道士乃说出几句词话,他道:
我玄门,岂轻说,轻说天机便漏泄。
你今要入我玄门,我这门中无生灭。
第一不贪世上财,第二不恋人间色。
财色冤愆结祸殃,生死轮回无了劫。
要识五行颠倒颠,深知八卦坎离诀。
筑基炼己心性降,姹女婴儿丹鼎结。
上药三品神气精,得完一旦朝金阙。
谁说玄门容易投,不是神仙做不得。
道士说罢,捕窃说:“玄门难做,陶情老兄携带我小子游方,另寻个生理做罢。”陶情笑道:“我们遨游四方,到如今无处容身,如何带得你?”捕窃说:“也不曾请问恩兄三位高姓大名,为何遨游四方没个容身之处?”陶情道:“我等无他巧艺,只会造成春夏秋冬,引惹东西南北,可恨身无资本,哪计经营。实不瞒说,我这终日昏、百年浑,也只因帮随着两个酷好的伤了残生,走到此处,要想再帮随两个,却闻知东度僧人专一演化酷好的,破了他生意,因此想法儿拦阻。不意我等想法儿弄人,倒被法儿自弄。偏生不得凑巧,向来怕的是出家僧道,义气不相合,道师犹可,只有禅师拒人千里太甚。如今我想,倒不如皈依了释门,求个出路。若问我姓名,这道师知道。”僧人道:“汝等不必多谈,好歹随我同道兄,到海潮庵求高僧度化罢。”捕窃乃辞别老妪,随僧远出。这老妪哭将起来,说道:“侄儿,你出家固是好事,也要心无罣碍,积些功德。你便削发除烦恼,丢的老不老。无倚又无依,阴功反害了。”捕窃道:“姑娘你耐心,我去了就回。”老妪道:“出家比不得做客。做客的,身在异乡,心挂家里;出家的,要心无罣碍,一任东西,还想什么回来。我也罢了,不过是你家出嫁的姑娘。还有一等,抛了父母、妻子、弟兄、朋友出家的,朋友、弟兄各有产业营生,抛弃犹可;若是父母、妻儿,倚靠何人?你却出家,那佛爷爷有灵,也不忍孤苦的想念!”这老妪哭啼说着,只见僧、道二人齐齐开口说道:“老妪,你说的虽是,哪知生死所关,无常最大。出家人为了生死,哪里顾得别人!”老妪又说道:“你便为自己出家,这忍心抛了别人,却不损了阴骘。我闻出家,阴骘乃第二要紧。古语说得好:』三千功满,八百行完,方能成佛作祖。『我如今也不拦阻你,只是早去早回,免人思念。”捕窃听了这话,一则是道心不坚,二则善根不实,被老妪长长短短,乃向道士、僧人说道:“二位师父与陶兄三位前行,我小子打点了安家,随后来罢。”僧人笑了一笑,与道士一直大路前行,按下不提。
且说副师弟兄三位,轮流上殿,讲明经义,开度愚蒙。只见把来思跪拜殿前,说道:“我小子仗道力慈悲,寻着老母来了,只是恳求超度,可有什么作过恶孽?”副师道:“善哉,善哉。大道能完,横恶自免,无复恶报矣。”来思方才拜谢。只见座间一个随喜善信问道:“师父,你说大道能完,却是什么大道?”副师道:“这一位把善信孝遇其母,免了他一种恶报。”那善信道:“如师父之言,怎么我乡村有一个富良,名叫石克。此人壮年也失了双亲,不惮千里,经历了两载,果也寻得父母回家。后来双亲弃世,凡遇着四时八节,祭祀蒸尝,再无遗缺,或遇着往来游方僧人,便请在家,诵经礼忏,超度父母,虽说趁风使船,只吃他碗素斋,没甚大钱钞布施,却也难得这一点孝意。这石克只因存了这点心,乡党宗族,哪个不称赞他孝。他既孝,便是能完大道,怎么不能免一种恶报?”副师便问道:“此人既能追远,为何有甚恶报?”善信道:“说起话长。这石克家颇富饶,只因秋收甚熟,佃户供送粮食,盈仓满囤。内有一个佃户,差了租粮二升,他千奴万畜,骂不绝口。那佃户无知,也回答了他两句恶语,家仆便要打,石克随即喝住道:』无知愚人,知甚尊卑大小。只因我以富势辱他,他隐忍不过,动了愚蠢之性,回我两句。我有容人之量,何必计较争打。『乡村莫不夸他大量。又有一宗好处:粗布衣,常穿不洗;淡齑饭,每食不嫌。杯肴人家易请,远路独自徒行。村人哪个不称他节俭。且是财帛交人,分文不苟;田租帐目,升合都清。