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那胡衕里吆喝了多少人出来,毕太太们,被这班人挤住了路,走不过去,当时站开让在一旁。只听见那些人七嘴八舌,讲得好不热闹,有的骂,有的笑,有的说打呀打呀,乱嘈嘈摸不着一个头脑。远远看见那些人,都向那街上铺子里去。一时那铺子门前,围的人更多,却想不起是丬什么铺子。只听得话当中,晓得陈老太太已死,吃了一惊,至于那话的离奇嘈杂,却总听不清楚。走既走不过去,索性拉住一个人,来问其仔细。那人大笑道:“新鲜!新鲜!奇怪!奇怪!一个人死了,三四个人要想发财,你们要发财,也插进去就是,不必多问。”毕太太道:“到底怎样一件事?”那人又笑道:“你们俩是女人,想来插不进去,发这一注财的。让我来告诉你们,那丬铺子,不是叫益大钱铺吗?这个胡衕里,有一家寿器店,今天大清早起,陈乡绅的老太太死了。”黄绣球一听此话,说:“就死了么?”那人道:“你能叫他不死?死了是要装棺材的,不足为奇。论起陈乡绅这样人家,那寿材该是早就合好,他偏只当他那老太太要过一千岁,还不曾预备得到。等到躺下来,才托了他的本家老爷爷带一个家丁,到这寿器店内,要选买一口上好的棺木。本家老爷同寿器店老板,背着家丁,讲好了,拿二百块钱的货色,叫他开上七百块钱的发票,应许在正价之外,分给一百块,自己赚个四百上腰。寿器店老板始而不肯,继而又允了他各得一半,就把帐开出发票,叫家丁拿着,到益大去开两张三百五十块的票子。益大原是陈府上有存款,有往来的,自然容易。不想这事早被家丁看出破绽,心上以为本家老爷,吃心太狠,做事太辣,只没有个缝儿,好问那寿器店老板,又不敢问本家老爷;要挑剔棺木不好,又不懂得,着实难过。一想益大庄上,是他拿钱拿惯的,趁这混水池里的鱼,何不也捞他一把?当下走到益大,便说照数开两张钱票,另外取三百块现洋,为老太太丧事开销。簿子上就出一千块的帐,分做两笔,不够,还要来取呢。益大的掌柜伙计便道:『这是要带了折子来的。』”

毕太太们听说道:“这话不错呀,怎样会打起来?”那人道:“我也只当是家丁硬要取钱,故而打起来的。妙极!妙极!来打的却是寿器店里的人,你道为何?原来那家丁因为没有带着取钱的折子,庄上不肯轻付,他就索性把本家老爷买棺材、赚大钱的话同庄上商量,说:『老太太一个丧事下来,接二连三的要用,不在少处,大约总要用够一万八千,这一万八千横竖都出在你庄上,都是我经手来取的多,你庄上也落得在帐上消没了点,好大家于中取利。我们老爷、太太、少爷,什么事都不精明,只要送几个好鸦片烟土上去,等丧事办完,结起帐来,可不就糊胡涂涂的搪塞过了?你们庄上往来多年,上下就推班几千,也查不到。如今这三百块,你先拿二百块给我,那一百你就自己消了,一同出了帐,随后陆续而来。这其中我虽沾光,你庄上也吃个饱,外面这些时银根甚紧,利息微薄,庄上多此一笔外快,贴补贴补,也是千年难遇虎磕铳的事,包你不出岔儿。』那益大掌柜的一时听信了他,说:『如此你回去想法,把个取钱的折子骗了出来,或是偷了出来,给他们寻不着、记不着。我在存根却多写几笔支出去的,换个簿子,再加上以后丧事里支取的,就齐齐整整,好干没他七八千,同你对分。照你的主意,零碎赚个三四千,于你是得了一二千,慢慢的收着,于我庄上却不见有什么大益处。如今准其依你,先付你二百,那个折子,一定要你偷出来、骗出来,尽今天送到。不然,以后若是有人拿这折子来,我就说穿你这话,止住不付。我不怕二百块钱,不会出梢,只怕你是担代不起。』那家丁利令智昏,急忙答应,要取了二百块钱,去回复本家老爷的事。当时庄上付他两张三百五十块的票子,另外付他二百块的现洋,把现洋别在腰里,洋票交与本家老爷之手。”

