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张先生这日到黄通理家,一为打听毕太太去后有无信来,二为衙门里又奉到文书催办学堂,本官也换了人,特来通知。闻说新换的官,人极有用,他在别处任上,办过蚕桑馆,也办过学堂,都有成效。黄绣球道:“官办学堂,我们说过不必问信,他催办些什么,我也不愿听,倒是巴望毕太太早点来。我这两日又做了一件快活事,请我家通理告诉你尊驾看。”黄通理接着,将收留尼姑的事,带笑带说了一通。张先生道:“现在上头催办学堂的方法,正要说清查地方寺产作为经费,他那觉迷庵,虽无产业,大可将房子地基捐出,或是估价变卖,或是就改作小学堂。”黄通理道:“这庵不大,地基也不值钱,若是变卖了,凑凑数,还可做得。绣球,你将来就叫那老姑子出名,捐掉了它。”黄绣球道:“如今两个姑子,既然要养她还俗,正苦这座庵无从交代,只管雇着香火看守下去,也不是道理。我想另外叫人出名,把这庵捐作女学堂,外头托张先生,里头暗地下,我等毕太太来,一同布置。先禀上去,本官既要交卸,一定不批,新官既是能办事的,自然一定可以批准。我们仍旧办我们的家塾,这样,那座庵堂才能在我们手底下联络一气。”张先生道:“机会好,主意也好,本官交卸是快的,我等他交卸前几天,代你们做好呈子递进去。”黄绣球道:“这就很好。”
说话之间,只见来了一个人,手里拿着一张名片,说是学老师那边来请黄老爷即刻过去。张先生告辞而出。黄通理去到学老师斋中。谈起:“前日送考回来,有个贵本家,叫黄祸的来见,带着一封广东来的信,说你足下要办学堂,并不禀官,也不来同兄弟商量,却先同一位衙门口的书办,串通了别处教堂里教民的妻子,在外面招摇。足下是老实人,都被那书办作弄,兄弟想开学堂的事,自然听地方官主裁,我这里都不便越俎,何况足下?至于同教民交涉,尤其非我辈所宜,他们当书差的,口张为幻,极其可恶,足下断不可受他的愚。我这里又接着移文过来,说学堂已奉上宪催办,将来倘然办起来,总是几位乡绅主持其事,我代足下谋个散习位置,岂不安逸得多?”
黄通理听了答道:“这事尽可请老师察访,如果晚生同那书办有在外招摇的实据,也瞒不过敝本家黄祸。如今我们这地方并无人讲起,反是广东隔了几千里路,倒有信来通知老师,不是晚生顶撞老师的话,只怕老师倒受人之愚了。至那教民的妻子一句话,更加胡涂,那是张开化张书办的亲眷,同贱内结拜姊妹,一向在广东那边,习的外国医,此番回家,路过此地,那日大家送他上船,在岸上大家讲到开学堂的事,托他到上海带点学堂应用的书回来,给大家预备,将来叫子弟进学堂用的,这也寻常之事。”
