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回说到黄通理的妻子进至卧室,凭空将房门关起。他那大儿子在房外喊起来,那时自有个所以然之故。如今先要略叙黄通理妻子的出身事情,两头话不能并作一头说,只好把那所以然之故,暂搁不提。

却说这黄通理妻子,她娘家也是世代书香,从小儿就殁了父母,是她一个房分婶娘带了遂去抚养,乳名叫做秀秋,后来做黄家的养媳,因为未曾圆房,当他是女儿看待,家下人都称她为黄小姐,至今谈的人,就反把他娘家的姓一时忘了,这也无关紧要。可怜这黄小姐,从小没了父母,到她那婶娘身边才两三岁。婶娘既不是嫡亲的,性情又不甚厚道,平时待这黄小姐,饥一顿,饱一顿,勉勉强强,过了四岁,就当作丫鬟使用。到六七岁上,把一切粗重的事都逼着她做。夏天任他睡在蚊子堆里,冬天大冷天,也只给她一件破棉袄,冻的澌澌的抖,拖了鼻涕出来,还要打要骂。一年到头,疾病痛痒,更是毫不相关。

却有一件,天天那双脚是要亲手替她裹的,裹起来使着手劲,不顾死活,弄得血肉淋漓,哭声震地,无一天不为裹脚打个半死。有时他房分叔子听不过,说:“你也耐耐性子,慢慢的与她收束。若是收束不紧,也就随便些,一定弄到哭喊连天同杀猪一般,给左邻右舍听见,还道是凌虐他,是何苦呢?”他婶娘道:“这女孩子们的事,用不着你男子汉管。原为她是个没娘的孩子,将来走到人面前,一双蒲鞋头的大脚,怎样见人?偏生她这撒娇撒泼的脾气,一点儿疼痛都忍不住,手还不曾碰到她的脚,她先眼泪簌漉漉的下来,支开嘴就哭,叫人可恨。恨她不是我养的,要是我养的女儿,依我性子,早就打死了!不然,也要断她的脚跟,撕掉她几个脚趾头。若是左邻右舍说我凌虐她,请问那个邻居家的堂客们不是小脚?脚不是裹小的?谁又是天生成的呢?如今我不替她裹也使得,日后说起婆婆家来,却要说我婶娘:既然抚养了她,不讲什么描龙刺凰的事,不去教导她也还罢了,怎么连这双脚都不问信?如此传出去,不但我受了冤枉,只怕人家打听打听,无人肯要,倒耽误了这孩子的终身,对不住他那死过的爹娘!再说大脚嫁不出去,你就养她一世不成?看你有饭还怕吃不完呢。”絮絮叨叨,一面说,一面更咬紧牙关,死命的裹。黄小姐那时虽然年纪小,听了他婶娘这一番话,晓得他的利害,也就死命熬住了疼,把眼泪望肚里淌。以后一天一天的都是如此。那年她婶娘的儿子开蒙,在村上一个村馆里上学,就叫黄小姐每日挟了书包送他进馆,上午送中饭,下午领回来,一日三趟,都是黄小姐奔跑。她那儿子顽劣异常,若是这三趟之中在路上跌了,或是有什么惊吓,这就是黄小姐晦气,总说是欺侮了她,作弄了她,不是臭骂,便是毒打。试想,黄小姐一双半烂不断小脚,年纪又同他婶娘的儿子差不多,怎样追随得上?照应得来?常常就暗中饮泣,说:“我与他是一家人,不过他有父母,我无父母,我既做了他的女跟班,还要吃多少冤枉苦,真真女孩子不是人!可惜我是女孩子,要也是男孩子,虽然也同今日一般的苦命,定归趁着还学堂的时候,背地里要问问先生,多识几个字,等到大来,也好自寻饭吃。别的不讲先不先,这双脚那怕生个疔,害个疮,也不会这般的痛楚。”

光阴似箭,日月如梭,看看又是年把功夫,黄小姐已经九岁望十岁了,在那婶娘手下受的磨折,吃的苦恼,也言之不尽。十岁上发了一身痧子,又出了天花,这两桩都是小孩子要紧的事,随便什么贫苦人家,他女儿遇了这个当口,总得要调护着些。那天花又是险症,没有不请个小儿科,吃副把药,避几天风,还要忌生人往来。落在富贵之家,更不消说,当那天花将发未发之前,就连吃的发物,如雄鸡、鲫鱼、蘑菇之类,也要花上多少钱。那时黄小姐不讲这个,简直比贫苦人的女儿还不如。她婶娘就不曾问过信。也是黄小姐的天命,日后要从那黄家做出些烈烈轰轰的事,于这自由村上,大有关系,所以她这两桩病轻轻发过了,连自己都不知不觉。这是后话慢表。

