按下尊者在岐岐路,大开方便之门,指出修行之路。且说梵志师徒,望前行走,逢人问途,遇店住宿。却来到一个地方,四顾无一个人家,两湾有三条路径。梵志见了,对徒弟说道:“自岐岐路村口出来,也不曾询问向导,此处两湾三叉,不知哪条正路。”本慧答道:“弟子每闻这去处,却是三尖岭、两刃山地方,三条路儿,要往中间行,便就直通大路。”梵志道:“徒弟也只耳闻,未尝身历,我们且坐在这三叉处路头,等一个行人,问明前去。”按下师徒坐地。

且说这三尖岭三阜高排,两刃山两峦齐耸。稠密的是林木森森,出没的是虎狼阵阵。这三条路儿,惟中路可通往来。有一个道人,法号纯一,招徒四五,在中路结构一庵,就唤名纯一庵。终日闲时,远近与人家做些善事。只因积聚的金银充囊,也是道人贪婪招灾,恰遇着岭外有弟兄二人,一个叫做千里见,一叫做百里闻。他二人因何叫这名字?只因地方邻里家,有甚酒食事情,他便知道,来吹来吃,来揽来管,以此起了他二人这个名色。他二人不耕不种,没处吹吃。骗惯钱钞,何曾长有;吹惯酒食,哪讨常来?一日计议,兄教弟说:“阿弟,度日艰难,何计可救?”弟对兄道:“资生无策,何事可为?”兄对弟说:“借贷奈无门。”弟对兄说:“行偷又畏法。”兄对弟道:“投人为奴,嫌我好吃懒做。”弟对兄道:“削发为僧,又要把素持斋。”兄对弟说:“怎得个现成寺院,出家也罢。”弟对兄说:“便是得个不要本钱的生意,也做一场。”二人计较了半日,乃附耳低言说:“除非如此如此这个买卖。”后有猜着他这个买卖的四句口语说道:  弟兄计议好买卖,果然有穿又有戴。
  马羊美酒尽吃些,只是要去天灵盖。

且说弟兄两个附耳低言,说道:“三尖岭上有个纯一庵,道众富足,我二人结纳几个弟兄,行劫他些金宝,足够受用一生。若是盘据得此岭,行劫往来客商,却也受用不尽。”二人计议定了,遂结伙多人,拿刀弄杖,径奔岭来。这纯一道人正坐庵中,与道徒受用人家带来的法事素供、斋食点心,徒弟们你买一壶,我沽一瓮,猜枚说令。只听得庵前喊叫,锣鼓轰天。徒弟门缝里一望,叫道:“师父,不好了!有强盗爹爹来了。”这徒弟中有个道人,眇一目,跛一足,他胆大,去看。只见众贼中拥着一个为首的,他眉棱双耸,青白环睁,抡着一口钢刀张路境;又有一个做头的,他轮廓分明,声闻远达,横拖着两扇大斧听风声。众伙齐拥庵前,只叫:“道人献宝!”众徒慌忙进屋内,但说:“徒弟关门。”那眇跛道人摇手道:“师父!莫怕,莫怕。我有解围计策,都是普救寺法聪长老传来。”你看他,歪侧横斜一只眼,高低平垫半双胫,张了一张,道:“快取梯子来!待我趴上墙头,说他几句好话,他自是回去。”众徒依言,取一木梯,撮他上梯。他上了梯子,叫道:“列位强盗爹爹!听小道一言。你们做这生意,都是绿林豪杰、梁上君子,何不一心归正。不去边塞立功,便在家门做些经营手艺。何乃做此不仁不义之事,污名遗臭之行?听小道一言,请各抛弃刀枪,丢却棍棒,回家思想,嘴头酒食可忍,身体破絮可遮。五更牀上睡个快活觉,天明心里抱个没事牌,敲门也不怕,狗叫也不惊。趁早回去。若迷而不悟,悔之晚矣!”众盗听得怒起,骂道:“村野瞎道!前恭后倨,好生大胆!”砖头石块乱打上来。眇目看得不真,那堪一足又跛,翻斤斗跌下梯子。众盗齐拥庵前,道士惊惶无措。