说到此处,黄绣球道:“说了半天,到底怎样打起来,闹得烟雾成天?你快快讲罢。”那时闹的人已渐渐散开,挤的几乎站不住脚。那人招着毕太太们,又让过几步,说:“这家丁交代之后,那本家老爷就先走了,叫寿器店随即抬棺材送去。不晓得怎样,暗地下有个人,在寿器店老板面前,给了一个信,说:『钱庄老板也得了一百块钱。』寿器店老板听话不明,只当他那票子上写的二百五十块,就出巷来奔到益大庄上,说如何凭空扣我一百块钱?难道买我的棺材,要你出钱票子的拿扣头么?益大的掌柜倒弄得不明不白,又不好把那家丁的话说出来,只道:『谁买你的棺材?谁付你的钱?我庄上也没有同你交易这件东西,你拿这晦气话闹到我庄上来,好没情理!』顺手就戽出一盆洗脸水来,泼得那寿器店老板没头没脑,同淋了大雨似的。跟来的人,见老板吃亏,回头叫了十几个做棺材的伙计,一拥上门,打了进去。起先还只道是白昼行劫,后来看看,都是这条街上做手艺的,不问情由,大家挤着来看,一传十,十传百,手艺中人,自然帮着手艺人,个个指着钱庄上,骂他无理扣钱。等到内中有人把事问明,叫出当地的地保,两边排解,一时寿器店老板,倒把那本家老爷买棺材的事,当着众人,大喊大嚷。于是起先打的人同看的人、听的人,愈聚愈多,庄上只装作不知。后来那通信把寿器店的人,又将那家丁同掌柜的所说之话,也叫穿了,所以引得人又笑又骂,又兴起来要打那掌柜的,说他恶毒。跟手叫送棺材到陈府上去的,通风报信,一面地保就在内看守了这掌柜的。如今这班人想是要看陈府上,怎样来料理此事,所以还不肯全散。这真真叫做卖死人。你道这种事,新鲜不新鲜,奇怪不奇怪?”那人一面说,一面伸着颈脖子,朝前望去,就一步一步的挪远了,离了毕太太们。毕太太同黄绣球听得这一席话,只是摇头顿脚。当时人声嗡嗡,人头簇簇,言多语杂,不晓得是个什么收场。话分两起,且说毕太太们站在街上,听过新闻,心中自有一番惊疑烦恼,踅回转来,同到黄通理书房,说知其事。黄通理道:“这我也在门前听见走路的有人讲起,一丬钱庄里同人打架,不道就是这等事。岂有此理,可算要钱要得没有王法了!”话未说完,胡进欧、文毓贤同张先生家都打发人来,通知陈老太太的死信,也谈到这一桩事,无不诧为希奇。并说陈府上,如今闹得喧天揭地,倒反把个死人搁在牀上,里里外外,嚷的是钱,棺材也扔在天井里,连个阴阳先生,还没去请,不曾定入殓的时辰日子呢。黄绣球十分气忿,无心接应这班来人,连这些话,都不情愿再听,对着毕太太道:“现在陈府上,横竖是乱嘈嘈的时候,我们何不同到他家去?一来看看那死人,好哭他一场;二来胡家妹妹,一定在那里的,好问个结果,有什么事,说不得也同他商量着出点子头。”曹新姑在旁,说:“我也同去。”毕太太道:“你须在家服侍王老娘,不必同去的好。”