里中大家小户,哪个不说他公道。却为何一件奇祸,送了他的性命?”副师道:“什么奇祸?”善信乃笑道:“石克也是一时迁怒不是。只因算佃户二升之租,痛骂不止。忽有一个乞儿在旁,乞他一合之谷,不知石克正在那发怒之时,大喝道:』看你堂堂一个汉子,不去执锄负担,寻个道路营生,却腼着羞脸讨饭,乞人半合之粮。『那乞儿不去,只要讨谷,石克便把骂佃户的恶言,将乞儿骂一顿。这乞儿看了他一眼,怒色去了。岂知事已过了十余年,石克贪心不足,裹了百金,千里之外,经商觅利。路过一处地方,石克正行之际,只见一座高山在前。他看那山中景致,忽然高顶上走下三四个喽啰来,把石克拿住,绳拴索绑上山,尽把他的行李金帛抢掳一空,仍要害他性命。只见喽啰绑了石克到山上,却有一个强人,坐在虎皮交椅上,问喽啰:』有了金宝么?『喽啰答道:』有了。『强人道:』得人钱财与人消灾。放了他去罢。『三四个喽啰听说,即解了绳索,放了石克,叫:』汉子好好去罢。『石克得了生命,只该走去罢休,谁叫他恋恋不舍金帛,回头几次看那行李,复走到强人前,乞求赏他行囊中被卧。他道:』大王爷,金宝虽说是小人筋骨眼里挣出来的,平常不舍得穿,怎舍得吃,积聚到今,不料被大王收去,气也没用,恼也没干,只当舍了乞儿。只是被卧行李,走长路,店家见你没有行李,便不容留。『强人问道:』因何店家见没有行李便不留?『石克也是为财帛,失了心昏,真是倒运,说道:』店家不留,说是做盗贼的歹人,方才没行李。『只这一句话,那强人便恼怒起来,叫喽啰掌石克的嘴。这强人总是得了金宝,宽放他好意。却不想那喽啰中,一个古古怪怪模样汉子,听了石克说的』只当舍了乞儿『,他便提动心间事,走近石克前,估上估下,看了一回,乃问道:』客人,你家住哪里?『石克便说出家住之处。只见那喽啰又复相相道:』是了,是了。大恩人因何到此?『石克不知,只道是真个有恩到他的故人,便把实言为商的话说出来。那喽啰又问:』如何不在家耕田种地,讨些自在粮食,却出外经商,做这刀尖上生理?便是做这生理,出外为商,也要宽和得众,结纳善良,遇着冤家债主须当奉承几句美言,却为何向我寨主说那恶言?你如今想起当年前一合之粮不舍,辱骂乞儿么?此恨不为别的,只说一个佃户,一年两季受百千辛苦与你耕耘,你坐享其劳,虽然是你资本,田土也亏他出力。纵你富贵,也该把他当个主客,相爱相敬,为何千奴万畜,骂得他立身无地,这也可恨。就是那乞儿,可怜他资生无策,饥寒所迫,或聋或瞽残疾贫人,有谷与他半合,有钞济他分文,也是阴骘积在自己。你既不舍,还要呼叱辱骂。想那乞儿,当时困辱,不能报你,这恨便在九泉,也不饶你。你今日若记不得,我却认的。『喽啰说罢,恐怕强人放他,乃向强人说道:』这个人是我恩主,请容他下山,喽啰屋内,待他一饭。『强人依言,乃容喽啰同石克下得山来,到得一个草屋之内。那喽啰果然拿些酒肴来,一面摆着,一面把大门关了,说道:石克,你今记得,说我』堂堂一个汉子,腼着羞脸讨饭『么?人生在世,谁不愿做个富贵豪杰,只为时运不遇,遭际不良,做此乞食。你若怜孤恤寡,爱老哀贫,肯舍一文半合,便厚人几句,人有不受蹴尔而与,嗟来而食的,尚不肯卑污苟贱,况有侠气,没奈何甘为求乞,如齐人不愧乞食,管仲宁受槛车,这样人肯容你凌辱乎!我记恨汝仇,十余年矣,今日天赐相报,你可尽度前杯酌,让我也快一个心胸,出了那昔日仇气。石克听了此话,骨解筋酥,慌张失错,泣跪在地,念了一声:』救苦救难!只求饶个活命回家,可怜妻儿老小悬望。『喽啰道:』谁叫当年倚恃财富,今日自送上门。『可怜讲那喽啰不过,求饶半句不听,一旦被喽啰剿了不存。这不是』前能完大道,后却受灾殃『?师父,你道这是或然之数,还是不必然之理?”副师道:“依小僧看来,乃是见在功果,生前报应。石克鄙吝,自招狭隘所致。”善信道:“师父,怎见得?”副师道:“小僧也不明。看我祖师可曾出静,善信当去问明。”
