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张先生看那班秀才走开,才把眉头放下,想了想替他们好气,又替他们好笑。到晚来与黄通理闲中谈及,黄通理长叹了几声,说:“如今中国四万万人,像这样的,只怕就有四分之一。自古道:秦始皇焚书坑儒,岂知自从有八股以来,书不焚而如焚,儒不坑而如坑?你道他这班秀才,是在所坑之中,其实像从前那班考博学鸿词的、讲经学的、讲词章的,千千万万,老生宿儒、翰林进士,那个不陷在坑里?这几个秀才说话虽然鄙俗,倒能平心静气,不怨父母,不怪师友,晓得是为二百几十年的风气所误,识见却就明亮得很。不过久中了腐败的毒气,养成一副疲软骨头,习成一副措大面目,颓唐落拓,挣扎不起精神。究竟他说的,确是本心老实话,又是探原立论,比如今外头的浮薄少年,沾着些眼前新学皮毛,就把他的父母师友一概推翻痛骂,不晓得按时世立言,一味叫嚣,就高得多了。这些人,据我看还不是扶不起的阿斗,怎样能就他一隙之明,替他们引出点光来?他们好比昏暗了的镜子,埋在土中,锈钝了的钢刀,丢在地下,我们既然遇着了,何妨把这镜子、钢刀也磨磨看。便算镜子已破,刀至缺了口,不能成个完全之品,到底磨了出来,也还有点用处。老张你道何如?”张先生道:“请绣球嫂子大家商量些。”于是告诉了黄绣球,施太太也就听见,备细的问过那班秀才的话。黄通理照着张先生遇见这班秀才所说,从头至尾的一谈。又把如何能够提拔这些秀才的意思。要请施太太想个法子。

施太太听说那些秀才埋怨他不曾施舍育婴堂、清节堂的一层,忽然有悟,便对黄绣球道:“这个真是我们没有想着,我想育婴堂的孩子、清节堂的女人,都可以进得学堂,除了三四岁、六七十岁,其余都可教得。外国人连那疲聋残瞽还能教他们识字习业,我们如今的力量程度,可是办不到这个地步?然而像我们同志当中,要分出几个人到清节堂去,施些教育,却甚不难。毕太太好去教医,王老娘好去演说,徐进明好去教字,吴淑英两位小姐好去教画,另外教书、教绣、教算、教音乐各就所长,认定一事,每日只分点功夫,惠而不费,诸位谅无可推托的。至于安排那班秀才的法子,我也有一个主意,要回到衙门同我家老爷说声,叫老爷再发一条号令,移知学老师,请老师把学中所有老少秀才以及贡监童生之类都开列清册,按着人数,问他们有情愿进小学中学堂读书的,就拨入学堂;有不能进学堂读书的,就颁发各种新法教科书,交给他们,叫他们自立蒙馆;再有连新法蒙馆都不能教,同这班说话的秀才似的,就叫他们当个演说生,把通理先生所编的一切白话书本,也像从前王老娘、曹新姑派他们各处去演说。这样三种,都请老师在册子上注明了,那个能进学堂,那个不能进学堂,那个能教蒙馆,那个愿当演说生,一一分清。等我家老爷一一试过,就这样分派出去。但须责成老师,立个限制,是凡年轻的生童,在三十岁以下,只许自己进学堂读书,或堪任蒙学教师,或另外改习别业,不许也马马虎虎注在册上,想来他们不是十二分庸碌无能,以及老而无用的,也必不肯列名。等试过之后,酌量人品才具,每月津贴些,叫他们各有所事。譬如地方上多添几处义塾,多设几处乡约。这种义塾乡约,都用蒙学堂的法门,一洗从前陋习,名是与我们不相干涉,似乎只安插些穷老生童,暗底下却原在我们范围之内,同我们的宗旨合成一气。那经费算起来,也未必甚多,总还筹措得出。本来地方上蒙学女学最为要紧,这么办起来,虽说不一定完完全全,倒总可以开通些蔽锢风俗,造就些寒苦人材。好在我们这地方不大,结得起这个愿来。若是通都大邑,可就行不成了。”当下各人听施太太这般说法,那有个阻挡之理?