却说梵志师徒久坐道上,没个行人问路,只得深林等候。偶然听得中路上喊声震天,随叫道童去看。原来是伙强人,劫掳庵庙。说道:“早知此处有庙,便是路头,我若不救,如何得解?”乃吹了一口气到庵前,就是一天大雾,对面不见人踪。道童乃步至庵前,敲门叫道:“道友开门!莫要惊怕,我来救你。”纯一师徒门缝里偷看,却是个全真道童,又恐是强盗装扮哄门,迟疑半晌,只得开门放人。道童进了庵门,观看动静,问其平日何修。纯一只是说贫诉苦。道童笑道:“你若贫苦,只招穿窬小贼,哪引强劫大盗。必定是你贪财饶积所招。我且救你一时之难,留些做三生后日之缘。”乃走出大门,又吹口气,将手望上一指,只见白雾全收,红轮高现。那东岭畔,左条路丛林密箐,沉沉隐隐,虎狼鹿兔,种种繁繁。道童又把手望这条路上指来,只见那树林内显出一庵,虎狼变作美妇,鹿兔变作丫环,猿啼鹤唳,宛似琴瑟箫韶。这盗见了,乜斜着两眼,爱那娇娆;那盗听得,横侧着双耳,喜那音韵。这盗笑说:“原来道人有别室,藏着佳人。”那盗笑说:“果然徒众会音乐,响得清奇。”一齐弃了庵门,都往林中奔去。道童叫纯一:“且闭户。待我请了师父来,与你相会。”乃回林中,把事情一一说与梵志。梵志随到庵来。纯一师徒接见,各各叙礼,打点斋供。梵志便问:“徒弟,你便使法救得纯一师徒一时,怎能救得他日后?”纯一也说道:“师兄法术高妙,万一你前行去,他后又来,如之奈何?”道童答道:“老师父,小道原是救你一时,让你把金银细软搬移别处藏躲,把这空庵让了他罢。”纯一道:“这庵是我辛苦募化,拮据盖造,怎忍舍弃?”道童道:“只为你这般贪恋,便惹出这等冤愆。我师徒要赶前程,那法术却难久等。快走,快走,莫生疑虑。”纯一依言,收拾金银,打点细软,领着徒弟下岭去了,只剩了一个瞎道人在庵里。道童看是砖石打伤腿脚,梯上跌损骨筋,说:“你如何不走?”道人只是哼。道童正要使法救他,梵志道:“且留他防后边旧师遣人赶你。”道童笑道:“小徒已说明,旧师假指笑和尚。”梵志答道:“新今却有真青鸾。”这一句便打动在腹蜃氛,却又生出一番枝节。后有笑瞎道人退盗一词《如梦令》说道:  盗贼原无行止,单想金银去使。劝他尽是忠言,反觉揭他廉耻。活死,活死,几乎跌出狗屎。

却说梵志师徒救了纯一,问得路径,却仿青鸾那桩故事,步步要留幻法。道童仍被蜃邪迷旧,随师徒往东行去。他既去,这法便解。那众盗攻庵,忽然奔那林间,你搜寻美妇,我拉扯丫环。忽然,房屋窗楞尽是原来树木,箫韶音乐俱乃猿鹤声音。那美妇妖娆都变恶狠狠狼虎,把众贼惊得跌跌倒倒,那盗头也踉踉跄跄,看见旧庵飞奔而来,千里见走忙了,被密箐戳破脚筋。这百里闻走慢了,被小鹿儿撞伤心胆。他两个哼哼哜哜,入得庵来,却是一座空庙。只有一个伤残瞎道,在那后屋咕哝,按下不提。

且说尊者在岐歧路被老叟少年们供养,深信方便道理。少年汉子不去使枪弄棒,却做些营业。这老的念佛持斋,乃辞别众人,前往东路。只见老叟道:“师父要往东行,只是离村百里,有座三尖大岭,两刃高山,三条路,中间正道可通往来。上有一庵庙,主道唤做纯一。这道士结纳远近地方施主,挣得几贯银钱。只因他蓄积饶多,人舍受用,闻得近日被两个强徒占了。往来行人有几分难走,师父们须要仔细小心。”元通道:“我小僧门出家人,哪有金银与他劫掠?老施主既说,也只得随步行去。”当时辞别出村口。尊者与元通正行,只见前树林中,绳缚着一只青鸾。尊者叹道:“这地方却也鸾多,怎么树枝上又缚着一只?”元通道:“前庵放鸾,被道人絮聒,这树上缠缚,恐又是村人捉鸾诱鸾的法儿。”尊者道:“我等原以慈悲为念,好歹解放了它。”元通乃上前,爬上高树枝头,解那绳索。忽然索解,鸾飞而去;那索却把元通双手缚住,两脚又似胶黏在树一般。元通笑道:“怪事!怪事!”看着尊者说道:“解索自索,这个冤愆何故?”尊者笑而不言,但口默念了一句梵语。元通随下树来,拜问师尊,点明这段公案。尊者笑道:“顺以顺应,逆以逆投者常。逆以顺应,顺以逆投者变。不为顺,安不为逆?惧其变,自解。”元通拜悟。师徒依道而行,正举步走,只听得林中说道:“强中更有强中手,青鸾又放了去也!”师徒回头一看,见一个老叟林中走来。元通上前施礼,问道:“树林上鸾,想是老施主畜养的?”老者答道:“是一个师父,缚住寄养在这里的。他道法高妙,指使老夫与他照管。你方才那位老师父,德高道重,故此老夫凭他飞去罢了。”元通问道:“正是小僧解索放鸾,到被索牢拴,何故?”老叟道:“这是防范放鸾人法。”元通道:“世路险恶,人情变幻,我师徒方离国门,便有许多不济不遇无情之感。”老叟答道:“早哩,早哩。我老夫有几句闲言,念与你听。”乃念道:

