说到周小二同了金台走到关王庙内,只见闲人,不知那里看打石头陀。关王宝殿甚是宽大,靠着里面供一位关圣帝君,东边关平捧印,西边周仓提刀。台下周围半拦,不许闲人进内,四个和尚两边经管东进西出。正看之间,只见屏门内走出两个和尚,一个拿只罗纹鸟,一个拿只拜红匣,匣内放着五十两银子。如有打倒石头陀者,就将鸟与纹银送之。只听见鸟声清朗,说:“师父出来。”众人立在两边,多把罗纹巧鸟观看:一身五色毛,翠耳朱眼,式如金鸡,约有二斤重。众人多称:“奇怪,从无鸟会说人言的。”忽闻咳嗽一声,头陀出来,唬得旁人胆怯。列位,你道那个头陀是怎样的?身长一丈有余,腰大扛肩,黑面浓眉,冲额方腮,圆眼大耳,须如板刷,似灰扒,披了头发,上带金箍,身披大红戒衣,足穿白袜棕鞋,虽只是个头陀,到也来得气概。走出来立在中间,说道:“列位居士,洒家石头陀在此。如有英雄三拳打倒洒家者,愿将罗鸟白银奉送。如若打不倒洒家者,要输十两银子。”说完立在一条一尺高的板杌上,宽下戒衣,身体端然。众人喝采,说道:“本领必然好的。吾辈闲人虽多,料想多打不倒他。”众人正在闲谈,忽然走出一个汉子来,名叫张恺,看他身长九尺,生就一张壳脸,圆目竖眉,阔口方腮,须似黑漆,一双馄饨耳,乌缀翦衣,天青鸾带,元色包头,足穿靴子,喝声:“呀,头陀休得无礼。俺张恺在此。”走上前来,挺着腰。头陀道:“啊,居士,如若三拳之内打倒洒家,这个罗鸟白银奉送。”张恺道:“可要悔赖的么?”头陀道:“洒家言出如山,决不悔赖。”张恺道:“啊啊啊,莫说三拳,一拳包你就倒。”头陀道:“足见英雄本领高强,但是三拳不倒如何?”张恺道:“送你十两银子。”头陀道:“可有悔赖的?”张恺道:“君子之言有何悔赖!”头陀道:“如此请打。”张恺道:“来也。”张恺倚恃本领高强,叉手而来,把衣撩起,一拳打在头陀肚上。那知全然不动,又是一拳原不动。此时张恺心焦了。头陀道:“可恼,可恼,居士十两头要拿出来了。”张恺道:“还有一拳。”头陀道:“请打。”张恺想:“一连两拳打他不动着,末一拳谅来不中用的。何不扳他两腿,一定扳得倒的。”便走上前来,拜倒身子,把那两腿就扳,仍旧推不动,摇不动,挣得一身大汗。众人拍手哈哈大笑,张恺无颜,只得逃去。“居士!”头陀道:“不可失信,银子来。”张恺道:“去拿来。”头陀道:“不记帐的。”张恺道:“就去拿来。”头陀道:“哈哈,呵呵,本领全无,也来混帐。”张恺从西边门出去,那东边门外一声高喝,乃是山西皮货客人,仗些气力也想罗纹鸟来的。身子不多七尺长,约有四十岁年纪,苍颜塔鼻,走近前来又喝一声道:“有头发的和尚,啰子来也。”头陀道:“啊,居士请了。”皮货客道:“口罗子有句话与你说明,一拳打倒了你,拿一只鸟五十两银子,两拳打倒陪上一陪,三拳打倒要三只鸟一百五十两银子。”头陀道:“银子也还容易,鸟只有一只,另加五十两抵鸟一只如何?”皮货客道:“这句话也可中听。”头陀道:“但是洒家赔了两倍,居士也该如此。三拳打不倒洒家,居士要出三十两的。”皮货客道:“这个自然。”啰子打过来,这头陀全然不动,皮货客的拳头反开打了身子,倒退了十几尺,几乎跌倒。众人大笑。金台呆立在旁,心中想道:“皮货客今朝要破绽了,三拳打不倒头陀,只怕三十两银子要付出来的。”不说金台心中思想,又说头陀大笑道:“居士如何?”皮货客道:“入死你的秋娘,口罗子又来了。”便走上前来,又一拳头回转,来一个大头圆。料想那末一拳打不倒他了,便回身逃去。头陀道:“居士,还有一拳未打,如何走?”皮货客道:“口罗子去合伙计过来。”头陀道:“二十两头。”皮货道:“口罗子不曾带得银子。”头陀呵呵道:“无量寿佛,罪过罪过。”旁人多道:“这个头陀不是人,必然是个妖怪。还不知是铜皮铁骨,除非要贝州好汉金台来打他倒了。”一个道:“兄弟啊,贝州好汉虽则名冠天下,这样头陀,还怕打不倒呢。”