那学老师听到此处,心上一愣,就支吾说道:“莫非是此人仍回广东,以讹传讹,说出来的?我这里来信是真,并非兄弟说的假话。”便将黄祸送来的一封广东信,给与黄通理阅看。黄通理接来看时,分明就是黄祸的笔迹,内言:张开化欺他本家黄通理懦弱无知,串通外来教民之妻,借着学堂,敛钱入私。学堂为新政发端,岂容蠹吏嫁名行骗?要请老师查明,详禀重办。末后又言:地方上如果开办学堂,敝友黄某,可任经理之责,也请切实保举。他那本家黄通理,若是并不知情,也可开脱其罪,酌充分教习云云。黄通理看完此信,问道:“老师同这位写信的人自然很有交情,晚生却同他不相闻名,何以也替晚生着力,是所不解,这其中必定另有一个因头。”老师道:“这倒不明白了。”黄通理笑道:“老师不明白,晚生倒有点明白的意思,一定老师受了敝本家之愚。老师的话不假,这封信却是假的。老师不认得写信人的字么?”老师道:“这种信还不是请人代笔,何以见得是假?”黄通理道:“要就是请敝本家代的笔,见了敝本家,且请问问他看。晚生承老师的吩咐,决不多事。老师也弄清楚了,晚生再来奉教。”说罢起身兴辞。
那老师反弄得一团疑心,想了半天主意,打出一个回信稿子,请黄祸过来,叫他代誊,誊好了细对笔迹,方知来信也就是黄祸捏造。当时并不揭穿,后来又请了几位门生,连黄通理一并来吃便饭,才问清黄通理与黄祸两人的前根后苗,老师就置之不问。直等旧任官已经交卸,新任官接印之后,黄祸又去到老师处怂慂其事,被老师大加申斥,只才没趣而罢。原来黄祸妒恨张先生,既想拿奸情诬陷他,又要拿学堂的事诬陷他,后来打听奸情,是万万牵搭不上,就不说起。这学堂的事,写过信,把他那广东道台的朋友,拜过那陈膏芝的陈少爷,也着实从中媒孽,并自家替自家挖当了许多。只是广东朋友,总无回信,陈少爷总不得见,他便造这一封假信,不想就败露得这样快,偏偏还败露在黄通理眼内,那学老师是好好先生,却也不曾对他说是黄通理看出来的。
光阴迅速,黄通理家的房子业已修理完工,觉迷庵捐办女学堂,也经新任官批准,而且新任官将书院改并学堂,以及清查寺产、开办警察诸事,一切都有了眉目,迥与那旧任官不同。但是这地方上久已闭塞,人心风俗,鄙陋不堪,一旦风气初开,多还有顽固社会百般阻挠,所以各事草创起来,不但全无精神,连形式也是杂乱无章。有些高明子弟没有得着新学的皮毛,反中了新党的习气,就如瘟疫一般,一时传染开了,倒叫施医的无从下手。因此那老成保守的一派,目中看见此等人,只是头戴草帽,脚穿皮靴,耳中听见此等人只是讲流血,只是口口声声“平等自由”,及至考究他的人格,却腐败到了极处,就竭力的批驳他们,死命的排挤他们,把他们的污点,抹杀了全社会的新理。这一班人又反唇相稽,弄得彼此反对,始而反对,继而抵抗,越抵抗越隔膜。那保守派分外的坚持俗见,维新派也分外的激烈猖狂,其实新不成新,旧不成旧,旧的讲忠君爱国,不过在功名富贵上着眼;新的也讲爱国爱种,做起书来,刻在纸上,登在报上,开口闭口“四万万同胞听者”,无不淋漓痛快,句句动目,字字惊心,却是说话高兴,连自己的老子都要活活杀死,说他是野蛮,不配做文明人的老子。这就讲没有三纲,不论名分,难道自己的老子不算黄帝子孙,不是同胞同种?若人人都看得野蛮,可以杀了,还保什么种来?还说什么曾国藩杀戮同胞的话呢?