  人生莫厌相逢异,万状千般两眼遇。
  行在东邻饱饭餐,倏过西村耗血气。
  张家养的李家眠,大雨纷纷雪又霁。
  汉子怀胎妇长须,牛马牵丝蜂蝶戏。
  哑口击缶唱清词,瞽目张眸眺远地。
  穿青说是白衣郎,坐地讲道天边际。
  白头傅粉启朱唇,心作猿猴马作意。
  师父莫异路逢奇,总是梦中说梦记。老叟说罢,元通听了,回头尊者已前行,乃谢辞老者。哪里有个老者?只见那青鸾,尚在云端里磨。元通走近前,备细说知尊者。尊者只微笑不答,但叫:“徒弟,在三条中路前行,莫要惹动强徒。”正说间,却好撞来一个带伤的道人,见了尊者,稽首问道:“师父们,想是要过此岭?”尊者答道:“便是要过岭去。”道人道:“如今不比前番,日前我师父纯一住在此庵,应接往来行客。也是我师父不该,见理不透,出家人蓄积金银作甚?惹了强人,把庵占抢去了。”元通道:“你却如何在此?”道人道:“纯一师父逃避去了,丢下我残疾之人。这盗却也有仁心,不害我,说道:『你只与我岭上岭下访看过路客商。』有金宝的,叫我通报他信。师父们若是空身,他也不伤。你若是有宝,却也饶你不得。”元通道:“你便晓得,游方的可带得有多余金银?”道人说:“也是,也是。还有一件,这两个为首的,一个叫做千里见,一个叫做百里闻。他两个你却也瞒不得。你有宝无宝,自是我知。只是又有一件,他日前来抢庵时,却有三四位僧道经过,哀悯我师,使了个神法,把对面两刃山树木变化成一座庵、美女、音乐,障了众盗眼睛,都奔去占庵的占庵,抢妇女的抢妇女。待我师父逃躲去了,他们也前途而去。依旧是树木,倒惹得狼虎出来。众盗心慌,飞奔到我旧庵而来。不光慌急,跌的跌,跑的跑,伤筋动骨,如今两个头儿害病。今日曾说,哪里寻个僧道与他祈禳祷告。师父或者有这缘法救解,未可知也。”正说间,只见两个喽啰,执着一面铜锣,两杆枪刀,走近前来,叫一声:“大胆和尚,有宝献来!”道人乃说:“二位长老东行,无有金宝,到会与人禳解灾难。你大王正要寻僧觅道,这却正巧。”喽啰听得又是道人说的方便,就答应:“也罢,你就同二位到庵中去见大王。”

他二人说完,下岭自去。道人却领着师徒走到庵前,一路也不知遇见几处喽啰,俱是道人说明放过。

却说二盗,只因奔庵躲那狼虎,惊惧伤了足,破了胆,恹恹成病,药饵不灵。二人正议,寻两个僧人道士禳解灾难。喽啰中有的说:“做强劫,怕伤甚天理?且神灵岂佑我这一等人?”有的说:“劫了客商犹可,夺了庵庙岂无神灵?”因此二盗主意已定,恰好道人领着两个僧人进得庵门。喽啰禀报,二盗忙叫请僧到后堂相会。尊者与元通人到后堂,只见二盗卧病在榻,一个扪心叫苦,一个摸足叫痛。见了尊者,便问来历。尊者随答道:“僧人自国度而来,要往东行,化缘出家,身边无半分行李,料大王必知真实。今既蒙大王以慈悲哀怜僧人,敢不实言吐露?”二盗说:“二位长老在此,别话休提,只是我病原始末,料道人必定明白,如今只求你禳解。若得病痊,还当酬谢。”尊者道:“大王不必忧虑,贫僧自有禳解经咒忏文。只是病痊恐又复发,一发便无法可疗。但愿大王先发一誓,病愈不生悔心,自然游灾病消除,福寿无量。”二盗听得,笑道:“只愿长老忏悔,禳解通灵,我二人一一听教,大大发个誓愿,不差不悔。”尊者大喜。却是怎生发誓,下回自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