这人正要起身到静室拜谒祖师,只见座间一个僧人看着副师说道:“这位善信说石克事迹虽详,却有一件未尽知道,我僧欲说,且待他拜谒了祖师,看师意何发,当再明说。”当下善信进入静室,只见祖师正才出静,这人拜礼师前,把石克的一番事,从头一一又说了一番。祖师闭目微笑,顷又大睁双目,说道:
生前不舍养,死后祭空斋。
忍辱宁甘薄,总贪无义财。
这人听了拜谢,出得静室,到了殿上,把四句念与副师及众在座善信等听。那僧人方才说出石克被喽啰杀害后一段情节。他道:“善信,你这一番话从哪里来?”善信道:“有人自外乡传来。”僧人道:“传之者前句不假,后却未知。这喽啰果然把石克邀入草屋,将酒食款待,执过刀斧,正欲加害,忽然一个长老往草屋前过,只见一个老婆子,手提着一尾鱼篮,叫声:』长老,快去那草屋内,救一无辜被害。『长老听得,方要问婆婆何人何事被何害。那婆子道:』不暇细讲,迟了无益。『指着草屋,叫长老打门而入。长老迟疑,那婆子忽然不见,长老方才推开大门,打开二门,只见石克见了长老,叫:』师父救人!『那喽啰手软气促,不能举刀,却被长老将戒尺抵住,救了石克。长老细看石克,却是往日过其家诵念经文,受石克斋供,与他追荐亡灵的施主,乃再三求喽啰释放。喽啰说道:』长老,你纵救他这一时,却也难保他过此山。『长老道:』我自有法。『乃扯着石克往草屋外走。喽啰一人难敌长老,只得放了石克,却飞奔上山。长老乃向石克道:“喽啰上山,必唤了同伙强人,我一人怎救?』石克慌惧,跪在地埃,口口只叫:『师父救命!』长老想了个法儿,道:“除非剃了你头发,只说是我徒弟。闻山上强人叫做名宽,有愿不劫僧人,喽啰料然不敢。只是没有剃刀,你发如何得剃?”正说间,只见那婆婆从山前走来,手里不提鱼篮,却拿着一顶布道巾,说道是鱼换来的,看着长老说道:『此山非僧道难过。除非这位客人包这项道巾,说是你随身行者道人,自然过去。』石克只要救命,忙忙接过来,戴在头上,口里却又念了一声:『救苦菩萨。』婆婆道:『也只因你进喽啰门,见了刀斧,称赞这一声,动了人慈悲,故有此救。』说罢往山下飞星去了。道巾正才包上,只见喽啰同着几个汹汹下山而来,见长老同着一个道人,他便神差鬼使,眼里不认得石克,只叫:『师父,你救了那客人,放他走到哪路去了?』长老道:『往山南去了。』喽啰道:『我只问你要人。』却来扯长老。那伙众说道:『甚么要紧,费工夫惹和尚。』便扯了他去。寨主也要看僧面释放,众喽啰一齐扯去了。长老方才救了石克回家。”那善信道:“据师父说,石克不曾遇害,得了长老救回,如今多少时了?”僧人道:“三两日间。”善信道:“师父你如何知道?”僧人笑道:“那长老即是小僧,小僧亲见这段冤愆。果也是这石克,他母在日,不舍孝养,双亲死后,空修斋设醮。明明忍厚,暗暗损财,都是心地不明,几乎丧命。”副师听了道:“善信如今当劝他:『积金不如积德,克众不如济人。”善信笑道:“小子往常也曾把这样言语劝他。他说得好:』我石克生来秉性俭啬,喜的是克众,怕的是济人,宁啬杀了不怨。『“在堂众人听了,也有笑的,也有点头的。那笑的何意?他笑的是石克辛苦聚得钱钞,鄙吝不舍分文,一旦远送与喽啰,还受他一场呕气。早知道半合之粮果报,便舍乞儿升斗,也免这几乎伤命。那点头的何意?他说道:“石克俭约成家,虽一时受了喽啰之辱,却免了平日求人之苦。俗语说得好:』勤俭免求人。『几曾见俭啬的向人借贷?多是奢侈的,荡了家私,开口告人之难。何不学那俭啬的,自家省约。”这两样人裁怀在腹,故此一笑一叹,却不知高僧见貌知情。只见副师坐在法座上说道:“太奢招损,太俭招尤。”却是何说,下回自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