闲言少叙,却说黄绣球把那两个尼姑安顿下来,觉迷庵布置出去,眼看已是腊尽春回,只不见毕太太回转,又无音信接着,其中不知何故。数月以来,与黄通理、张先生大家同心办事,两个尼姑经不住黄氏夫妇早晚的教导劝化,头发养的渐渐长了,知识也改的渐渐通了,不过一个已老而无用,一个虽在中年,不甚识字,究竟又根性浅薄,不能指望他成个巾帼奇才。黄绣球就想出一条新鲜法门,把女人缠足不缠足的利害同那婚姻卫生、体育胎教,养成做国民之母,才能遗传强种的道理,编为白话;又编为七字弹词,先同女儿教弹词一样,口授了她们,叫她们也学那说大书、弹盲词,到四处街镇上,拣那空场子或是茶坊、酒店照着说,照着唱,简直还叫她们带了一面镗锣,一副鼓板,做足了样子,哄动听的人,不但不疑心,且暗暗有益。又不一定要钱,所以听的人也就很多。这是拿无用的人化为有用,开通下流社会的第一好法子。黄绣球费了几个月苦心苦功,真可算大有作用。
其时新年头上,城乡内外,都在闲空的当口。街上红男绿女,游人甚多。各处摆西洋景、出戏法、唱庙戏的,也热闹得很。有几家大户人家的妇女,不出闺阁,听得街上新出了两个弹唱女先儿,就叫人雇到家里去听。第一次去了回来,告诉了黄绣球,黄绣球更连日连夜的口授她们。约莫前前后后也授了二三十套,短的仿着俞调开篇、五更曲、四季相四的调门,长的仿着演义,一段一段的,七八百字、千把字不等,只要两个尼姑容易记,听的人也容易明白。暗中虽说是为开通顽固起见,明只是当作唱十不闲、打莲花落一般的玩意帐儿。黄绣球又切嘱两个尼姑,不要说是出家还俗的,代她们两个人,依着俗家的姓,起了两个名字,一个就叫王老娘,一个叫曹新姑。自此王老娘曹新姑两人,每日午饭之后,出门弹唱,还叫复华装做听的人,远远的去查察情形。
一日有个绅宦住宅邀去弹唱。这日是那绅宦老太太的生日,张灯结彩,外面唱清音、摊簧,内里也有一班大木头人戏。王老娘、曹新姑直到傍晚边才开起唱来。听的女客们,有的说没甚好听,有的听了,同《天雨花》、《再生缘》、《凤双飞》事情不同,又不像《卖花球》、《卖草囤》、《庵堂相会》的调头,有的问王老娘:“你既是王老娘,可会唱《王大娘补缸》不会?”后来却被这位老太太问道:“这些说的唱的似乎都是报上的,我镇天闲着无事,歪一炕上看报,常看见这些说话,委实也有点道理。你两个是从何处学得来的?这句子想必有人编出来,刻好了卖的,可是上海才有得卖?”王老娘、曹新姑二人平日已受了黄绣球的嘱托,便答道:“我们也跟人口传得来,不晓得什么刻本。我们原都是好人家人,因为团匪乱那年,逃难下来,老少无依,才遇一个人,口授几套小曲,借此餬口。”那老太太道:“你们两人两姓自然不是婆媳,是母女了,如今住在那儿?”王老娘一时口快,便道:“起先住在西头觉迷庵,现在承蒙一位亲眷留住他家。我们两个虽不是亲生母女,也算结拜母女呢。”
那老太太又问了两人的年纪,说:“你们这家亲眷做什么的?养得起你两个多吃闲饭吗?可惜我听见觉迷庵已归了官,不然叫我家大人留了这庵给你们养老,可不好呢。”王老娘、曹新姑心中明白这庵已捐为女学堂,怕再说下去,要露出破绽,违了黄绣球之教,便道:“我们已唱完了,时候不早,请老太太陪陪客,我们要去了,明日还有新鲜的,再来唱给老太太听。”当时那老太太唤了老婆子,包了些糕桃,馒头,取了几个喜封,叫点一张灯笼,送这两个女先儿回去。近来正在那里办巡查,街上的巡兵,动不动就讹诈人,黑夜叫两个妇道之家,尤其不便,必定要送她们的。王老娘再三推辞,说:“只要借盏灯,让我干女儿挽着,慢慢的走,不打紧的。”曹新姑也知一送送到黄通理家,这就不像,可又无法推脱,只得称谢而行。
