无下泪,令人痛心。倘孤有日登朝决不辜负汝恩情也。”一路惨伤下泪,道向西北而走。要往潼关非三天两日可到。一路行程十余天,仍是山东莱州府。日跑行程,夜宿旅店,独行自走寂寞凄凉。时维残夏,初交秋日,金风荐爽,万籁无声。行至人烟萧索之地,荒丘旷野,无人之处,黑夜中难以行走,只得身投古庙歇息一宵,然后跑路。不想是夜偶遇一鼠贼,偷盗东西也进庙宇中躲宿。

当下太子熟睡,一日跑走,劳苦困倦,卧去鼻息如雷。贼人大喜,只见太子旁侧一囊抛下。伸手揸拾觉得沉重,抖开内有金银十余锭,约有二百余两。急忙忙携起跑出庙宇而去,言:“今宵爽快,出门不一刻得此大注财帛,妙不过也。”有太子睡至红日东升,悠悠醒来,不见了香囊。四周一观,言:“不好了,昨夜睡去,却被贼人盗去香囊,银子尽去一空。想来真乃命蹇时乖。既没了银子,怎生度日觅食?”左思右想只得跑出庙宇中,想来:“乞丐求食,岂不辱没先王祖宗?但思昔日卧龙太子也曾出街头叫化,后来也能兴周家天子。吾先朝吕蒙正丞相也曾寺门求借粮米,尚被僧人所辱,后来中试,位至首辅之尊。今且不免效着古人,从权行事,也出于无奈矣。”

行行不觉到一街道中闹兴之所,人烟稠密。悉遇巡按御史程光到境,太子不知回避,撞至拦銮。役人大喝:“该死瞎目乞丐之徒!要撞大人马头,拿下!”差人正要动手,有程按院在大轿中一看,此人年纪十六七上下,生来堂堂一表龙凤之姿,断非下等流人。喝声:“且住。将此人请下船,不许动粗。”家丁人见程大人如此分付,不敢动手,且留下同行,一齐下了大舟。程大人下坐,分付带进太子至大舱。太子一见倒身下跪曰:“大人在上,小人叩头。”

程大人曰:“看汝一少年,堂堂一表,也该知其国法,缘何将好本院马头直撞?幸本院不以此为较论。汝是那方人士,缘何充作乞丐下流?且直言知本院。”

太子曰:“大人听禀诉上。小人乃河南省潼关湘阳人氏,姓周名俊,随父贸易于山东,贩卖绸匹,却被强贼打劫。父堕水中,死生未卜。小人水里逃生,进退无门,只得忍辱偷生,街头乞丐。至饥饿中,头晕目花,冲撞大人轮驾,罪该万死。惟幸大人恩涵赦宥,深感大恩,如天之广矣。”程大人曰:“本院也顺道巡政河南,且跟随本院回归故土,寻访着落父亲,自有骨肉重逢之日,汝心意如何?”太子闻言大悦,不住连连叩首,“得蒙大人福星恩照,来生犬马图报,小人何其幸也。”叩首而过小舟,一路随着程爷往河南地面而来。 一路涉水登山,所到各道路卡口关津俱有文武官员迎接。担拾至月余方到河南境界。进于开封府城任所,本城众文武官员迎接叩见毕,俱备回衙中。程爷日暇无事,盘诘太子,只见此子对答如流,气象迥非凡质,心下糊疑,故一心不敢贱役此人,相随不离左右。

是夜八月中旬,十五佳节,太子吃酒多过数盅,不觉在花园中望月亭身睡熟。时交二鼓。却言程光老爷并无子嗣,单生一女,乃前妻正嫡所产。是夜,程玉霞小姐唤同心腹婢杏桃并夏莲出国要顽。只因小姐随父到任七、八天,府行广大,未及遍游内外,今夜趁月明佳节,遍游内外厅堂,又到花园顽耍。主婢三人于楼台上排开桌子,香焚喷鼻,果品满案。拜月焚香已毕,各径闲游。只见青松古柏,秀茂参天;黄菊桐花,芳香透苑,枝头灿烂,皓魄光辉。主婢正游行间,将近望亭中,只见豪光一起,一金龙出现,倏忽不见了。 小姐吓了一惊,唤杏桃速往看来。杏桃领命进步一观,并无一物,只有一人在亭中打睡鼻息呼呼,即回步上禀:“小婢并不见一物,只有老爷前者在山东带来周生在此打睡。”小姐暗惊:“曾闻父亲称赞此人‘今须落泊,久后乃大贵之人。’今见真龙出现,非同小可,不免待奴暗中诘问明此人,托了终身,况此子生来堂堂一貌,实称吾心。想杏桃是奴心腹之婢,夏莲不可与闻,只忧他败泄事风。”想定,只呼夏莲回绣阁煽茶泡好送来,夏莲领命而去。再分付杏桃将提笼引道至望亭一照,果见周生熟睡,犹如一芍药少年,不胜暗羡,命杏桃呼唤醒周俊。

杏桃呼唤了数声,“小姐到亭中拜月!”太子梦中惊觉,急忙忙起来曰:“小子只因酒多数杯,一时睡熟,不知小姐贵步到此,有失回避,恳乞恕罪。”小姐低声曰:“请问先生仙乡何处,高姓尊名?”太子曰:“小人乃山东济南府人,名周俊。父贸易为商,江中被劫。得蒙大人救搭,深感大恩。” 小姐含羞欲语,冷笑不言,欲言又止。杏桃会了小姐之意,开言曰:“请问周相公,家中有昆仲几人,可曾定结良缘否?”太子曰:“家中两贱弟兄。弟幼在家功书,惟小人父亲选择姻缘太高,尚未定结丝罗。”小姐闻言暗暗大悦,只得含羞曰:“奴乃闺门之女,本不应于周先生之前启齿,只为终身大事,不得不忍羞直言。不幸生母早丧。父亲年纪已高,辛勤国政,于奴尚未结定丝罗。后母时常吵闹不安。倘父亲许亲于同僚纨绔之儿,岂不有屈终身?奴观周先生仪容威烈,气宇超群,断非池中之物,愿托以终身,未知周先生容允否?”

太子闻言冷笑一声,曰:“须蒙小姐不弃,但小人一民间贱质,岂敢仰扳小姐金枝玉叶之贵。小姐岂不知,‘草蛇难入龙窝,山鸡怎归凤穴。’此事小人怎敢斗胆允成。”小姐羞得满面红红,不敢答话。只有杏桃告曰:“周相公,小姐以礼持身,不该女以求男,效着当年红拂故事,实欲以身托于英雄故耳。只恐明珠投于暗地,岂不有屈此贵品之姿?小姐之心尽白于此,恳祈周相公见谅,允成此姻缘,以就订小姐终身有托。”

太子闻言暗想:“小姐乃聪慧之女,更具此芳姿而能分别贵贱。何妨允准此段良缘?”想罢即曰:“即蒙小姐不弃,不吝惜贵贱悬殊,惟小人学浅才疏,有辱屈小姐。无可为凭,只有对月一拜,以表百岁和谐,未知尊意如否?”小姐低言曰:“此言深为有理。”

杏桃即将毡毯左右铺陈。二人对月上禀祝苍天已毕起来,太子无物相赠,只得在怀中取出陆母后包裹血诏书龙凤白绫一幅,相送递上,言:“小人家慈在世时绣刺,与小人盖体。今送上小姐,暂为表记。”未知小姐接转如何答话,且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