诗曰:
逞威作福事猖狂,架陷平空理不当。
深入迷途谁唤醒,到头终悔恨偏长。
话说黄成通立意要往叶荫芝处查问缘由,其母叶氏难以阻止,只得吩咐一句:“孩儿你今前往叶家务要低声细语,切切不可有动声色,以致冒触虎威。早去早回,免使为娘挂虑。”
成通答语:“母亲一旦放心,孩儿当知见机而作。”其妻陈氏在旁,口称:“相公,古云:寡难敌众,弱不敌强。凡事须要见景生情,依妾愚见,不必同他过于争论。我们虽然藉此田粮度活,现被荫芝抢割一空,不如秘为隐忍,将来自有报应。但此事其中自必有人唆摆,不过问个明白就是了。”成通道:“我自有主见,你可安慰母亲,无庸挂念。”说毕,穿衣着履,带领有童出门而去。
一路行来,心中暗想,荫芝这个狗才真乃欺人太甚,平空把我田禾抢割,果木砍伐,虽然不致令我绝食,究竟情理难容。若者与他结讼公庭,料必难以取胜,不如把根由问个明白,以杜日后受其侵害。步履之间,不觉已抵叶家门首。将扇轻轻扣户,门公问:“是何人到此,有何情事?快快说来。”成通强作笑颜:“请问叶老爷曾否〔回〕府?敢烦通报。可说南村黄成通拜访,有话商酌。”门公说:“稍待片时,待吾入内通报。”转身步进堂中,口称:“老爷在上,今有南村黄成通求见,现在门首等候,乞为示知。”荫芝闻报黄成通到来,已知其意,心中暗暗自忖,若不与他相会,他定然说我抢割田禾,不敢见面,不如与他当面说个明白,以免被人谈论,说我猖狂。罢,罢,“可唤他进来罢。”门公领命,跑出堂来,口称:“相公,我主老爷奉请。”
成通步进,礼分宾主坐下,家童进茶,饮毕。荫芝诈作不知,假意叫声:“黄兄驾临茅舍,蓬华生辉,比做有何贵干商议?请道其详。”成通答说:“久钦雅范,未获饫聆尘教。想老叔台大人德偕时茂,福与日增,定符鄙颂。小侄僻壤穷黎,荒村下士,抚躬自顾,鹿鹿鱼鱼,并无片长可取,现在眷口嗷嗷,所进不敷所出,日中度活不过清茶淡饭而已。今者造府并无他故,只因昨日被贵府作人等众无端把小侄田禾果木尽掠一空,庄丁不敢与之相抗,只得任其挑归府上。
但小侄举家全赖此糊口,平地风波如此,又何缘故?特为踵府求教,伏祈黑白指示分明。况小侄与叔台素无嫌隙,平空被陷,殊属令人不解。”荫芝道:“原来此事你竟不知端的么!待我与你讲明。只因数月前,你令叔到舍称说需银应急,再四央恳,将你田禾写与我作按,揭去银三百两正,每两每月行息三分,借约纳据,岂知令叔借银转回道院,数月以来本利不但分毫不给,而且连人也不见面。
如今限期已届,只得割你田禾准抵利息,足下到此查问,理所应然,不必含怒。可向令叔理论赎回,母庸在舍絮烦也。”言罢,面带怒气。
成通听说,不禁大发无明,叫句:“老叔台,此事你亦欠参详了!家叔与你生借银两,为甚将我田禾作按?岂不是张冠李戴,明系叔台存心不轨,不推乡邻子侄之情,不念先人交往之谊,至于如此。叔台乃衣冠之辈,非同寻常可比,据你说来,割我田禾,伐我果木,也是理所本当,易地相处,未必能以安然。”荫芝听了成通之言,高声喝骂:“黄成通,你个奴才,真真可恶,胆敢在我家前撒野,分明你叔侄同谋串骗我的银两,反来说我无良,你撑开狗眼细细看来,我叶老爷岂肯受人所愚的么?”言三语四辱骂一番。成通此时怒气填胸,大骂叶荫芝:“你乃为富不仁,倚恃权势,武断乡曲,我与你前世无冤,今世无仇,何苦忍必将吾陷害?”其时亚狄在旁磨拳擦掌,大骂成通:“你实可恶,竟敢到我家中吵闹,你不怨自家人作孽,反来责怪我叔。莫说借我银两是实,就系明欺白捏,将奈之何。”成通听了亚狄之言,愈加忿恨,便骂:“你叔侄如此丧良,我虽为之哑忍,只怕彼苍有所不容。”荫芝此际怒火如焚,拍台大骂,喝令亚狄将扇头把成通乱行敲打,说道:“明明你叔借我银两,令你出头胡赖,此次稍事姑容,饶你归去,倘敢再来争论,定当送官究治。”骂得成通垂头丧气,两颊通红,殊觉索然无味。冷眼看见荫芝步转书房,亚狄潜身入内,只得自己抽身出到叶家门首。
斯时,童仆看见主人面带愁容,心含怒意,不敢声彰,已知家主受了荫芝凌辱,只得随后相从。黄成通路上心中不忿,想我自幼至长,未曾受过他人凌辱,今日被叶荫芝叔侄如此糟蹋,殊属不甘,此恨难消,此仇必报。不惊不觉,已抵自己门庭。步入堂中,一跤跌倒在地,气得面如土色,两眼睁睁,口内不能言语。家童看见,连忙报与安人,其母及妻一同赶出护救,抖搜片时,始行苏醒。叶氏安人行近叫声:“儿呀,你往叶家查问原由,何以归来这般形状?定然被荫芝凌辱,以致如此惨伤。我亦也曾言过,叫你不好往他家理论,恐其送肉上砧。今者果不其然,但彼如何将你凌辱,可即从实说与母知。”成通素性极孝,见母查问,即将始末一一禀上。母亲叶氏姑媳听闻,双流珠泪,陈氏再四劝慰:“丈夫不必烦恼。荫芝如此横行,看他将来定然不得其死。”母子、夫妻议论一回,且自休息。