正要跟着一班来人分头起身,复华喘吁吁的走过来道:“我方才从闹的地方,看到陈府上,那棺材送到陈宅之后,他本家老爷同那个家丁得了信息,就一齐赶到益大庄去,招呼了地保几句,就驱逐了多少闲人。不一刻,又有几个差役,来把守着宅子的大门,不许闲人观看游闹。看他宅子里的神气,外面虽然闹得这样翻江搅海,里面孝子孝孙们,像似还没有摸清头绪。来的男客,很有几位却跳出跳进的。只有那本家老爷同那个家丁最忙,其余大约都是亲亲眷眷,也胡里胡涂,不知何事。上房里我是不能进去,看上去女客倒不多。”毕太太道:“这样一桩大乱子,那本家老爷同那个家丁,不晓得怎样显个小小神通,就糊弄过去?看他一时招呼了地保,就一时雇到了差役,无非是卖弄势利。可怜那陈膏芝父子两个,若大一个门户,一分家私,就此怕在老太太身上消灭了。”

黄绣球又问复华道:“你来时可听说,几时入殓?那孝子孝孙们,怎样的成服?”复华道:“这都不闻不见。”黄绣球道:“难道那棺材还扔在天井里么?”复华道:“可不是,石灰炭屑,还不见有人挑得来呢。那棺材却是漆得金光雪亮,厚札札的,也看不出是什么材料,是拼的,还是独幅。我在那边好半天,出来的时候,人倒静悄悄的,里头听不出哭声。外头连那本家老爷也不见了,想必去办事买东西,停会就可齐备。我也停会再去看来。”黄通理道:“闹来闹去,只可惜那陈老太太死得太快,等不及我们办起事来,给他瞧一瞧。至于陈膏芝父子的那个门户,那分家私,终久是要败的。说到归根,还是他老太太福气,万一再过几年,或是陈膏芝先死,可就不知道更要成个什么样儿,出个什么把戏哩。”黄绣球接着道:“那家丁趁火打劫,想谋通钱庄上,吃没几笔帐,虽也是小人常技,若没有他本家老爷,在棺材上赚得太狠了,怕还不至于动了小人的念头,就必不至于生出钱庄上的恶计。推原祸根,那本家老爷,罪是杀不可恕。起先只是家丁同钱庄掌柜两人串谋,掌柜的倒要拿家丁撇开独吞,如今必定三人串通,面子上铺排丧事,骨子里可不叫陈膏芝倾家荡产!我们念着那老太太,岂可明知之不去问讯?”黄通理道:“从来与闻人家的家事,最不容易,况且我们是极疏远的人,这话又没有凭据,真正是道听途说,他那钱庄往来的折子有没有?拿出来没有拿出来?到底怎样一件细情?我们不得而知,只可随时打听消息,察看情形,同他姑奶奶胡家去讲,你们怎好冒冒率率,去管此闲事?据我看,买棺材赚钱,是千真万真,不消说得。那益大庄上的一层,怕还不确实。当时那家丁也怎好在庄上,公然说那些话?庄上伙计,不止一人,怎样单只有一人听见,去告诉了寿器店老板?寿器店老板,就算看错了票子,当做二百五十块,岂有不拿给庄上看?那庄上掌柜的,难道也看做二百五十块,一路胡涂下来?未必有此情理。”

黄绣球道:“贼胆心虚,这是讲不定的。我们项好就请了胡进欧来,问个仔细。”说着便对复华道:“我写个字儿,你带到陈宅去,问明交给他家胡姑奶奶。如这胡姑奶奶已不在那边,赶紧就送到胡家去。”当下叫黄通理写好字儿,复华去后,带回一个字条,说“当晚子时小殓,明日申时大殓,尊处如来送入大殓,便可面谈。不然,后天清早到府,事忙不能多及”等语。黄绣球、毕太太看了都说:“如此准定明日去送大殓,便知其详。”随即搁开此事,去看王老娘。

