诗曰:
分明恶大与仇深,天道从来是祸淫。
莫说当时人畏己,于今招告乱纷纷。
话说叶荫芝解省审讯,遗下张凤姐一人在家,心中仔细思量,叶郎此番身入牢笼,未知何日得脱还乡,只恨当初不该将黄成通田禾抢割,又不应把他的园房毁拆,迨至成通之母叶氏情愿自备银两取赎,仍复勒掯,黄成通气忿莫释,以致酿成巨案,况在前挖掘各姓山坟,纷纷勒赎。今被黄成通之母上控,诸事并发,不但革除官职,更恐性命难留,将来一经审实,定必查抄产业,累及家人。我乃身属女流,怎能设法为他解脱?叶郎既是身受典刑,妾亦何忍独活?宁甘一死以谢多情,想罢痛哭一番,便即投缳自殒。次日家人报县验明,备棺收殓,风流孽案至此了结。按下不题。
且说叶荫芝发交委员研鞫,屡次刁狡不肯求招。但他声名狼籍,劣着累累,久在大宪洞鉴之中。备牌行县,饬查叶荫芝劣迹,邑宰接奉牌文,立即出示,遍行先告。正堂示:为招告事,照得赤岭乡在籍主事叶荫芝居乡不法,本县莅任即已风闻,犹以该绅名列缙绅,颇知法纪,人言未必尽实。
然细加察访,确知该绅居乡以来,霸人田土、占人房屋、诱人妻女、窝留匪棍、鱼肉乡民,种种非法,不胜枚举。又其甚者,毁坟挖骸,勒人钱赎,此事亘古所未闻,乡闾所共愤,夫肆其毒者不一事,受其害者不一人。乃历年以来却少控告之案,皆由该绅横行乡曲,目无法律。尔民等畏其威势,诚恐告而不准,准而不办,结恨益深,为祸益烈,是以含冤茹痛,任其凌虐而不敢言。兹该绅恶迹昭著,各大宪均已深知,只候有人告发,审有确处即当严行究办。现因该绅威逼黄成通命案奉文提省审办,合行出示晓谕。为此示谕阖邑军民人等知悉,尔等有身受其害者,即当赴县一一胪陈,以凭本县,详情究办。惟事必须捐实,倘有宽假,反为坐罪,亦不得横生枝节,累及无辜。兹该绅罪恶贯盈之候,尔等沉冤得雪之时,慎勿观望不前,致贻后悔特示。
邑宰出示招告后,其被害之家有以霸田土,有以占房屋,有以奸拐妇女,有以挖骸勒赎等事纷纷具控,不一而足。县主当堂讯问明白,一一据实申复无异。
却说宝莲庵女尼闻知叶荫芝事发,解省审办,张凤姐虑及株连,自寻短见。
即唤徒弟亚左、桀枝,痛骂:“你等出家之人,本不应与恶棍穿针引线,作此勾当之事。现在荫芝奸情败露,你等不能脱身事外,将来到堂质审,颜面何存?不如及早死罢!以免玷辱佛门。”骂得二人哑口无言,双珠泪落。各自归转房中。
是晚,亚左心虚畏罪,仔细思量,实系祸由自取,与人无尤。左右踌躇,半筹莫展,遂即采服毒草身死。次日,老尼知亚左已死,备具棺木殓埋,即把桀枝逐出山门,押令归家还俗。这也不表。
且说叶荫芝奉押监禁,满腔烦闷,九曲回肠,自恨当时误听谗言唆耸,恃势横行,今日困押囹圄,身罗法纲,业经委员几次审讯,虽未承招,但恐动刑锻炼,难受熬煎。这便如何是好?不若自作呈词一纸,捏饰情节,自掩其非,或者邀恩,汤开一面,也未可定。主意立就,如此如此,这般这般,拟成一纸,交伊子在外缮正,令其赴督宪衙门具呈,希图卸罪。其时正值邑宰出示招告,据情申复到来。
奉督宪大人批:
查该主事串诱黄显国,伪按田屋,迭次诈扰,致黄成通忍迫自缢殒命,业据藩臬两司饬提尸亲人证,讯取确供,经本阁部堂会同抚部院亲讯无异,且该主事另有奸拐何张氏为妾,并发掘张川图坟冢之事,均属藐法横行,已一并奏参革审,至何张〔氏〕畏罪自荆亦据东莞县讯验,详报在案。据诉各情,显系捏饰图卸,惟既已赴司提讯,仰东按察司会同布政司速饬委员提集各案人证,秉公彻底研审确情,由司复讯录供,详候亲提审办,毋稍稽延。粘抄及黄叶氏呈词并行。藩臬二宪遵即饬令委员提集各案人证,分案复加研讯,先将黄成通命案讯问黄显国:“你如何起意串同叶荫芝伪写契纳,将黄成通田亩作按借银?一一从实供来,以免动刑。”黄显国供称:“小的与黄成通系属叔侄,分居已久,因与黄成通借贷不遂,故此起意写立伪契,向叶荫芝借银。小的得银到手,便花用了,随往各处云游。后来荫芝如何纠众抢割田禾以及毁拆房屋,如何威逼黄成通致死,小的实不知道,这是实情。”