却说黄姓一众耕人群蚁相聚,这个说长,那个道短,纷纷共说:“我们本属贫苦,开春耕种,指望秋来成熟,获些蝇头小利,籍资养活父母妻儿。岂知一旦被荫芝抢割精光,不独白费辛苦,兼之血本无归。”内有一人说道:“叶爷抢割并非无因,必定借欠银两是实,我们只向田主讨还工本,乃系理之当然,但黄家现在被灾深重,只怕一时无力偿还,不若一齐踵府,看他如何分说。”言罢,齐齐举步共抵黄家。到了门前,声叫:“安人、相公。”正值成通母子在堂中哭泣,闻人声叫,便知田客到来,立即移步出门,相请一众耕人入内,分宾〔主〕坐下,命仆进茶,饮罢,众人齐声说道:“叶家无端统率多人到来,将田禾抢割,借问府上与他有何仇怨?我们深蒙安人、相公照顾,领此田亩耕种,指望成熟收获,仗此养家活儿。讵意荫芝恃强,平空架陷府上,折亏毋庸多说,我们工本如何着落呢?叶氏安人听罢耕丁之言,仰天长叹:“可恨荫芝为富不仁,恃强凌弱,我家被害不在多言。但你们耕种,原望秋成,如今已属画饼,所有用过耕本自然归我偿还,你等众人不必将我抱怨。我虽受累,尚可为力,遂即入房取出白银三百两,分给众人,一班田客各各称谢不已,齐声说道:“深感安人贤德,此项耕股,本不应要府上赔偿,但我等贫乏,故此累及安人,问心实难过意,想积善之家必有馀庆,积不善之家必有馀殃。安人恻隐为怀,将来必有好报。从此门庭清吉,福寿绵长。”叶氏闻言连称:“不敢,人生在世,衣禄由天,惟是君子固穷,达人知命。”一众耕丁齐声诺诺叩辞,各散而归。黄成通母子、夫妻必怀不忿,千声怨恨荫芝为富不仁,似此恶如狼虎,我们无奈其何,惟有朝夕焚香,当空礼拜,伏乞苍天作主,聊申闷怀而已。按下不表。
书中表白为贵细想黄显国因借贷不遂,怀恨钉心,问叶荫芝串谋,将伊侄陷害。将田作按,写立揭数,借银三百两,事虽不虚,但为数甚属有限。叶荫芝既已抢割田禾抵利,又何以毁拆园房?种种所为,情理殊难取信,况黄成通虽非巨富,亦可小康,既已问明系黄显国将田作按,亦何难备价向叶荫芝将揭数赎回,何致屡被欺凌,酿成巨祸?看书者未免生疑,有所指驳。但有一说,细想叶荫芝与黄成通二人乃是前生冤孽,并非今世仇雠。一以自经,一为环首,事属殊途而死同一辙,特为表白,用代释疑。
闲话少讲,书归正传。且说叶荫芝叔侄将黄成通凌辱一番,心犹未足。过了几天,荫芝向亚狄说道:“你看黄成通身被凌辱,虽不敢与我作对,但伊日前不应到家吵闹,虽然割了他的田禾,尚不能消我心中之恨,还须找寻别事与他再闹一场,看他把我怎样。”亚狄说:“常言道:一不做,二不休。既系立心同他作对,事属不难。闻他所居园屋甚是华美,不若带领家丁前往,把他拆毁,便可泄忿。尊意以为如何?”荫芝道:“此计甚妙。”随即吩咐家丁带齐家伙器具立就登程。顷刻之间,已抵黄成通园外。荫芝喝令一声,众家丁齐齐动手,抽砖卸瓦,毁拆纷纷。惊动黄姓家仆,出园观看,眼见荫芝耀武扬威,三步跑进,将情连忙禀上:“今有叶荫芝叔侄统率多人到来,将园毁拆,所有砖头瓦块尽皆弃之塘中,池鱼不知伤了多少,乞为定夺。”叶氏安人闻报,连忙步出,口称:“叶老爷,我家与你素无仇怨,倘或有些不合之处,也应推念邻乡之情,何苦屡屡到来陷害。”荫芝闻说,哈哈大笑,手指骂道:“你个老虔婆,休得多嘴,快些叫你儿子出来与吾结抗。倘你恃妇出头惫怼,定将你楼房屋舍拆个精光,看你有甚么状告。”叶氏只得忍气吞声,暗暗叫苦,站立园边,任其作为。
叶荫芝骂罢一番,带领一众家丁转回府中而去。叶氏安人气得两眼光光,双流珠泪。斯时,陈氏媳妇赶出园来,叫句:“安人,叶荫芝屡次三番到门陷害,分明欺人太甚,何不开官与他理论是非曲直,悉凭公断?”叶氏叫声:“媳妇有所不知,开官二字俱是漏气,我想官府不是你的爹娘,况荫芝现为主事,赫赫声名,我们怎能与他相斗?不如剩些钱钞,以免饥寒。常言道得好:官府衙门八字开,有理无钱莫进来。又云:一字入公门,九牛拔不出。不若守分安命,顺时听天,凡事凭天作主,我们敛些事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