王老娘病是全好了。张先生当日病也略好,在这当口上,踱到黄通理处,也无非谈论此事。内中说到陈膏芝的本家,赚这棺材钱,太觉忍心害理。黄绣球更结结实实骂了一顿。毕太太道:“如今只要沾着是官绅当中的人,谁不吃心很重?但拿官办学堂来讲,派一个委员,采办书籍仪器,看是无甚好处可以赚钱,不知竟是个优差。在上海听见,苏州办武备学堂的时候,堂中的提调大人,托人到上海买一个中号地球仪,实价不过四五十番,买的人先开了二十三元虚帐送到苏州。那提调报销册子上,却又加上些。你们猜猜看,他加上多少?死命的一开开了四百两的帐!这是什么良心?像我此番带来,这一千多块的东西,浮开三四倍,而你们算帐,怕不要你们也倾家荡产么?竟直这些人的心,像个大煤炭团一样的黑!铁弹子一样的硬!比起山西人放印子债,五分取利,一天一收,带利滚利的手段,那还算是有菩萨心肠呢。毕竟得了这些钱,同陈膏芝父子们睡在鸦片烟里过日子,还用不完,落得把别人干没了去。就是不干没,也总归消为乌有,真是可惜。”大家议论而散。

次日听讲陈宅中,无甚动静。午后便循俗买了锡箔,带了曹新姑一同前去。黄绣球、毕太太先哭了死人,就出来寻着胡进欧。只见李振中、吴淑英、吴淑美都在那儿,却无文毓贤、徐进明两人。问起,才晓得因为是生意人家,不曾去报丧,故而不便走来。黄绣球道:“是呀,我同毕姊姊那边都不曾来报,我们暗中申我们同志的感情,管他报不报呢。”说罢便急于要问买棺材的事,碍着陈膏芝的夫人及一班外客,不好开口,一把拉着胡进欧到旁边一问,影响毫无,只说是寿器店里的人,拿票子到益大去照,随即要益大付钱。益大不肯立付,寿器店里就说益大付不出现洋,一定要倒。一个谣言出去,便有人拿五百一千的小钱票纷纷要收起钱来,因此不晓得怎样胡乱的打架。幸亏这里本家老爷传了地保差人,弹压了结,并不听见像你这般的话,可就奇了。毕太太问:“自从昨天到今天,这用的钱,在何人手里发呢?”胡进欧道:“这个我也不留心,不好问得。向来出出进进,外面就是那本家,里面却在一个丫头,叫菱子的手上。这个家丁,虽是老人,却没见经手银钱。至于钱折子,只怕在太太身边。那丫头菱子,是太太最贴心,最相信的,今年已二十多岁,镇日价在房里打烟泡。姊姊你不曾见过吗?”毕太太黄绣球听了,都说道:“哦!哦!是这么一回事。”胡进欧道:“姊姊,你们这话,又从那里来的呢!这话断非无风生浪,看来我听的话,倒靠不住。你们讲的,必有因头。如果实有其事,不但奇谈,也就吓得坏人。我也是个本家姑奶奶,倒听了寒心。”黄绣球又要接下去说,被毕太太止住道:“我们的话,不是无因,也没有实据,说给胡妹妹听了,放在心上,随时看着苗头,一两天内,自然明白。明白了之后,我们再说上去不迟。”

正说时,外面升炮吹打,已经装殓,大家随即出外哭奠行礼。那排场一切,不用铺叙。陈膏芝要做孝子,又一刻离不得鸦片烟,就叫在灵柩后面,另设一张烟榻,从房里搬出枕褥烟具。来搬的当口,闹嚷嚷寻一个人到处寻不着,忽然又大喊道:“房里丢失了东西,一支顶贵重的烟枪也不见了。”陈膏芝夫妇,此番死了他老娘,并没有什么声息,此刻却喊得急急得喊。夫妇两口子,跳脚舞手,就此做孝子送入殓时那哀号擗踊、椎胸撞头的情形格外真切。弄得料理丧事的人,一齐丢开了,来问他劝他。要知寻的什么人,丢失什么东西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