金台听说,还不动身。那知小二就轻轻扯了金台的袖,低声叫道:“二官人,旁人说你不中用,何不上去打倒这头陀,显显能呢?”金台道:“小二官,身边没有银子,如何去打?”小二道:“二官人稳赢得的。”金台道:“设或输呢?”小二道:“当正输了,也是一溜。”金台道:“这个如何使得?”小二道:“不要紧的。”再三再四的催,金台此刻也没奈何,况且大家笑他无本领,便挺挺胸膛走的进来。许多闲汉笑道:“毴娘,如此的人倘被石头陀吃下去怎样么呢。”小二便说:“你们这等!,瞎眼睛,贝州金台多勿认得么?”多道:“吓吓,这位就是贝州金台?据吾看起来没有本领的。”小二道:“呸,本领生在骨头里的,没有招牌挂的。”闲话不表。且说好汉金台上前便叫:“头陀,休在人前逞能,管教你一下便倒。”头陀呵呵笑道:“居士,吾看你身子短小,气力纵然不大,也要在众人面前献丑么!”金台听说,怒冲冲二目圆睁,挺挺胸膛,叫道:“头陀休笑,俺虽身小无力,只须一拳打得你浑身疼痛,才见俺家手段高了。”旁边这只口罗纹鸟虽是飞禽,灵性是通的,叫道:“快些打,快些打,好往琵琶亭拜兄弟去。”金台听说,心中大悦,此禽亘古难逢。就将袖口捎了,周身暗暗运功,便一拳打着在头陀腹上。那头陀疼痛非凡,两腿一松,便仰面朝天跌倒,口中吐出鲜红的血来。众和尚一见,多唬得了不得,金台便拿了罗纹鸟,还有五十两盛在拜匣中的,得意洋洋走出去了。且说一班和尚闹匆匆扶起头陀,扛到里面,周身冰冷,一句话多说不出,不消五日,一命呜呼的了。且说金台飘然出了关王庙,与小二一同过东,大众分散。小二叫道:“二官人果然大本事,那间屋里去吃一钟茶去。”金台道:“不吃茶了。这两件东西吾不要,却一齐送与你罢。”小二道:“多谢二官人,日日到吾小店里来吃豆腐浆。”二人便分路走了。
先说那贪财的周小二,回家笑将肚肠多疼了。娘子见他如此样子,便问道:“为甚今朝这般快活,莫不是拾了宝贝回来了?”小二哈哈道:“家主婆,你看吾手里这件东西啊,像宝贝。”他娘子道:“路倒尸,不过一只野鸡罢哉。”小二道:“娼你的根,倒是你放只野毴。”他娘子道:“哙,男的到底怎么东西呢?”小二道:“娼根,告诉了你罢。这只蛆虫叫作罗纹鸟,外国飞来,无价的珍宝,能说人言,天下少的。”他娘子道:“你那里来的呢?”小二道:“买来的。”他娘子道:“要可七八个铜钱么?”小二道:“俉个只毴末?这宗贱法?与你说,无价之宝。”他娘子道:“吓,没有行情的?”小二道:“有怎么行情?”他娘子道:“没有行情的末,你也买勿起哙!”小二道:“朋友送的。”他娘子道:“如此,待吾来出空了鸡笼养他,喂点豆渣他吃吃。”小二道:“毴,千人的路倒尸。”他娘子道:“啊唷,为何这等骂法?”小二道:“宝贝呀!那说养在鸡笼里呢?”他娘子道:“如此,请他家堂里去。”小二道:“娼根,豆渣猪吃的,如何好喂宝贝吃?”他娘子道:“如此,去兑点人参他吃吃。”小二道:“有吾在此,勿要你管帐,这只拜匣里有五十两银子,去收拾好。”他娘子道:“路倒尸的,见了鬼,只怕五十个卵子。”夫妻两人闲话不表。列位,未知罗纹鸟到底出在那里?乃是唐朝武则天娘娘手内有个陕西秀才,名唤罗均,生得风流美貌,年少青春。其年,长安赴试得中状元。武则天娘娘十分得意,将他召进宫中,欲图欢乐。状元抵死不从,反加痛骂。娘娘大怒,将他斩为肉酱,抛入长江,血肉相凝,变成此鸟。善会人言,周身毛片分为五色,犹如罗纹一般,故而叫作罗纹鸟。夜则栖身林下,日则四野觅食。武娘娘手内到今的,是不死之禽。石头陀输与金台,金台送与周小二,周小二养在家中。未知如何了局,在后再表。
那日喜逢天气晴朗,英雄们陆续到琵琶亭来,一总共有七十二人。亭中叙会,各通名姓。张其把礼物安排,红烛辉煌,只有金台未到。少刻来了,与大众施礼,细细一观,大半是初会,不曾相识。众英雄正在通名道姓,只见亭外高声大喊而来:“呀,汰!贝州金台那得擅敢在此叙众犯法?俺乃是杨方,容你不得,特来拿你!”众人吃了一惊。金台不慌不忙走出来,抬眼一看,只见一个大汉,身高九尺,年约四十光景,头戴映绿方巾,身穿大红袄,银红滚裤,腰束跳包,足登靴子,跟了十多个家丁,同声喊:“捉金台。”金台叉手问道:“足下尊姓大名?府居何处?”那人道:“俺乃冀州杨方是也,田楷门下的徒弟。