自从这年之后,她婶娘却已亡故,就有黄通理家领了去做养媳妇儿。那时黄通理也是寻常一个小孩子,并无姊妹弟兄。过了几年,圆了房,一直跟着黄通理,也不过会些寻常操作,安安稳稳的做个妇道人家。平时只听得人说什么三从四德,自家想:那四德的“德”“容”两字是说不上,言字不懂是怎样讲,若说是能言舌辨,只怕是男子的事,不应该妇女上前。至于那“功”字,又件件不曾学得。在家从父,我从小又是没父母的人,如今只索从了丈夫,日后从了儿子就完了,但不知自古以来男女是一样的人,怎么做了个女人,就连头都不好伸一伸,腰都不许直一直?脚是吃尽了苦,一定要裹得小小的。终身终世,除了生男育女,只许吃着现成饭,大不了做点针黹,织点机,洗洗衣裳,烧烧饭,此外天大的事,都不能管。像我是细巧事不会,相貌又不好,幸亏丈夫还体谅我,从小儿在婶娘身边,失了教导,一切不与我计较。只可惜我苦命投生了女人,终久不能显亲扬名,不能帮着丈夫在外面干些正事,只好闷在大门里头,有话也不敢说。几时世界上女人也同男人一般,能够出出面,做做事情,就好了。这是黄小姐一向怀着的鬼胎,不过有此思想,并未有何事触激他的脑筋,晓得世界上的男女,本来各有天赋之权,可以各做各事,所以他这思想,还是从小时候受他婶娘的苦处,自怨自恨而来,并不知女子本有女子的责任,不应放弃的道理。因此上跟了黄通理十几年,习惯自然,这种思想也渐渐的忘了。却是他这思想,譬如一件东西,含有电质在内,浑浑融融,初无表见,碰着了引电之物,将那电气一触,不由的便有电光闪出,可以烧着了衣服,毁穿了房子,其势猛不可遏,猝不及防。电气含得愈多,发作得愈烈愈大。

当日他听黄通理的话,无意中问了一句:“可不知世界上也有女子出来做事,替得男子分担责任的么?”黄通理却一跃而起,说:“怎么没有?”就如触动了他的电气,把他那一向所有,十几年渐渐忘了的思想,顷刻间兜上心来,故接着只说得“有就好了”四字,翻身就走,不暇往下再问。他这“有就好了”四字之中,有多少欢喜美满的情景,有无限恍悟决断的精神!在他自己,亦莫知所以然。一念之间,想道:“要做事,先要能走路;要走路,先要放掉了这双臭脚。如今这脚底下缠了几十层的布条,垫了两三寸的木头,慢说要与男子一同做事,就是走路,也不能同男子大摇大摆,这便如何使得?”所以就急忙忙关起房门,要去放那双脚。这个原故,也交代出了。

却说当时他只趁一时之性,原不曾计及女人的脚是能放不能放,放了能走不能走,等他那儿子在门外乱敲乱喊,他反狐疑起来,说只怕要去问问他老子,于是重新开出房门,搀着他大儿子,又到了书房。只见黄通理与他小儿子坐在那里,对着一个地球仪,指手画脚的说。他那大儿子也就挤上去看。黄通理便对他妻子道:“你去罢,你一个女流之辈,不要在这里搅扰,让我同两个孩子讲些学问。”他妻子道:“方才我不是问过你,说女子也可以出来做事,既是可做事,也就可以谈谈学问。虽然我年纪大了,究竟还比你小得多,你同孩子们讲的,不信我就懂不得。向来我只道是女子不能同男子一样做事,故此十几年来,只还我的女子本分。如今想要在本分之外,再做些事来,也好帮着你教教两个儿子。”黄通理听了,喜不可支,便问:“你若要做事,却先做那一桩?”他妻子说:“只要是地球上体面的事,一件一件的都要做出来。”黄通理不觉笑道:“我们这村上,不过是地球上万万分的一分子。我是个男人,要从这万万分的一分子,寻个做事的方针,还无可下手,你一个女子,小脚伶仃的,就算能做事,应着俗语所说『帮夫教子』,也不过尽你一人的愚心,成了我一家的私业,好容易说到地球上的体面。你看这地球仪上,画的五洲形势,其中经纬度数,面积方里,盛衰沿革,野蛮文明,许多有学问的专门名家都考究不尽,单讲那地球上地理科学的范围,有关于地球表面之天文地质等事,有关于地球上政治生业等事,宏纲细目,除非像孩子们,六七岁时就研究起来,动得他的观念,发达他的心思,然后他们好各就其材力性质,做得地球上一两件的事。但是地球上的地理学,是先从自己的知识扩充,由自己所住一乡一里的知识,扩而至于外乡外里;由外乡外里的知识,又扩而至于我的国度;由我的国度,扩而至于别的国度,然后能就全地球的事,考究得失,做他出来。不是什么读书的只为取功名,种田的只为收租税,做生意的只为赚铜钱,就叫做做事了。”