数日后,施太太真同施有功去说了。施有功就商量去办,但不用报名注册,只选了些穷老读书人,酌派在各处庙宇公所里,立蒙馆、设讲约,由官给发束修薪水。育婴堂里,也派了人去,栖流所、改过局,连那押发犯人的待质公所,也像派官医的派定了人,一律只用演说。提出些好的,随即拨到中小学堂,另设一班,请人教习。又略仿外国的法度,小孩子上了八九岁,如果不习生意,家里请不起先生,若不就近送到各处蒙馆里去,就要罚他的父兄。蒙馆课本,一概在学堂领取,不须自备。人情习于简便,一不要出学钱,二不要费心力,谁有个不愿叫子弟上学的?那班穷老生童得此事业,更谁不踊跃欢喜,个个相安?行了一年,真个地方上弦歌比户,桃李成行。

风声传了开去,有附近别处地方都仿着照办,来抄写章程。可是章程是呆的,办法是活的,别处地方那里有黄通理夫妇这样人?别处地方官,那里有施有功夫妇这样人?抄了多少章程,问了多少门道,总是个办不成功。内中有一处,离着自由村不远,同自由村是个毗连的地界,地方比自由村更小。张先生就发了誓愿,说:“让我把全家移去,到那里布置一二,也开个男女学堂,也设个不缠足会,也各处派人演说,看看风气能开不能开!”黄绣球道:“如此,你张先生也算是开辟新洲的哥仑布了。”黄通理道:“岂但是哥仑布,要能把那一处做得同我们这里一样,简直是开通太平洋航路、为两半球凿成交通孔道的玛志尼!渐渐的一处一处做开去,都成了我们的殖民地,不更就是英国的立温斯顿开通非洲全部的本领吗?这个志愿,原不易偿,倒也不可不有。老张既然要去,我就极力赞成,再在我们学堂家塾里拣几个人一同前去,帮着你鼓动起来。那里风土人情,同我们这村上差仿不多,言语也极其相通,没有什么格。带了家眷,便算专门开馆去的,看事行事,立得住脚,诸事可慢慢做去;立不住脚,仍搬了回来。路不甚远,花费有限,也不必全眷都去,只要尊夫人一位做个主儿。另外就是王老娘、曹新姑二人同去最好,男人就带了复华,其余等事成之后,陆续增添。”施太太道:“王老娘未免年纪太大,又离不开小女。曹新姑也离不开王老娘,一人绊住了两人,不如拜烦毕姊姊同去。”黄绣球道:“毕姊姊这里的医务很忙,如何能撇得下?我想不如还是我去。”其时樱儿已嫁了人,不做丫头,在黄绣球学堂肄业,便道:“我愿同行,别的事我不会,我去劝人放小脚是可以的。”张先生道:“就是这样。黄嫂子去了,各事都有个禀承。复华、樱儿又都是麻利的,拣个日子,即便起身。”黄通理、黄绣球、毕太太各人喜之不迭,大有个吾道南行之乐,遂在学堂里置酒祝贺。

不多几日,张先生夫妇同黄绣球、复华、樱儿到了那个所在。上船登岸,租定房屋。那边原也有张先生的同业朋友,又是邻近同乡,说起来只道有祖坟在此,带了家眷来修理坟茔,要有些时耽搁。同业朋友不免谈到衙门中事同地方情形。张先生便趁势说,施有功怎样的贤明,怎样的能办事,现在把学堂办得怎样闹热,读书人安插得怎样妥贴,你们也有人仿着要办,来抄过章程,倒底可办了没有?那同业朋友说:“现在通行要办的事,也办了些,却是我们的官,并不曾到你们衙门里咨取过章程,这想必是绅士们做的事了。”张先生便问:“你们绅士当中,有几个肯做事的呢?像我们那里,连绅士太太们肯做事的,都不计其数。”大家说道:“我们也听见这样讲,可是我们这边的绅士甚少,绅士当中的女眷们,更从不出头露面。只有个开典当姓孔的,夫妻两口子,倒肯拿出点钱,在地方上用用。这姓孔的,原是山东籍贯,寄籍在我们这里,捐了个员外郎,大家都称他为孔员外。平日地方上,有什么要创办的事,筹捐的钱,他总肯尽心出力。前年我们这里也开了一个学堂,就是他一人出了一千串的经费,才勉勉强强开起来的。他那堂客,稍些识得两个字,在家里收了些女学生,不要人家的学钱。除此以外,像他家的,就没有第二人了。”张先生问:“你们地方上有几家典当?他这姓孔的典当有多少架本?”说:“架本也有限得很,典当连城外,也不过两三家,都是小的。”张先生把这番说听在肚里,回去也黄绣球说了。黄绣球道:“这个容易,我也贴一张条子出去,叫内设女塾,学资不计,那孔员外的妻子,自然来打听我们,我就可同他来往。”张先生笑道:“你真是世界上一枝自由花,插到那里,开到那里。这事又一定从你发达了。”