谁知黄绣球正如诸葛孔明送齐备过江赴宴,已安排赵云、张飞随后接应,早就打发他兄弟复华在大门左近瞧着。那时送出门来,复华故意走远几步,再回头看见喊道:“王老娘,你们到这时候才回去,从那儿来的?”曹新姑接口道:“我们就在前面这大宅子里出来。”复华又道:“正好同路,送你们回家了。”曹新姑便对送的人道:“如此不劳拖步,这是我贴邻乡亲,让他同回去罢。”那送的人本不愿意送这老远的路,听了此话,便分头自去,却不曾把盏灯笼借了过来。虽还不到二更时分,那天是黑胧胧的,王老娘走路,也不无是慢腾腾的,走到百十步之外,转了弯,再走百十步,就有灯笼可买。不料转过弯才走不上十几步,暗地里一个人拦住复华。看这人腰底下,别着一盏灯,当时取下来,向复华、王老娘两人一照,曹新姑缩在后面,不曾照见,就盘问道:“你两人不点灯,到那里去?你不晓得老爷已出过告示,办了警察的章程吗?”顺手拍了复华一个巴掌。后面曹新姑一吓,问道:“这是什么原故?”忙来挽扶王老娘。那人才又照见曹新姑,见是个中年妇人,更外作怪,又刷了复华一记,道:“你带着两个一老一少的女人,一定不是正经路数。”不由分说,要拉到巡防局去。复华大声嚷道:“巡防局就是巡防局,去也使得,你不应动手打人。”曹新姑站住,颤兢兢说不出话来。还是王老娘向那人说道:“我们两个方才在前面一个绅衿人家弹唱出来,绅衿老太太叫人送我们回家,门口碰见我们这位乡邻,做了同伴,那送的人就回转去,并不是什么犯夜,你不信可以去问。那家替老太太做寿,这时候只怕客人还没散完呢。”复华道:“不讲这个,他总不能乱打人,我们就跟他到巡防局去,好在比回家还近,有话同巡防老爷去讲。”
正在争执,有人路过,手里拿着一盏官衔灯笼,上面写着“钦加三品衔浙江候补道”,看见复华与那人争闹,旁边站住两个妇女,仔细一问,晓得就是在宅中弹唱的两个女先儿,说:“老太太方才叫人送你们回去,怎么又换了他?我不认识。”王老娘便告知其故。这人说道:“不必吵了,我将灯笼送给你们照了去,路上没有灯笼,巡警兵是要盘问的。”复华此时才看清了那动手打他的一个巡兵,面孔瘦刮刮,鸦片烟的气子,熏得满脸,身上穿了件破号衣,头上歪戴了一顶油光大帽子,指着说道:“他盘问我是应该的,不应该连打我两记巴掌。”这路过的人也骂那巡兵道:“混帐东西!叫你们在街上查夜,不曾叫你们打人,明天我不告诉大人,叫委员把你革掉了看!”说着,又尽推复华快走。复华初还不肯罢休,后来也就接了灯笼,各自走开。
回到黄通理家,说了此事。黄通理一见灯笼,便知那做寿的绅衿,就是陈膏芝。黄绣球也问了些话。王老娘曹新姑把那老太太的话,就约略说了。黄绣球又安慰复华一番,说:“总看在我分上,受这委屈,却不便追究,一追究,我的机关就要戳破,以后她们就唱不成了。”复华只得依允不提。如是一天一天,黄绣球教着王老娘、曹新姑,都趁着早晚的功夫。那稿子是同黄通理大家参酌,中间也有发科打趣的处在。午后等王老娘她们出去之后,一面派复华暗暗跟随,一面自家又同黄通理、张先生料理开家塾,办女学堂的事;或是同着她儿子们看书讲学问,倒也忙个不了。只专等毕去柔毕太太,渺无音信,一连也寄了几次信去,不见回报。按下不表。
却说王老娘、曹新姑二人,虽然养起了头发,究竟在觉迷庵内登过两年,平时是无人留心,只当是这两个尼姑,往别处去了。现在每日在街上弹唱,就有人疑心她们的相貌像是觉迷庵的姑子,也并不认真在意。事有凑巧,偏有个人认定了说穿出来,此人是谁,下回交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