又问挖骸勒赎被害之张川图,供称:“小的当日被叶荫芝挖掘祖骸勒赎,经伊亲家李鹩举说合,过交银两,当日实系畏惧荫芝虎威,不敢同他作对,是以哑恐。今幸云开见日,盆冤得伸,生者感戴鸿慈,死者亦当衔结。”其余又提各案人证审讯,佥供如一。当即监吊叶荫芝提同叶润泽、叶亚狄当堂对质,俯首伏辜。
由司审转,旋经督抚二人宪亲提会勘,反复究诘,夫口不移以成信谳。叶荫芝拟绞,监候秋后处决。其余黄显国、叶润泽、叶亚狄、李鹩举俱属同恶相济之人,各治以应得之罪,余属无辜,概行省释。叶荫芝仍发南海监禁,所有霸占田土、房屋给主领回管业,控骸勒赎各银两照数追出充公。
且说黄叶氏领回田亩,另行批耕,所得租粮姑媳籍资糊口。一日黄叶氏对媳谈论:“孩儿黄成通负屈含冤,此事全仗黎爷之力,我们理应酬谢。”陈氏道:“有恩不报非君子,有仇不报枉为人。今得丈夫冤仇已泄,慢道酬以金帛,即使碎身粉骨亦所不辞,如何酬谢之处,悉听安人尊意调排。”叶氏道:“贤哉妇也,所云甚合我心。”吩咐童仆修办靴帽、袍褂、全猪酒席,并封白银百两以为华昏致谢。安排停妥,即命挑夫抬送,婆媳二人携同孙儿踵门叩谢。黎母闻知,母子二人连忙出门迎接。步进厅堂,叶氏姑媳双膝跪下,叩头致谢。黎爷母子即忙回礼,礼毕,坐下饮茶。黎爷道:“小侄与令郎交好有年,情同手足。见他被恶棍叶荫芝屡次欺凌威逼致死,不忍袖手坐视,代为作纸鸣冤,此乃谊不容辞。伯母为何行此套视,酬以金帛,惠赐多珍?殊属令人置身无地。”叶氏道:“贤侄有所不知,此事全仗老贤侄回天之力,若不是贤侄担肩代作呈词,不独孩儿盆冤莫白,而且我姑媳亦难存活。此固孩儿虽死之日,犹生之年,区区薄敬,聊表寸衷,伏乞哂存,幸无见外。”吩咐把礼物抬将上来。黎母在旁说道:“老安人何必如此费心,小儿不过举笔之劳耳,承赐佳贶,受之实为有愧,却之恐蹈不恭。施者不节,受者自忘其贪。吩咐:“孩儿,将物留下,白镪璧回,留为令孙异日书金之用。”黎爷诺诺:“遵承母命。”包了赏封,打发挑夫回去,着令庖人办酒款待叶氏姑媳。顷刻,酒筵已备。黎母命媳出来相陪,简氏应命,穿衣出堂,与叶氏姑媳见过了礼,一同埋席。分宾〔主〕坐下,丫环斟上了酒,大家一齐举杯相酌。席间,黎母说道,口称:“安人今日冤仇已报,令郎灵柩现停在家,何不找寻吉壤为之安葬?一则先人落土为安,二则以免提肝吊胆,你道如何?”叶氏说:“老身只为官事纠缠,未暇及此,目下已获伸冤,自当急为办理。但家下无人,还祈令郎照拂。”黎母说:“这个自然。”酒过数巡,只见成通之子向往黎母扑笑,黎母接抱过手,耍弄一番,不胜喜悦,看见此子生得眉清目秀,相貌非凡,将来必有上达。
暗暗想道:“我孙与他同年,不过大其两月,何不共成姻眷,俾得亲热,相继往来。想罢,启口叫句:“安人,老拙有一事奉商,未知尊意可能应允否?”叶氏闻言,口称:“老安人有何见谕?请道其详,妾身无不恪遵领命。”不知黎母如何说合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