果然歇了几天,有个女孩子要来上学,黄绣球收了下来。教了不到两日,又来了两个,说是孔府上荐过来的,并问这里张奶奶能够教几多额子。张先生对那荐来的人讲道:“这里教学生,是我们亲眷姓黄的黄奶奶,房屋不宽,也只能收到十个八个。”黄绣球插着说道:“如果人多,自然要另租学堂,现在不过借此消遣,算不得什么教学生的。拜望你家员外太太,承他的情,改日登门领教。”那荐来的两个,同那初来的,一共三个女孩子,原来都是他典当里朝奉的女儿,在黄绣球身边读了几天书,便把黄绣球一切情形都传到孔员外家里去了。孔员外也在外同张先生结识,谈起来意。

孔员外十分高兴,说:“我们地方的事,本轮不到我姓孔的与闻,不过忝居圣人的后裔,这读书上学,总应该出力帮忙。贱内把家务交给儿媳妇们,闲着无事,就收了些典中同事的女孩子教几个字,又从贵处买了些学堂书,清浅明白,同小孩子打个样儿。前几日晓得令亲黄奶奶也能教女孩子的书,先叫伙计们一个女儿上门试了试。贱内着实佩服,所以又荐了两个过去。这位黄奶奶,莫非就是贵处黄通理先生的令正吗?久已闻名,原来同你老是亲眷。你老既然要来敝处开办学堂,在下实不敢参预。若是少些经费,在下还可以量力报效的。你老不知道,我们这地方比贵处几年前更是闭塞,差不多十家人家,就有十家不通世务。一个实缺地方官,做了已经两任,胡涂昏愦,那里能像贵处的施老爷?所以在下说你老要开学堂,不敢参预。你老是外边新到敝处,尤其耳目昭彰,先不先这里地方的人都要妒忌,至于女学堂三个字,更莫轻提,就这样在家里收三五个女孩子,还要都是我们同伙当中的人,或者可相安无事。稍为铺排一点,出个什么学堂名目,保得定登时要兴风作浪!在下是爽快人,说爽快话,你老总得再联络些这里地方上的人,缓图机会。闻得黄奶奶是位女中豪杰,只怕到了此地,豪杰也要受困。”

张先生道:“这话不然,前日子确有人到我们那边来,抄了办事的如种章程,说要仿照我们来办。既然有这种人在地方上,怎见得事情办不成功?”孔员外听得,沉吟了一回,说道:“哦!不错,不错,这里有位新科举人,从来没有在家,此番中了举,才回来一趟,听见贵处的风声,也同家乡人谈过,被家乡人骂得狗血喷头,说他是什么党什么党,我倒忘记这回事了,要末是他到贵处抄的章程。现在此人又出门去了,即此一端,就可想见,在下岂肯说诳话的呢?”张先生谢过了孔员外,又与黄绣球商议,住了个把月,一面写信去与黄通理、施太太说知,一面考察这地方的人情风俗。黄绣球也早与孔员外的夫人通过来往,暗中也着实计议,竟其一无下手之处。忽然得着消息,说张先生那边的官府施有功同这里地方官对调,黄绣球道:“这却好了,我们那边已是造成的房子,这里还是一片瓦砾堆,无人管业,又不许人清理瓦砾,划出界址,白放着我们造屋的好手,无所用之。等施老爷来,押住了一定挑去瓦砾,出空场子,有碍路的荒草,芟去几根,然后我们再来打间架、钉木桩,包管也造成上好房屋。更要建个大桥,从我们那边到这里,两路打通,这才显出我黄绣球的手段。我从来不信专制,但是中国的百姓,受惯了专制势力,必须要有个专制的人,在上面同水车上鞭牛、磨子上鞭驴子似的,他才甘心服从。借着一点点专制力量,我们便可慢慢放手做来,这好比用兵,要里应外合;又好比唱戏,要人打锣鼓。当初我们不是施老爷,那里就能有后来两年的光景?这施老爷,真是会打锣鼓、会做内线的人。我们赶紧回去,请他早点到这里接印。”

张先生看黄绣球说得高兴,也自欢喜,但道:“通理先生早晚必有信到,且看如何说法,再定行止。”随手接着黄通理来信,大概说办事为难,切莫操切。外乡不比自己家乡,设使下手太利,收不住拳头,反而于事有害。好得施有功夫妇指日到任,你们且不必回转,等他见面商量。里外开路,自然弄得到平平坦坦,独有调来的那官,到底是个何等样人,不怕他昏愦胡涂,只怕他顽固执拗,须得打听了给我实信,好在地方上做个准备。

当下黄绣球同张先生参酌一切,修了一封回书,叫复华专送了去。复华交与黄通理看过,递给毕太太、施太太一同过目。这个当口,施有功忙的办理交代,施太太也不能谈及于此,就暂时搁下。后事如何,也暂搁一搁,请看官再看下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