他妻子接道:“这样说,做女人的也不是只为梳头裹脚做活计,是明明白白的了,怎见得我就不能扩充知识?只要你有什么知识,换与我,我也慢慢的会有知识换与你,再给两个孩子们开通些知识,这先就有了四个人了。从我们一家四个人,再慢慢的推到一个村上,那怕他风气不行。只有一句顶要紧的话问你:像我这一双受罪的脚,可以放得放不得?方才我倒要放他开来,又恐怕是放不得的,要问你一声。如今我是问过你,你说可放最好;你说不可放,我也一定放掉他,不能由你作主!”黄通理又笑道:“放了这脚,却见你女子们开风气的第一着,怎么使不得?只怕放了倒不能走路,又不怕阖村的人笑你吗?”他妻子道:“亏你说出这句话!照你说,一个人站在地球上,不能做点事,不能成个人,才怕人笑话。这我放我的脚,与人什么相干?他来笑我,我不但不怕人笑,还要叫村上的女人,将来一齐放掉了脚,才称我的心呢。至于走路一层,向来缠紧了几十层的布,垫了二三寸的高底,还要踱踱,一天走到晚。从前小时候,两只脚烂的出血,还跟着我那婶娘的儿子上学,一天走几趟呢。如今虽说是小的走惯了,一放开来,头两天不方便,到十几天后,自然如飞似跑的,走给你看!”

黄通理听了说:“看你不出,一直见个庸庸碌碌的,忽然发出这些思路,好极!好极!”他妻子道:“从来说『天下无难事,只怕有心人』,你看我庸庸碌碌的,我将来把个村子做得同锦绣一般,叫那光彩激射出去,照到地球上,晓得我这村子,虽然是万万分的一分子,非同小可。日后地球上各处的地方,都要来学我的锦绣花样。我就把各式花样给与他们,绣成一个全地球。那时我就不叫『秀秋』,叫『绣球』了。就说没有这个大势力,我却发了一个大誓愿,你瞧着罢。”黄通理又连说:“好极!好极!好极!从今以后,我便叫你做黄绣球,把这『黄绣球』三字,当个记念如何?”

他二人说到此处,做书的又要交代一句。黄通理的妻子,以后就统名之曰“黄绣球”,看官却要分清眉目。当时说话之间,黄绣球举目一看,不见了他两个儿子在旁,说道:“孩子们往那里去了?”原来他两个儿子,在他二人说话的当口,走出书房之外,听见外边人说,街上有会,他弟兄两个就跑入会场玩耍。黄通理一听,果然不见他弟兄在面前,先出至屋内一寻,又走到大门外一寻,晓得有出会的事,一定去看会了,便进来对黄绣球道:“你关上门,我去寻他们回来。”少顷,时已过午,黄绣球早把午饭端整,先自吃了。看看交到申牌时分,才见他父子回转,少不得黄通理要教训他孩子们一顿,正在发怒,只见黄绣球穿着他大儿子一双鞋,半旧不新,一跷一拐的,不觉笑道:“你当真已经把脚放掉了?”黄绣球道:“凡事说做就做,有什么不当真!听说外边的会,一连要出三天,你不要骂孩子们,明天我且带了他们去看两天,练练脚劲。”黄通理道:“这种事,迷信鬼神,伤风败俗,我们不能禁止,没的还叫孩子们去看!你一向不出大门,如今便说放开了脚,要练练脚劲,也没的要去看会的道理。若讲女人放掉了脚,今天去看会,明天去看戏,就使不得,与你那说的话、发的誓愿,就成了一个大反对,还说什么『绣那地球上的新花样』,只怕村上的新鲜话把,先让你绣出来了。”黄绣球也不搭白,仍旧一跷一拐的走了开去。

这里黄通理又把些教训孩子的话讲了好半天,回至内室,大家都不谈起,正是一说不休说过便了的常事。不意这晚黄绣球不堪安睡之后,就得了一个病,浑身发热,如火炉一般,昏昏沉沉的人事不知。好奇呀,此病从何而来?看官且胡乱的猜上一猜,猜不着的,等做书的下回再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