快快受擒,免俺动手。”金台道:“吓,原来是田楷门下的徒弟,怪不得如此狂妄。俺家身犯王法,自有人来拿捉,吾与你并无怨仇,休得如此。”杨方道:“金小子,若是别人容你得过,俺家容你不得。家将们,与吾拿下了。”家丁们同声答应,走了上前来,多说:“捉金台。”金台全然不在眼里。拳头起处,跌的跌,滚的滚,有的立在旁边发抖。杨方大怒,便一拳打将过来,金台回打过去,杨方招架。两下交拳虽是龙虎斗一般,半边的好汉多看呆了,说道:“这个杨方倒也有些本事,且待金台抵当不住,吾们然后上前帮助便了。”那金台也不要人帮的,到底杨方本事歹些,虽只打不过金台,奈他不肯投降。那经得金台是天生本领,竟把杨方打倒。狠狠的拳头在背上再打,杨方只得哀求饶命,才能放手。即忙逃去,十六个家丁随同去了。一径回家安排,要来报仇,以后书中再表。那七十二人英雄,多赞金台本领世上无双。正想结义之时,但闻喝道:“捉金台啊,不要放走了。”列位你道又是何人?就是任虎廷鸣金为号,五百雄兵把一座琵琶亭围住捉金台。金台见了官兵,明知不妙,说道:“要命者大家走啊。”便两个拳头打将出来。众人随了金台一齐动手,把那亭外的兵丁一个一个打得四散奔逃。这些盟拜物件一齐掀在地上。任总兵吩咐军士们道:“金台是个首犯,不可放走,快快追上前去拿住,大家有赏。”那五百兵丁各拿器械,上前追去,好一似流星赶月。金台回头一看,只见风卷烟尘扑面沙。不是金台胆怯,只因王法如雷,倘被捉牢到京,要吃一场苦了。金台一死何足惜呢?倒是一个好汉名声倒了霉了,故而只得逃走。一口气逃到一个荒郊野地,忙忙躲避。那官兵只管向前追去。金台暗中窥见官兵前头去,才得宽心。独自一人羞惭满面。呀!那边乌丛丛的,不是人家,必是寺院,不免上前去弄些汤水吃吃,再作道理。便信步前行,看看都是冷清的,走了二里路时,已红日西沉。呀,原来一所寺院。山门紧闭,寂静无声,不知什么寺名,上有金书匾额,待吾看来,“天海禅寺”,看那庙貌巍峨,必然是个大丛林。又只见西首开一扇侧门,向里边走去,曲曲弯弯,走进去又有一重门。举手一推,却是虚掩在那里。便轻轻再走进去。正走之间,只见一个和尚走出来:“阿弥陀佛,居士何来?”金台道:“啊,和尚,在下张文,只因路过宝剎,口干,欲乞一茶,未知可否?”和尚道:“居士啊,这里十方之所,礼当饮留,说什么肯与不肯!里边少坐。”金台道:“来了。”金台跟着和尚走进去,只见一个庭心,甚是宽大,青石阶沿,六扇长窗开着四扇,甚属清雅。新式花梨桌椅,沿墙摆一只小长台,有些时花在瓶中半含半开,屏对多是名人手笔,不染一毫尘,无俗气,闷心人到此也能开怀的。和尚道:“居士少坐,待贫僧去取茶来。”金台道:“有劳。”和尚道:“好说。”那和尚去不多时,香茗就到。金台正在吃茶,又有一个和尚来到斋中,见了金台便一个礼。金台还礼,便问法名。那和尚便说:“普济。吾听居士的口音可是贝州人氏,细认面貌竟像,不知是也不是金台么?”金台听说,吃了一惊,想这和尚因何知吾名字?他的口音吾也听得出,分明也是个贝州人。吾今慢说真名真姓,未知他是那样的人?金台主见已定,启口便叫声:“和尚,若问小子,原是贝州人,但是名姓不同,可是和尚认差了么?”那和尚又把金台仔细一看,哈哈大笑,说道:“居士休来瞒吾,的确无疑是金好汉。与吾是乡亲,为何不肯说真名姓,要瞒小僧呢?”金台道:“啊,和尚,你因何认得吾的?说与吾知道。”和尚道:“小僧是贝州出身,俗家姓赵,小名天宝,父母双亡,六亲无靠,又无行业,穷苦不堪,做了一个字的买卖。三年前犯了血案,拿住了,蒙金头儿暗中释放,吾就逃到此地为僧。常想起当年的事,欲报洪恩,总不能够。今见尊容,毫无二样,定是大恩人了。”金台听说,心中想道:“说起来原有的,吾何必瞒他呢?”便道:“金台乃是吾的正名。”和尚听说忙忙下跪道:“今朝难得恩人到来,叩个头儿正该当的了。”金台连忙双手扶起对坐。和尚便问来意,金台一一告诉。和尚听说,叫声:“恩人,非是小僧埋怨,你不该爱交朋友,抛撇萱亲,身犯王法,见识差了。”金台称是。下卷书中再表。